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7事件可能已經結束了。
比如在4月底圍繞着“咬1買3”、“強制購買105張新專輯”的討論裏,輿論主要的焦點集中在偶像與粉絲關係、偶像在成長階段扮演的角色、飯圈文化對教育的影響等等——這基本可以看做是一個獨立故事線,並不需要所謂的亞文化、創作自由、審查邊界等等“227原生元素”的參與。
(知乎上對於227事件的解釋)
5月份的幾個小熱點就更垂直於“教育問題”了。
佛山的高中女生為了追星下滑了100多分,並威脅母親繼續花錢幫她追星——大部分人的觀點是:也別管肖戰不肖戰了,這個成績繼續下來孩子的一生算是廢了;
廈門莊老師用網課宣傳肖戰,被學生舉報後遭遇停課——大部分人的觀點是:追星可以,但以授課的形式對於學生進行引導顯然就觸及紅線了;
兩名教師組織幼兒園學生及小學生為肖戰應援,並拍攝成短視頻發佈在網上——大部分人的觀點是:不能漠視自己別的社會身份,至少要分清興趣愛好和工作啊……
(謹防詐騙的討論又是第三條故事線了……)
當然嚴格來説,“227”在這些新熱點中也並不是完全沒有存在感,它更像是一個話題基礎為輿論重心的偏移,提供了即插即用的傳播環境。同樣,輿論焦點向“教育話題”轉移也得益於“227”推動形成的新語境,即人們認識到飯圈文化與青春期、初入社會的年輕人羣高度重合。
關心下一代的成長,那可是咱們國家自古以來的傳統美德。
但不得不説這條全新的故事線也確實提出了一個有意思的假設。參考道格拉斯·亞當斯提出的“科技三定律”,即任何在我出生時已經有的科技,都是世界本來秩序的一部分;任何在我15-35歲之間誕生的科技,都是改變世界的革命性產物;任何在我35歲之後誕生的科技,都是違反自然規律要遭天譴的。
“後227”的爭議是否在提醒着我們:
當熱搜、飯圈、大粉這些要素出現在年輕人成長中,成為他們世界裏與生俱來的一部分,這些要素也將最終作為成長環境成為他們性格中的一部分,在未來的學習、擇業、婚姻、人際交往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
我們決定和其中幾位年輕人聊一聊。
誰在打造千萬數據
現在提到飯圈,你會想起什麼?我猜你可能首先想到一連串數不清幾位數的數字。比如2012年鹿晗那條創下吉尼斯世界記錄的微博,比如2018年《偶像練習生》累計超過1億的票池,比如肖戰新專輯24小時突破7000萬的銷售額。
這大概是飯圈最標誌性的羣像特徵:他們熟悉社交平台的規則以及操作方法,也有極強的組織性和執行力。這樣的能力,能夠幫助他們(或者更準確地説是他們的愛豆)在有限的資源內,爭取到更多的資源分配,比如被“頂上熱搜”之後獲得的曝光量。
但這也是飯圈文化最為人詬病的地方。
在許多人看來,這種近乎於“職業化”的操作方式,破壞了數據原本擁有的“客觀呈現”、“真實記錄”意義,追求的是一種“病態式”的“自我滿足”。甚至從去年開始人們還發明瞭一個專門的詞語,用來嘲諷這個現象的“可悲”,叫做“數據女工”。
(去年潘長江的一句不認識蔡徐坤引發了熱議)
簡單來説,“數據女工”泛指願意花費相當精力為明星產出關鍵數據的粉絲,這些關鍵數據包括但不限於參與打榜、投票、控評、輪博、搬家等行為,並以此還可以分支為其他幾個不同“職業”,比如“輪播女工”、“熱評手”等等。
而突突的身份則是“打投女工”。
打投類似於打call,也是源於日韓的舶來詞,意指為參加打榜節目的偶像應援,通過打榜、投票等提升偶像作品的宣發力度,擴大其影響力。在選秀節目中打投,指粉絲則通過平台賬號、購買贊助商產品等進行投票。
突突打投的對象是《青春有你2》裏的一位訓練生。第二輪投票期間,她每天會從打投組領取50個號參與聯投。在賽制規則中,一個賬號可以為9名訓練生投票,為最大化發揮賬號功能,她需要完成9家數據組聯合投票,整個過程需要花費一個半小時來完成。
這顯然是對時間和精力的漫長消耗。但相對而言,打投已經是一個很具性價比,低門檻、低成本的追星方式了,因為近年來伴隨《創造101》、《偶像練習生》等大型選秀節目開啓的“全民製作人”模式,粉絲團體不但快速組織化,追星這件事,也快速成長為了一個分支龐大的技能樹,追求的不僅僅是氪金,更重要的還有產糧(為偶像製作圖片、視頻等)。
所以多花點時間,算得了什麼呢?
