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娛樂這個行業中,橫店既是應許之地,也是流放之地。在這裏,人可能被成全,也可能一無所有,乃至一敗塗地。
騰訊娛樂專稿 (文/狠狠紅 邵登 編輯/露冷)
我們所知道的,有一些明星,以一年要在橫店呆300天以上為榮——這樣的數字,證明了他們的工作量,證明了他們“很努力”,還間接證明了他們的熱度和咖位。但同時還有另外一類明星,以從來沒有去過橫店為榮,比如,她説,“誰説當演員就一定得去過橫店拍戲啊?”——確實,她出演的戲絕大部分都是當代都市劇,無需去橫店。還有,她也十幾年沒去過橫店了,因為嫌橫店拍攝條件差,“我工作賺錢,為的是什麼?為的是生活,如果我過得沒有生活了,那賺這個錢有什麼意義呢?”——顯然,後一類明星不僅不愛自證“很努力”,還隱約透露出一種矜貴與自傲。
這正是關於橫店的微妙之處。一方面,這是這個行業最熙攘最喧囂的地方,另外一方面,它是經年不愈的隱疾——這隱疾,曾因為上半年編劇宋方金的一篇《表演,一個正在被毀掉的行當》而又潰爛了一次。在過去種種關於橫店的報道,橫店都是一個關於慾望與野心橫流的所在,是理想的毀滅之地,幾乎都可以用上《雙城記》著名的那個開頭來形容了:“這是希望之春,這是失望之冬;人們面前應有盡有,人們面前一無所有;人們正踏上天堂之路,人們正走向地獄之門。”
那未必不是一部分事實,畢竟橫店處處都有一些不一樣,連橫店的馬都温順得像是假的——説,他本以為自己是會騎馬的,到了內蒙拍戲才發現,原來內蒙的馬會跑,而橫店的馬不會跑。橫店是水泥鋼筋的海市蜃樓,是光天化日下的變形記。
但除此之外,橫店還是另外一些東西——那是我們今年上半年兩次去橫店所看到的,既談不上“慾望和野心橫流”,也談不上“希望和理想就此毀滅”,僅僅是,最普通不過的人的人生——在被劇組巨大的工作量撕扯之後,用殘破的睡眠和一頓頓劇組盒飯所拼湊起來的,關於“劇組人”的人生。
他們是劇組的化妝師、燈光師、攝影師、服裝、道具、武術指導……如果明星和影視劇是這個行業所製造出來的最終產品的話,他們只能算是流水線上的工人。
這是一篇關於他們的報道。
一
橫店的交通配不上其全國赫赫的名聲。沒有機場,沒有鐵路,只能依賴於公路。如果是從外省去橫店,最便捷的方式有兩種,一種是坐飛機到杭州蕭山機場,然後轉大巴,兩個半小時後以後到達橫店。另外一種方法是坐高鐵到義烏或者金華,然後還是得轉坐大巴,才能抵達橫店。
對於橫店人民來説,沒有高鐵和沒有機場,一方面是理所應當的事情——“我們這畢竟就是一個鎮”,另外一方面,這還是影響到了他們的自豪感。幾乎每一個橫店人都極為關注杭温高鐵的建設進度,每個人都説,“馬上就要有高鐵了”——雖然實際上,這條高鐵線今年3月份才開建,離建成還要有數年。至於民用機場,新聞上查不到,但橫店人口耳相傳:老爺子已經搞定上面了,馬上就要有了,而規格是,“國際機場”。
像武俠小説裏一樣,整個橫店,人們提到徐文榮的時候並不提他的名字,只叫一聲老爺子,便人人心領神會。80歲以上的老年人雖然很多,但老爺子卻只有一個。人的名,樹的影,在橫店,徐文榮的身影如此龐大,大到可以將整個鎮子籠入其中——他的企業,不僅給了橫店GDP,給了橫店人就業機會,還囊括了從自來水供應到道路鋪設等等生活設施。可以説,他的存在和發展,就是整個橫店的發展史。
徐文榮今年82歲,是橫店集團的創始人,不過他卸任“橫店集團董事長”這個職位已經有些年頭了,現在他的頭銜是“橫店四共委主席”——四共是:共享、共創、共富、共有。這委實是一個難以理解的頭銜——實際上,這的確是個非常奇怪的組織。那是徐文榮對於橫店未來的一種想象——以至於,有人給橫店模式取了一個新名詞,叫做“市場型公有制”。
我們有時候愛稱橫店為“大橫國”——這個叫法是從影視圈傳出來的,每當用這個稱呼的時候,我們媒體圈的人,也會感覺離娛樂圈又近了一點。劇組的日子是封閉的,演員們早出晚歸,時間表不再由自己掌握,一日三餐也全憑劇組處置,穿上戲服,建立起全新的社會關係和家庭關係,例如皇阿瑪、皇祖母、天君、聖後、兒臣、臣妾……衣袂飄飄,醉生夢死處,
