一切都是一場秀。
先是一段視頻，毫無頭緒地開始病毒式蔓延，帶着某種神秘的窺探味道。人們得以見證國民公公王健林一邊咬着韭菜盒子，一邊招呼着一天只吃七粒米的魯豫往盤子裏抓藍莓，當然，飯桌上最主要的話題還是一如既往地唱衰迪士尼。在這之後，兩張截圖把一切推向高潮。“先定個小目標，比如掙他一個億”，王健林在那兩張圖片裏一臉認真的表情。很多人覺得，這是王健林又一次接受採訪的片段，但實際上，內行人都能明白，這不是真正意義上的“採訪”，因為這基本上都是王健林單方面在輸出聲音。這是一場堪稱優秀的公關秀，滿含着嚴格的把控和精巧的設計。
當然，沒人在乎王健林全部的觀點，當人們看到他把“一個億”當成“小目標”的時候，就足以引爆情緒了。網友炸了。在短短的一天之內，他們經歷着震驚、消化和解嘲的心理曲線。
最初，大家都爭搶着轉發那兩幅原版截圖，表達自己對這種本土化中老年霸道總裁的臣服;之後，人們開始代入了自己，覺得無論怎樣努力，自己的天花板都不配和首富的小目標相提並論。這世上最遙遠的距離就是王思聰的起跑線和我們的起跑線。你連首付都湊不夠的情況下，首富的問題就別想了。最終，畫風終於變了，人們把自己、同事、家裏寵物的照片P上去，把小目標變成“先吃它一個月”之類。解嘲的開始，通常意味着對無奈和無解的接受，當驚訝和自我對照的步驟結束之後，這種幻滅的情緒不可阻擋的襲來。
商界大佬做到這個量級，採訪就愈發稀少。能讀到的專訪通常還都來自國外媒體。但很多時候，那樣正經又嚴肅的報道無法被有效傳播，夾雜着經濟術語和無聊的數字算計，毫無戲劇性。相比於王思聰，他的父親顯然低調又穩重，上一次他以刷屏的態勢出現在人們的視野裏，恐怕還是那次萬達年會上身穿西裝唱搖滾的片段。那一次，人們揣度着王健林的情懷，而這一次，人們揣度的則是王健林和自己之間深邃的財務鴻溝。
一個億的小目標如此輕巧地被拋出，兇狠地刺痛了很多人，因為這句話讓大家明確地知道，北京已經摺疊。
是的。那些只能自嘲和解構的人們都是窮困維度裏的生物，而王健林屬於另一個維度。我們平時似乎生活在一個時空裏，每天有可能和王健林的豪車在擁擠的三環擦身而過，我們去萬達廣場吃飯、逛街、看電影，在微博裏調戲、諂媚王思聰，我們都知道，萬達帝國的投資遍佈全球。但在此之前，坐擁財富的王健林和王健林們沒去道破天機，人們的心理反應也就沒有那麼劇烈。這次，那一句一個億的小目標，其實相當於《北京摺疊》的故事中，那空間維度翻轉的瞬間，窮困維度的普通人和富有維度的強者在一個瞬間迎面相逢，人們見證了自己永遠無法企及的目標被他人當做練兵的起跑線。那一刻劇烈的心理動盪可想而知。
我們都知道，王健林絕不是炫富，他沒有這個必要。説那句話時，他毫無開玩笑的意思，他認真的表情裏甚至有一種近乎呆萌的況味，他只是想為那些有商業野心的年輕人指明道路，他並不知道自己無意間的言辭瞬間拆穿了眾人一直努力扭頭不看和努力隱藏的殘酷現實——摺疊了，一切都摺疊了，我們在一個維度裏衝撞，偶爾窺見另一個維度中生活的剪影，但想成為更高維度裏的一員，確實近乎幻夢。
客觀地講，王健林説的那些，就是他自己的經歷，他只不過隨口分享成為一個首富的基本途徑，他相信自己的經驗和觀察，但如今的這些仍在努力，或者仍在掙扎的人們，不太敢去認同那幻夢般的可能性。王健林成就霸業的是一個一切都在野蠻生長、草莽掘金的時代，而如今，是一個塵埃慢慢落定的時代。所以，你會發現王健林和那些通過網絡自我解嘲的年輕人們已經沒有可共享的經驗了。人們的肆意狂歡來自於深切的焦慮。
王健林作為主角的這次狂歡不屬於財經新聞，更趨近於一次娛樂排演。娛樂界距離萬達，距離王家，並不遙遠，王思聰是中國娛樂圈最核心但又永遠編外的當紅者。和兒子不同，王健林由於年紀、經歷和性格，他更像老派、傳統的企業家，持重又謹慎，但這一次他被娛樂化了。不知道他的內心會如何處理這一次喧囂，但他應該並不反感，他能接受自己的這種形象被表情包化之後給自己的公司帶來的公關紅利。只不過他是否能理解，這種娛樂化背後的民眾焦慮，就是另一回事了。
想想，也真奇怪，中國企業家的娛樂化是從房地產商發軔的，而房地產是一樁多麼沉悶、無聊的生意啊，這些和土地、權力、工地打交道的老總們竟然都能成為中國的pop star。名仕又風流的王石，學者範兒的馮侖，公知化的任志強，還有當年玩得最high的潘石屹，如果潘石屹生逢當下，他一定會努力讓自己成為直播平台上的寵兒。房地產這門生意是中國經濟最強勁的發動機，同時又是每個普通人安身棲居的基礎，它如此昂貴卻又如此必須，那些大佬能在台前多肆意，普通人在生活的暗處就有多焦慮。這歡騰中總有些揮之不去的殘忍。
其實，“一個億小計劃”的看客中，有兩種，一種是絕大多數，他們只能戲謔自嘲，第二天仍會一邊不停抱怨一邊任勞任怨地上班，還有一類，是極少數，他們不會參與那兩幅截圖的轉發，因為在他們深切的理解，王健林説的不過就是一個小小的常識。這些人中或許真的有一天能出現下一個王健林。摺疊的北京，每天那幾個維度翻覆的時刻，總有大風起兮，有人只想趕快沉悶地睡去，有人努力尋找風口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