(選手應援會曬出的打投錄屏,你可以理解為結算憑據)
小迪是《偶像練習生》節目開播時開始打投的,那時候正值大三。“我記得那個時候是我一邊打投,一邊還要準備考研,所以就每天大概會抽出兩個小時的時間,投30組左右,一組大概是10個號。”
一天投票300次,還只是她在備考期的忙裏偷閒。在另一檔選秀節目《創造營2019》進入決賽時,她每天會為偶像花10小時投票,”那段時間也沒什麼事,基本上每天只斷斷續續睡幾個小時,其他時間都用來投票,一組10個號,每天肝50到100組不等。”
出於對社交平台允許規則的熟稔(也有可能是因為多次試錯),“女工”很清楚“手工慢作”的重要性:
機器代刷是數據造假,會成為被系統清理的廢票,甚至會因為廢票率過高而被降低權重。因此在選秀節目打投中,為確保有效數據,粉絲們會格外重視真人蔘與,並且還會主動思考,對換號、切IP都有嚴格的規定。
在一家數據站的微博教程中這樣寫道,“清除瀏覽器中歷史賬號數據,投完二到三個賬號需要關閉蜂窩數據或者WIFI,打開飛行模式15s,再進行投票。”
(這種教程還細分到了不同平台)
勤懇的打投女工支撐起開頭提到的龐大數字。2018年偶像練習生,決賽圈20名練習生總共獲得1億次投票,其中排名第一的蔡徐坤獲得4764萬餘票。
只是偶像出道後還不是數據女工們的終點,控評輪播,打榜搬家,機械重複的投入考驗着數據女工的愛與熱情。突突曾買過小號參與輪播,但沒能堅持太久,“每天幾百上千的任務真的傷不起。”
小迪的偶像在出道後面臨“搬家”——從明星實力榜的潛力榜升級到內地榜,在2019年9月前,搬家需要粉絲購買二元一朵的“鮮花”貢獻愛慕值,再通過評論和點贊增加互動量、綜合社會影響力等數據,每月前三可以升榜。簡單來説爭奪搬家位,是不同粉圈間氪金和數據的綜合比拼。
並不單純的數字
通過直觀的數據、排名,一個人成為偶像再成為明星的路徑,正在變得有跡可循。但“出道”只是娛樂工業中的一環。當“明星背後漂亮數據與身後死忠數量相掛鈎”逐漸成為路人皆知的常識,數字也憑藉其的“易讀”、“直白”,成為外部窺視這個圈子的鑰匙,開始被大量地工具化使用。
比如許多廣告主,就將這些數據作為衡量粉絲消費代言商品能力的依據。
而這樣的轉變,對於生活半徑內充滿着熱搜、打投、“搬家”的年輕人們來説,意味着系統的影響
。
“雖然表面上粉絲是在為自家哥哥做事,但你真正為他打投的是節目、是金主。”小迪的態度很明晰,“偶像和演員是兩個概念,偶像就是一個流量級的存在,流量就是要數據説話。”
突突也認同這樣的觀點:“在代言等商業價值無法精確衡量的情況下,微博轉發點贊、音樂專輯銷量、音樂mv播放、iTunes排行榜等數據是最直接和明顯的。”
可以想象的是,在這個階段,“數據”已經不僅僅是粉圈榮譽與偶像命運的象徵了——
過於複雜的數據體系以及數據體系背後所承載的複雜意象,不再是“業餘時間”能夠兼容的
——再加上這個年齡階段相對狹窄的生活半徑,熱搜、打投們開始有了定義年輕人生活方式的能力。
比如情緒。江江最近在為數據發愁,她的偶像在團隊中名次並不靠前,“周邊銷售數據不好,這次搬家也不是第一名,真的會被嘲。“