簡直是壺中歲月,袖裏乾坤。
所以,是為“大橫國”。
橫店仿照故宮建成明清宮苑,遊客們正在皇宮內的台階上留影
眾所皆知,娛樂圈成敗毫無規律可言,這讓該行業從業人員不得不尋找一些另外的寄託。大橫國,於是,也就自有大橫國不凡的氣場,比如,我和我的同事一起出差多次,這是第一次看他,進賓館房間前,先叩房門三下,然後再等幾秒鐘,才推門進去。“我看其他人都這樣”,同事略不好意思,對我解釋,“以前我也不的,到了橫店,就情不自禁這麼做了”——這大約是一方面,到了橫店,就不由自主感覺到“戲份”這件事的重量,另外一方面,這樣顯得很專業,簡直就是半個圈裏人了。
那真正的圈裏人是怎樣的呢?就在抵達橫店的第一個晚上,我們有幸參加了第二天要採訪的一個劇組的內部飯局,宴席上有製片人,有編劇,有宣發公司。這就是一個很有“娛樂圈”氣質的飯局,製片人告訴我們,現在全橫店的製片人,都加了一個微信羣,這個微信羣裏,有一位大師,每天會向各個劇組提供第二天的天氣預報——對於拍戲來説,天氣預報的確是件非常重要的事情,關係着每場戲的調度和安排,一不小心,幾十萬的置景就等於白花了。
“可是為什麼不能每天都看氣象台公佈的天氣預報,而要聽大師算天氣呢?”唯物主義的我們發問。
“那不一樣,大師的特別準。”
“大師能比台還要準嗎?”
“這個大師很厲害的,大師不是瞎算的,他是要看雷達看雲圖的。”
“氣象台不是也是看雷達和雲圖的嗎?”
“拍戲不是那麼簡單的事情。”
“那……天氣總是一樣的吧,為什麼大家不能共享一下資源,而都需要付費諮詢一下大師呢?”
製片人用“你好業餘”的目光看着我,悉心解釋,“你不懂,每部戲都有每部戲的命格,這個怎麼能共享?”
在一部網絡劇的開機儀式上,年輕的導演舉起一炷香,保佑拍攝順利
這就是大橫國,歡迎來到大橫國。
二
在一次對的採訪裏,我們試圖讓這個過去每年要在橫店呆300天以上的女明星,説出一點她的橫店故事:比如哪家飯店的哪道菜不錯,累了的話會叫哪位按摩師上門,有沒有什麼熟悉的地標。然而趙麗穎什麼都不記得——或許那從來也沒存在過,她在橫店的每分鐘,都是為了工作,而不是生活。你無法對工作餐有更深的感情,趙麗穎也是。明星數千個night in 橫店,沒有留下一點情。
但橫店之於其他一些人,比如曾經為趙麗穎梳妝過的梳妝師王小,可能日子並非茫茫如水一般淌過。王小杏今年的除夕是在橫店的影都賓館度過的,去年的除夕也是,前年的除夕也是——實際上,她已經在影都賓館度過了四五個春節了。到底是四個還是五個?她也不太記得清了,只知道自己一直在這裏,“哦,中間也出去過一次,接了個其他的戲,在長征賓館”,王小杏努力回憶自己這些年人生裏的意外,只想起了這一樁。兩個賓館之間距離8.2公里,是王小杏在橫店,離開影都所到達最遠的地方。
影都賓館像橫店的一個縮寫——橫店影視城官方下轄的酒店有4星級的國貿、貴賓樓,三星級的影星酒店、旅遊大廈等,還有很多沒有星級的酒店、賓館。所有在橫店拍戲的劇組必須下榻官方酒店,這算是不收取場景費的附加條件。這些酒店裏,最貴的標間價位也只在500到600之間,但星級酒店通常只有明星住。工作人員住在更便宜的地方,影都賓館就是其中。
影都距離橫店鎮中心稍遠,在華夏影視產業實驗區內,這裏有兩個橫店最大的攝影棚,賓館入住率因此很高。賓館分A、B兩棟,位於一個十字路口的兩個斜角。樓層數不高,但佔地面積很大。這裏不對外掛牌,所有房間都歸劇組長包,樓層和房間有着奇怪的編號系統,頭一次來的人不打電話、不找人指路,很難準確找到目的地。
實際上影都賓館更像是一個集體宿舍,亂糟糟的。一看就知道建成很有一些年頭,也很久沒有裝修了,一樓找不到前台,倒是有一個投幣式洗衣房,一個雜貨店。而客房都經過改造以適應劇組的要求,以三人間為主,帶一個小會客廳——但哪裏有什麼客人要會,於是便堆滿了雜物,曬滿了衣服。