對數據的擔憂一直伴隨着女工們。一方面,擔心數據被對家比下去,偶像被嘲笑糊了。另一方面,害怕廣告主質疑偶像影響力,商業資源下降。而市場像是深諳這種焦慮與迫切,各種層出不窮的榜單將熱度、流量不斷量化提純。
以正在熱播的《青春有你2》為例,據不完全統計,粉絲們需要投票助力的榜單有12種,一些選手應援會甚至繪製了漫畫版的時刻表,輪榜、控評、投票等任務從早上7點一直安排到晚上11點。
小迪告訴我,在打投期當自家數據被超越,大家情緒比較低落的時候,微博超話和粉絲羣會有人撰寫長文,通過“虐粉”的方式來反向鼓勵,俗稱“小作文”。
“(小作文)會讓粉絲覺得偶像的命運和自己相連,自己數據不好,哥哥就沒辦法出道。”
除榜單排名外,一些“精巧”的設計更是將數據焦慮白熱化。在《創造營2019》的決賽階段,每天中午12點,比賽方會公佈實時排名。於是投票更像是每天對粉絲們的考核,“偶像的成績也是你自己的成績,就好比你準備了一天去考試,第二天出結果也希望自己考得好。”
他們在數據增長中獲得對自身的肯定和滿足,儘管疲憊卻又甘之如飴。
這樣一系列的精巧設計,在吸引粉絲們女工們把對偶像的愛化作實質數據的同時,也潛移默化地通過飯圈文化塑形了這一代年輕人,明顯區別於前輩85後、90後們的羣體特質:強烈的共情和信仰依賴式的集體榮譽感。
值得一提的是,公眾輿論似乎也觀測到了這個趨勢。甚至提出了一個更激進的觀點,認為95後和00後,可能和60後70後更加接近。
(微博博主@張大白DaBAi的原文)
也有反思與擔憂
從2018年初戀追星,到2019年全身心支持偶像出道,小迪先後pick的兩位偶像都成團出道。她也順利考研上岸,從大三學生成為研究生。偶像所帶來的慰藉,是她備考期的短暫放鬆。過去日夜打投的辛苦隨着偶像出道,苦盡甘來。
只是她也意識到,通過這種方式獲得的“同甘”,日子往往不會太長。
“
打投最吸引我的是‘當下感',當下你投入了多少精力、付出了多少感情,在那個當下你確實就是會收穫到快樂和滿足
。”而伴隨打投的結束,逐漸抽身的她也正在以越發清醒的目光看待飯圈。
“不管是哪個粉圈,我總會發現有很多小朋友。他們年紀真挺小的,一些大粉也是初中、高中”,在之前參與的一次隊友粉撕逼中,兩家飯圈各自都進行了不同程度的刷黑詞條、P髒圖、搶佔熱評等“越界”行為,這讓她印象非常深刻,“在大粉屠廣場、屠前排的微博評論裏都是一呼百應,像是完全沒有思維能力。”
(搜索明星名字時會出現的莫須有黑料,這就是所謂的“刷黑詞條”)
“我在三次元裏也不喜歡和人吵架,飯圈裏的這種風氣讓人很難受。對於年紀稍小一些的人來説,如果把粉圈的情緒和事情帶到現實生活中,勢必影響他們的思維習慣和現實生活。”
小迪的擔憂正在成為現實。隨着數據愈加龐大,衡量偶像的標準從人氣、實力、人格魅力、道德等化約為流量的較量,在不同的粉圈間,由流量競爭帶來的矛盾走向尖鋭,罵戰、黑詞條、髒廣場以及對異己言論出警等一系列行為愈演愈烈。
豆瓣網友“別給他找藉口”剛經歷了一次“飯圈出警”,因為微博評論的觀點分歧,有人私信並警告她不道歉將會被“告上法庭”,並將她拉黑。