王小杏是河南人,過去她還能一年回一次老家,雖然呆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就得回來。這兩年隨着影視行業的開工量大大增加,她連這一個月的時間都沒有了。每天都在影都賓館,為《陸貞傳奇》()、《宮3》、《班淑傳奇》、《誅仙》、《龍珠傳奇》等來來去去的劇組們服務。“習慣了,像家一樣”——對於女孩子來説,穩定的具體表現就是,“淘寶收貨的默認地址幾年都沒改了”。
在劇組的日子很忙碌,四五點起牀,演員們一撥一撥來化妝,而梳妝師們卻不分早中晚班,在化妝間裏一呆就是一整天,一直要等到晚上演員們下了戲,幫他們拆完頭髮,整理完東西,才算告一段落——但不是下班,哪裏有班可以下呢?王小杏住的房間距離她工作的化妝間,只隔了四個門。四五年了,她的人生就在這股掌之間,來來去去。
化妝師和梳妝師正在為演員打造一個唐代妝容
她29歲,沒有男友。一方面她不太想交往一個同行,另外一方面,她又預感到,以自己的工作性質和工作強度,拖着拖着,未來大概也只能找一個同行了。她喜歡自己的行業,從淘寶上會買一些原材料來自己做頭飾,這成為了她被賞識的一個重要原因。
我們參觀了她工作的化妝間——在一個拐角處,由正常的房間改造而成,面積挺大,有四十多個梳妝枱。作為古裝劇劇組,這些梳妝枱一半用於梳妝——也就是做頭髮,一半用於化妝。我們參觀的時間是下午三四點,正是他們最悠閒的時候,除了零散的改妝任務,這個點,基本上該去片場的都已經去了。一個男性化妝師在清洗假睫毛,其他化妝師三三兩兩的聊天。所有的梳妝枱都整理得整整齊齊的——至少比我本人的梳妝枱整齊多了。
梳妝枱上的彩妝用品都是大牌——他們幾乎有全套的TOM FORD,從粉底液到眼影。“原來你們用的彩妝這麼貴?”曾經把劇組化妝間想像成影樓化妝間的我們很意外,男化妝師澤回答了我們的疑問,“現在用的都是4K攝影,我們當然要跟上。”
王文澤27歲,內蒙古人。女友——果然是同行,小他三歲,兩人曾經在一個化妝組,劇拍完就跟着不同的組走了,住在橫店的另外一家賓館,離得不遠,“十來分鐘的路”,但他們上一次約會已經是十多幾天前,“那為什麼這麼久都不見面呢?”,他回答得很淡然,“各自有各自的忙”。
我們還有更多的幼稚問題發問——
“女朋友見你會化妝嗎?”
“不會,在我們面前你無論怎麼畫也是沒有用的。”
“你經常換女朋友嗎?”
“沒有,我還是比較忠貞的,人也比較老實比較笨,沒有那方面的想法。再説長得也沒那資本,老老實實就好了。”
老實人王文澤現在的頭銜是化妝助理,“除了老大,下邊都叫助理,副手是大助”。這個行業裏,小助手收入大約七八千,大助會多一點,至於老大的收入,則是他們不敢揣測的區間。
王小杏對於未來沒有什麼目標,王文澤則與她不同,作為男性,他有明確的職業規劃:想成為“老大”,想出來單幹。但是他也非常清楚,這需要“天時地利人和,人脈、本身的技能、你當老大需要的底子、資本,這些湊齊了才行,缺哪一樣都不行”,而要積累到這個程度,“最起碼七八年,十幾年都是可能的。三五年不可能”。
王文澤也已經在影都賓館度過了幾個春節了——幾乎和王小杏一樣長,兩位的老大彼此相熟,於是一家負責梳妝,一家負責化妝,常在一起合作。
我們從影都賓館離開的時候,六七個女孩躲在化妝室的衞生間裏做飯,——用一個小小的電磁爐,有人切菜,有人炒菜,氣氛好不熱鬧。雖然劇組提供三餐,但她們還是每天堅持做這一餐飯,飯菜粗陋,那也提供給了她們一點慰藉,“總得找點生活的感覺吧”。
三
付文勇是這部電視劇的“生活製片”,但他早就不像這羣年輕姑娘一樣,還渴望在劇組裏找“生活的感覺”了。每天他睜開眼,碰到的都是人、人、人,繞不開的都是事、事、事,心情永遠都是煩、煩、煩。這種深度疲憊拖着他,他早已對生活宣佈中盤告負。他是橫店人,老婆孩子全家都住橫店鎮子上,但他也是每天住在劇組裏,並不回家,“你説你回家幹嘛呢?收工都凌晨了,老婆孩子都睡了,你給他吵醒幹嘛呢?”
生活製片的工作就是照顧整個劇組的吃喝住行,瑣碎而平庸。每天統計人數,定盒飯——普通工作人員每人每天的餐標是30左右,豪華劇組有時候能開到四五十。明星們的餐標通常是200以上,哪些明星不吃葷,哪些明星不吃香菜,他都牢記心中;訂車——一箇中型劇組幾百人,需要七八十台車。便宜的小車六七千一個月,給大明星準備的房車則要四五萬一個月;處理各種劇組緊急事務——武戲受傷了,傷殘了,送人上醫院,和家屬就賠償進行討價還價。
一部抗日劇的生活製片正在給羣眾演員們派發盒飯
他每天接七八十個電話,手機要充3次電。我們問了一句關於關於娛樂圈潛規則的問題,他謹慎地回答説“我待的劇組沒有碰到過”,隨後,他立刻將此彙報給了同意我們進組採訪的製片人。
服裝陳書林看起來和付文勇不樣——付文勇看上去雖然疲憊厭倦,但已經完全打磨成了一個劇組人,所以還能在這個行業裏再做二十年。但陳書林,他的厭倦是另外一種模式:他看上去像是明天就不想幹了。
“服裝”在一個劇組是這樣一個地位:每當你採訪明星,恭維他,“拍戲是不是太辛苦了”的時候,如果他屬虛類型,他就會説,“哪裏哪裏,和劇組裏那些服裝啊道具啊什麼的比起來,真不算什麼。”
陳書林的工作是每天整理衣服,根據每天的行程單,給所有演員提供合適的衣服。這個工作他做了七八年,我們問他有沒有什麼心得,“沒什麼”,他説,我們又問,他勉強總結了一下:
“沒什麼技術含量,唯一要注意的是別讓演員的衣服撞色,同一場戲,兩個演員都穿紅色,這種不行。”
“還有嗎?”
“沒有了,其他真沒什麼,服裝就沒什麼。”
他不怎麼看我們,他看着頭頂的天花板——天花板真沒什麼好看的,這間會議室幾乎沒有經過任何裝修,天花板上只有兩根光禿禿的日光燈管,散發着慘白的光。
不過他説話倒是心平氣和的,認命極了:
“我們是服務行業,沒什麼可有脾氣的。”
“沒什麼可吐槽的,除非你不幹了,你要幹這個,就只有接受。”
“國家説要遏制天價片酬?我不知道,我沒關心這些事情,和我們沒關係。”
“沒什麼好不平衡的,明星掙明星的錢,人家能掙就説明市場承認他。我們掙我們的錢。”
採訪這件事,對他真是額外的負擔——實際上,他看上去很討厭交流,交流很煩,明星們的主意總改來改去。他煩自己這個職業,更煩現代戲,“一場戲他只穿一套衣服,但是你要把所有衣服都帶過去。你帶了九十五套過去,他扒拉來扒拉去,還是會問你,我不是還有幾套嗎?你還得把那幾套也找了再送過去。”
與此相比,古裝戲就好很多,哪怕是女主演這種衣服最多的,同一場戲,也無非是在幾套裏挑,“做弟子的時候,無論拍多少集,都是穿弟子服。現代戲在公司上班一套,下班一套,打球一套,回家一套”。
在採訪小本子上寫自己的名字的時候,陳書林寫的是繁體,“為什麼寫繁體?”我們問,“簡體字太單調了”,他沒想到我們會有這個提問,愣了一下,找了一個答案,有點自得。
作為一個三歲孩子他爹,陳書林沒有職業目標——他的確曾經試圖退出過這個行業,然而發現自己其他的什麼也不會,於是又回來了。他的妻子和孩子都在北京,他常年泡在橫店,好在妻子對他常年不着家體現了最大程度的理解,他以他的一貫口氣説起這個:
“沒什麼不能理解的,她是個幹後期的,她也不着家”
四
我試圖把自己代入付文勇,來理解兩種處境的優劣——一種是上文描述的,他的現況,一年365天,幾乎天天在劇組,家就在十幾分鍾之外的地方,但是他回不去。另外一種是他幾年前的生活狀態:以前橫店是有淡季的,6月到9月,整整四個月的時間,因為太熱,劇組很少,他們也經常接不到活兒,於是就回家,幹一些散活雜工。
場工正在為一個古裝戲搬運道具。
三年前,資本狂潮席捲了影視圈。一年12個月,橫店再無淡季。以前一個戲投資幾千萬,拍三個月。現在一個戲幾個億的投資,拍半年。付文勇的活兒多到接不過來。
應該是現在更好的,我想,那畢竟意味着更高的收入。而在任何一個行業,收入都是影響一個人心態的重要因素。
另外一個重要因素是——工作的價值感。