翻看資料時她發現對方只有13歲,一念之間她用小號私信了女孩,私信的內容大體是:每個偶像的背後都有一個粉圈,它是一個比較深的東西,或許對你這個年齡段來説不該去觸碰,如果你因為粉圈的事情而生氣,指責攻擊別人,那趕快抽離出來好好學習。
談及這次經歷,她認為成年人尚且會因粉圈的事生氣,未成年人也自然會受到不好風氣的影響。“一些小孩子從打投開始接觸飯圈,集資、撕逼很容易被大粉影響,時間和金錢都會有影響,甚至會影響生活中的性格。”
更何況理論上還有一個可怕的可能性。1963年,米爾格倫進行了著名的“權力服從研究實驗”,發現雖然志願者們都不同程度地表現出了對自己行為的反思(即自己的行為會傷害到對方),但在權威以及利益的影響下,約在61%至66%之間的志願者所展開的反思,都出現在施加了致命性傷害之後。
這讓他得出了一個難聽的“大實話結論”:
大部分人在權威及利益的影響下,會選擇服從——這很可能會造成不可估量的後果。
因此不難想象的是,當所謂“大粉”、“數據站”、“熱搜”成為了一個人成長過程中,更願意去參與去相信的“權威”,並以其為基礎形成了自己的社會關係,所謂的“反思”還能及時趕到嗎?
這或許是我們每一個人都不願意面對的問題。
後記
在成稿的過程中,我一直在試圖避免使用“數據女工”這樣的詞語來描述這羣年輕人,讓嘗試去理解她們的愛與行動。
但我也不得不承認的是,“女工”似乎又是更準確的描述。因為在龐大的流量時代裏,數據女工似乎只是飯圈數據的一環、流量帝國的一角,又似乎是相輔相成的共生關係。
我們很難去評價是數據女工的參與助長了它的膨脹,還是資本市場的設計裹挾着粉絲。但可以明晰的是,一味批判流量化帶來的亂象,忽略現象背後鮮活的個體,這種認識太過獨斷。
飯圈並不只有負面問題,從偶像身上獲得情感認同,尋找到超越日常的“光”,在飯圈中結識朋友,勉勵自身進步,又或是學習一項技能,一門語言成為追星的現實收穫。
在突突、小迪、江江的身上,樸素的熱愛支撐她們付出,也在各自的偶像身上獲取養成的滿足感,出道時的喜悦感,事業的成就感,也或者只是顏值的喜好。理想的偶像粉絲關係也許如小迪所説,是一種僱傭關係,“我花錢花時間在你身上。那你回報給我的是你帶給我的舞台,你的物料等等。”
在數字之下,既有羣體極化的非理性行為,也有鮮活個體的情感寄託,感性和理性的複雜交織,如果只是簡單打上洪水猛獸的標籤,無疑隔斷了不同粉圈與大眾溝通的可能,無益於亂象的治理。
那位收到豆瓣網友私信的女孩子,認識到了錯誤並道歉,她解釋道看見自己的偶像被很多人黑,難過卻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麼。從她們的溝通中,至少我們可以相信飯圈時代塑造的壁壘並非鐵板一塊,交流的可能仍然存在。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人物等人均為化名
假如你的記憶與悟性等基本條件具備了,發展與成長計劃也擬定了。剩下的就是堅持,一個人在成長的道路上是坎坷的。猶如是逆水行舟,不進則退。這時,考驗你的是決心、毅力。假如你堅持了,拼搏了。最終將會得到回報,你的理想終將會實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