我們見到孫永慶和王狗已經是凌晨十二點多了。劇組剛拍完夜戲,他們剛回到酒店,製片人通知我們,你們想採訪的攝影和燈光回來了。我們正準備睡下,復又趕去酒店,兩位師傅還沒吃飯,滿眼都是紅血絲,眼眶凹陷下去,眼珠瞪了出來。他們早上是6點半開的工。
孫永慶是場工出身,1997年開始做攝影助理,後來做攝影師,入行已經20年了。“我喜歡攝影”,他説了好幾遍。“我印象最深的一場戲其實還是我幹助理那會兒,跟康導拍,和的一場戲,他們和導演一起聊怎麼演聊了很久,演出來之後,所有人都鼓掌。”這樣的經歷不會再來,但不代表現在的戲一年不如一年。他執鏡的上一部戲是《如懿傳》,一場和的對手戲,他在攝影機後面拍着,也覺得甚為感動。
因為演員表現到位,導演喊cut後眾人起立叫好
孫永慶在門口等王狗接受採訪完後一起去吃飯——他們都是河南人,同鄉。河南許昌人在橫店,或者説,在整個中國影視圈,都是一個大幫派。他們幾乎壟斷了攝影燈光這個行業,人數多達數千。
王狗就真的叫王狗——我們在劇組貼在牆上的通告單裏看到了這個名字,見到真人之後,忍不住的就打聽了起來,“我身份證上的名字就叫這個”,他早就習以為常,“本來是個小名,辦身份證的人不知道我大名,就把這個寫了上去”。他是個燈光師,器材控,説起這些年設備的發展滔滔不絕。傳説中,明星在劇組最需要討好的人不是導演,不是攝影師,而是燈光師,他們決定了明星拍出來是否漂亮。我們向王狗求證,他笑着説,“都是開玩笑,都是本職工作,該怎樣就怎樣。”
燈光也是一個苦差事。他們是每天第一批到現場的人,反覆測試,調試到大抵差不多,導演才會到場。王狗覺得自己的工作比孫永慶的更難,“燈光學一輩子也學不完,千變萬化,跟攝影不是一個路子。”
每天超過12小時的工作量,換得每個月十萬左右的收入——“攝影師裏普通的就這樣,‘副機’會低一點,行業頂級比這個高。沒多少。”
孫永慶和王狗身上都沒有太多頹唐,累雖然已經累到極點,但談起自己的工作,仍然滔滔不絕。他們都深信這個行業在越變越好,他們用的機器越來越貴,老闆越來越大方,以前捨不得租的器材,現在可以租兩台——總之,製作的質量越來越高,一切都是進步着的——和編劇圈那種“這個行業正在被毀掉”的論調截然相反。
點燃一個人,無非是用錢,無非是用榮譽感、用成就感。在編劇們最失落的這幾年,另外一些人,卻覺得這是最好的時光。
他們在同一個行業,但並不在同一條船上。
五
然而另外一方面:影視行業的資本深秋,正在悄然降臨。一方面,跨界併購去年年中被叫停,投資退出受阻今年慢慢體現了出來。另外一方面,影視公司IPO不明朗。也讓資本冷靜了下來。過去幾年的增長,差不多已經碰到了這個行業這個階段的天花板,電影總票房躊躇不前,電視台購買力有限,市場上還有餘力的,只有互聯網視頻——但誰也不知道,互聯網視頻還能持續燒錢多久。
朱國勝的朋友圈裏分享了他孩子的一篇作文——《我的爸爸是做道具的》,作文從今年的電影行業不好做,他擔心爸爸沒活兒幹寫起,黑天鵝事件般地推理到會因此爆發第三次世界大戰,全球氣候終將變暖……儘管在的開頭他抱怨了爸爸經常出差、沒時間陪他玩,但最後他呼籲了大家多轉發,幫爸爸找活兒幹。
《琅琊榜》、《鬼吹燈》的美術指導邵昌勇,給這篇朋友圈點了一個贊。
朱國勝是橫店最大的道具公司“朱氏兄弟道具公司”的老闆,我們在橫店邊遠區域的一個工業區裏找到了他的公司。他徽人——燈光攝影屬於河南幫,而道具這個行當,屬於安徽幫。安徽幫的起因偶然:當年有一個北影廠的老美術在安徽插隊,後來帶了幾個安徽人來到北影廠,再後來,這幾個人又去深圳學制景技術,再後來,這幾個人變成了幾十個人,又變成了六百多個人,再後來,這六百多個人分到了整個中國道具行業,而現在,朱國勝估計,“這個行業裏,上萬安徽人都不止。”
這家道具公司是橫店影視周邊服務中的一環——朱國勝有着雄心,他給自己公司的定位不僅僅是道具租賃公司,而是“整個美術的製作產業鏈”。也就是,他不僅可以給劇組提供道具,他還會直接介入劇組,為劇組提供美術、道具的一站式解決方案。
他帶我們參觀了他的道具倉庫。上下兩層,加起來大約有幾個足球場那麼大,走馬觀花一遍,也需要半個小時——光龍椅就有幾十把;轎子,有花轎、官轎,四抬的、八抬的,和木輪馬車、黃包車一起放在同一個區域。還有各式燈具、瓷器、燈籠、冷兵器;年代戲用的酒瓶、碗碟、暖水瓶。槍械類在一個單獨上鎖的房間裏。朱國勝説,我們看到的只是他公司存量的十分之一,其他的都在流通之中——他信心滿滿,覺得自己隨着影視行業發展至今,已經建立起足夠的競爭壁壘,很難再被超過了。
他是橫店市場細分的一部分。時至今日,橫店之所以能在中國諸多的影視基地裏獨佔鰲頭,靠的並不僅僅是10多個實景基地,40多個攝影棚——還依賴於這完善的配套體系:演員工會、制景公司、後期公司……整個產業鏈上的環節,這裏都齊全。甚至連專門給劇組提供盒飯的公司,也有那麼幾家。即便是個草台班子,在橫店,四拼八湊也能勉強開工。
2016年6月“浙江橫店圓明新園新長春園正在抓緊建設
朱國勝開高配版的奧迪Q7,但沒在橫店買房,他的妻子和孩子住在妻子的老家山東,朱國勝在家和橫店兩地跑,一個月回去一次,呆一個禮拜。為什麼不在橫店買房呢?我們問他,他對這個問題有點訝異,“如果不工作,誰還想呆橫店這個地方?”
在我們的採訪裏,他沒有提到他孩子作文裏的顧慮,相反,他屬於對未來樂觀的那一類——“未來一個方向肯定是中國式科幻”,他已經感覺到風向了,“也就是科幻和中國的民族文化怎麼結合起來的問題,我們現在就要為它以後技術的更新提供基礎”。
我們在另外一家影視後期公司的老闆身上看到了類似的信心。他沒有接受我們的採訪,不過我們跟着他的一位朋友去他的公司蹭了一頓晚餐。一羣在橫店經營着各種公司的中年人在一起喝酒,暢談融資、A輪、B輪,還有新三板與IPO,一位老闆表示自己的公司快了,其他人一齊恭喜他———這裏的氣氛和幾個月前的北京飯局氣氛簡直是很像了,如果飯局不是在公司的食堂裏,以及廚師炒完菜就下班了,飯局到了最後,老闆自己動手去炒了一個蛋炒飯的話。
北京圈內已經不太有人敢談IPO了,7月,新麗傳媒這樣的業界翹楚第三次衝擊IPO失敗,圈內一片哀鴻遍野,猜測着這兩年到底會有多少公司撐不過去,誰都知道,寒冬將至。
六
我們是在距離橫店130公里的紹興柯橋見到的王鷹。他的身份比較複雜,我猜想這麼介紹他,他並不會生氣:一個二流的動作指導,三流的演員,四流的導演,以及不知道多少線的製片人。
他在紹興執導一部網絡電影。同樣也是下戲後,我們趕去了他住的酒店——打開電梯門我們就知道,這裏住的是劇組,所有的房間門口都東歪西斜的丟着幾雙靴子——劇組的鞋子是一種大殺器,一雙鞋子從出生到死亡,經過烈日當空,風吹雨淋,通常都不會得到一次清洗,散發着不可描述的氣味。哪怕是最糙的爺們都不會把鞋子穿進房間——總之,見到這些鞋子,你就知道找對了地方。
王鷹的門口一樣有東倒西歪的靴子。他住一間套間,我們到的時候,他在裏面的小房間泡功夫茶,茶葉一般,茶具也一般,不過並不影響他自得其樂——他是山東人,不過在廣東待了七年,福建又待了七年之後,喝茶已經是他人生裏的頭等大事之一。
這是王鷹到橫店的第六年,之所以來到紹興拍戲,是因為紹興地方富庶,不僅有民間超跑俱樂部,遊艇俱樂部,甚至還有飛行俱樂部。他在拍的是一部現代動作片,女主角身為富二代,身邊不乏其他富二代們獻殷勤,然而卻愛上了當特種兵的男主角——因此,片中鬥富的場景會很多,這些在紹興都可以完成。
王鷹原本是一介武夫。他的從宋江武校、水滸武校開始,後來又去少林寺學了四五年,在莆田南少林做過總教頭,教武僧練武。後來又自己開武校,帶出了大批學生。再後來,和他一起混武校的和體工隊的朋友們,很多都進了影視圈,成了武行領域的腕兒,比如《偽裝者》的武術指導郝萬軍,圈內頗有名氣的三猛、郭成。因為他們的關係,他也入了影視這一行。
入行最早是當武術指導,第一次拍戲,是在裏當的替身和馬替。第一次有自己的角色,是電視劇《出生入死》裏,他演女二號的老公,是個好人——死於第一集。
他總結自己的演藝生涯,覺得還是演壞人比較好,演好人通常活不久,比如《俠客行》,他演吳道通,身懷玄鐵令,迅速地死掉了,玄鐵令流入男主角手裏。《信者無敵》,他演的侄子,也是開場就死。
而演壞人比較長久——比如演土匪,“一共40集,我猖狂到38集”。
他手機裏存有這些年他所有參演影視的片段。而早年的那些,他熟練的上網找到了視頻,播放給我們看——房間裏wifi信號不好,我們勸他不用費流量,我們可以記下地址,自行回去觀看,他拒絕了,監督我們在場看完——看完後,我們表揚他,的確,演壞人特別有説服力,無論是從造型還是眼神,都很有感覺。
“是吧,我就是長得不像好人”,他咧嘴一笑,吐了吐舌頭。
第一次來橫店拍完之後,他就沒走——“橫店挺大,挺好”,加上這裏這麼多劇組,他的老朋友們也時常能在橫店遇到,他立刻就決定在這裏定下來。他打了一圈電話,便叫來了60多個弟子,成立了“自由人功夫影視特技隊”,為劇組提供文替、武替、飛車特技、武術指導,很快就發展成了橫店最大的武術特技隊。他在橫店租了一個四層破破爛爛的小樓,他所有弟子們,吃住和訓練都在這裏,有一次有當地電視台來採訪他,恰逢下雨,小樓裏面也是到處滴滴答答。節目播出後,他接到很多電話,問他是否需要捐款。
身為這個公司的老闆,他自己不拒絕任何工種——替身、武指、動作導演自然不在話下,有人找他做導演做製片,他也幹,“多接活,多接戲,自己公司也多出點作品,這樣這個團隊就可以一直在這裏”——這是一個江湖人的想法,做公司的目的之一,是為了讓兄弟們可以一直在。
下雨的時候劇組不出工,羣演會們利用空檔在建築裏打個盹
他自己最喜歡的還是拍戲。“這個最有意思,做了這個,其他都沒意思”。他又咧嘴一笑,吐吐舌頭,自嘲“我戲癮是比較大。”但人到中年,要考慮的不能只有自己。拍網絡大電影總算是能賺點錢的活兒——他打算把這個電影賣給騰訊。
送走我們,已經是夜裏十二點多了。一位投資人來找他,他一邊和我們道別,一邊要去和投資人在酒店樓下吃點燒烤喝點酒。明天一早五點鐘,就還得開工。
而我在採訪過,囁嚅着,始終沒有好意思問他的是——他脖子上那個小指粗的金鍊子,到底是真是假?
電影裏,洪七是一個鄉下青年,刀法極快,酷愛赤腳。他一開始也是瞞着老婆出來闖江湖,結果老婆找到沙漠裏來,趕也趕不走。他幫人報仇,沒賺到錢,卻斷了一根手指,但他很開心,因為他知道自己不是歐陽鋒那樣的人。離開沙漠的時候,洪七帶上了老婆。他可能是唯一一個帶着老婆闖江湖的男人。
在我們採訪王鷹的時候,他老婆就在外間,他的徒弟們經常來找師傅,見到師傅在接受採訪,就和師孃打個招呼聊兩句,逗逗孩子。整個房間人來人往川流不息。雖然已經是深夜十一二點,他的孩子仍然興奮着,上躥下跳不肯睡覺。
他是我所知道,唯一一個帶着老婆孩子混劇組的人。
他很開心。
七
我們混跡在一羣粉絲裏,去參加一個劇組的探班——是一部網劇,規模不大,所有演員都是新人。男主演去年還在一部古裝大戲裏當男主的書童,這部就已經挑起大梁——他甚至有粉絲專門從四川來參加這次探班。
出發之前,劇組的工作人員給粉絲做一個短暫的培訓,比如:“你們不要眼裏只有你們的idol,也要照顧到其他人”。粉絲們則迅速把這句話以粉絲邏輯翻譯了一遍,變成“知道知道,就是沒事不要給idol招黑唄”。
溝通非常順利。粉絲見到了明星,劇組做了宣傳。皆大歡喜。如果男主角未來走紅,那麼在場的這些粉絲,都會是日後的飯圈大大。不過誰知道日後的事情呢,也説不定這些女孩子明天就“爬牆”了。
我們採訪了“特約演員”——他的名字和演《琅琊榜》蒙大將軍的那個陳樣。他老家在廣東梅州,客家人,1989年出生,江西藝術職業學院表演系大專生。他之前在橫店景區藝術團工作了五年多,跳舞、做主題表演,視淡季或旺季,每月最低收入七千塊,最高也曾月入兩萬。不過自打做了演員,收入就鋭減——他上個月的收入是三千塊。他給自己定下了一個目標:3年,男2號或者男3號。如果做不到,他就打算放棄這一行了。
在橫店,演員分三個級別:羣演,特約和角色。羣演常在畫面中充當背景,大臣、宮女,趕集的市民、賣貨的小販,衝鋒的士兵或者掛掉的死屍,不強求形象好,也無關演技,是個符號般的功能性存在,如果是用薪水來衡量他們的地位,12個小時80塊——也有的劇組只給50塊。特約比羣演高一級,有台詞,比如演個跋扈的富家子弟,推搡一把落難的男主角,説一句“看什麼看”——這就是特約了,特約的價格是每12個小時200塊。
比“特約”收入高的是“角色”,最低六百起,一兩千塊是天花板。2016年,橫店在冊的羣眾演員有57萬人次,日常開機的劇組平均達到五十個,這些劇組圍着明星轉,“羣演”、“特約”、“角色”圍着劇組轉,他們在橫店這個鎮子裏共同構建着佔全國四分之一的劇集產量。
另外一個還沒有混到特約的羣演和我們講述了他在橫店呆了一個月的心得:他是東北人,身高185,體重200多斤。過去他主要混跡在主演的《贏天下》劇組,秦軍盔甲重,成天練兵,要跑步,累。韓軍的盔甲就輕很多,也不怎麼操練,輕鬆。領羣演服裝的時候就應該注意,儘量避開秦軍。劇組伙食不錯,但不要太早去打飯,一開始師傅都手緊,不肯多給飯菜。
一個名叫的女孩子在橫店貼吧發了個廣告帖——她打算找不到戲的時候,就幫人上門手洗衣服:男的不洗內褲,女的內衣內褲包洗,普通衣物3塊,兩件5塊,白色衣物4塊,兩件7塊——為什麼是上門服務?因為這個價格不高,包不起水費的。
他們沒有誰心懷成名夢想——成名太難了。他們都知道,重要角色根本不會在橫店挑選,那都是影視公司在北京就定下來的。有很多人來橫店當演員只是體驗生活,幾個月之後他們就會厭倦而去,在知乎上回答“在橫店當羣演是種什麼樣的感受”之類的提問。
一個女演員在一部網絡劇裏出演女鬼,因為能擔任女一號,她答應零片酬出演。
而只要不懷成名夢,橫店就很好呆下去——有一些呆了很久很久,漸漸成了“老橫漂”,他們能獲得最好的角色,是重要大臣身邊的重要幕僚,橫店永遠不會缺這類角色,算下來,收入不錯。還有一些中老年人退休後才來到橫店,發揮他們在年輕時未能充分釋放的文藝細胞,不求掙錢,只求自得其樂,還不用在家帶孫子。
邵昌勇是採訪對象裏唯一在橫店買了房子的外地人——就是我們上文提過的,《琅琊榜》、《鬼吹燈之精絕鬼城》的美術指導。房子挺大,地面一層,地下有兩層,改造後四百多平,買時不到兩百萬。不過邵昌勇依然住着劇組的賓館,也並不打算把老婆孩子接過來常住——他的女兒在濟南讀書,山東是教育、考試大省,教學質量很高,而橫店畢竟是個鎮。當地人跟他説,讓孩子也跟過來吧,這所學校不錯,那所學校的升學率也很高,邵昌勇心裏有數,聽聽就好。買房可能只是他渴望擁有正常生活的行為反射。
但橫店的房價對於常年跑杭州和橫店的長途大巴司機趙師傅來説,就太貴了。他是安徽人,我有兩次坐到了他開的大巴,第一次,他請沒有吃午飯的我吃了餅乾,不過第二次他就已經完全不記得我了。他和橫店本地的乘客大聲討論橫店的房價,表達着對浙江人的羨慕。因為買不起浙江的房子,他每次輪班結束,都只能回到安徽的家裏居住。
“都是那些明星把橫店的房價炒起來的”,他説,“你説説,橫店一個鎮,比東陽市裏的房子還貴?”
橫店本地乘客,謙虛地回答,“是有那麼一部分原因”。
那的確只是很小的一部分原因:絕大多數人並不知道,影視產業只是橫店集團下面最小的一部分產業。這個巨無霸公司,最核心和最賺錢的產業是磁性材料和光伏設備——橫店集團是全國最大的磁性材料生產企業,也是單晶硅電池片的領跑者。影視產業規模遠遜於它旗下其他產業,但卻給橫店帶來了最大的名聲。
就像,影視行業就全國GDP來説,都只是一個很小很小的行業。但是,這個行業為我們社會提供了最多的明星,和最多的談資。這樣一個如夢如電的行業,而人與人之間,不過如萍逐水,頃刻相聚,頃刻離散。
就像是春夏在得到金像獎時候説的那句話:有飯吃,有夢做。
供圖:薛建宇 CFP 特別鳴謝: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