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5電影網專稿 許鞍華新作《第一爐香》亮相第77屆威尼斯國際電影節。這部作品從官宣到預告發布,每一步都備受爭議。有對許鞍華導演的期待,有對張愛玲原著的愛護。
那麼,《第一爐香》到底如何呢?小電君在威尼斯前方的小夥伴帶來第一手觀影報告~
儘管威尼斯電影節已經賽程過半,但是佳片寥寥。對於中國媒體來説,高潮在許鞍華抵達水城的那一刻才真正開始。
今次的水城之旅,對於許鞍華來説是一趟榮耀之旅。一方面,她作為歷史上首個女導演獲得了威尼斯的終身成就特別金獅獎;再者,她將帶着自己的最新作品《第一爐香》登陸非競賽特別展映單元。
這部《第一爐香》改編自張愛玲作家生涯發表的第一部同名中篇小説,從立項階段就備受“張迷”矚目。
這已經不是許鞍華第一次改編張愛玲的作品了,1984年她操刀《傾城之戀》,1997年完成《半生緣》。
同為女性創作者,許鞍華和張愛玲都對香港這座城市有着深深的眷戀;或許正因為如此,許鞍華一次又一次地回到張愛玲的作品,講述民國亂世中的一段段愛情故事。
但是改編張愛玲的作品絕非易事,可謂電影界的一道難題。敢試水的導演,沒有一個不是大師級別。
李安的《色·戒》被認為完成度和還原度首屈一指,拍完他簡直累掉了半條命;
侯孝賢的《海上花》改編自張愛玲翻譯的作品,形神兼備地復刻了張愛玲文字中的生活況味,在敍事上則沒有那麼大的壓力;
關錦鵬的《紅玫瑰與白玫瑰》風情萬種,卻有一種電影性屈服於文學性的痴氣,只能算亦步亦趨之作。
相比較而言,敢第三度改編張愛玲的許鞍華可謂膽子極大——但是她的改編也是被詬病最多的,評分最低的。
這恐怕也和許鞍華的獨特個性有關。從影像風格上,沒有固定拍攝班底的她似乎總結不出極具個人特色的風格,甚至常被人批評,許鞍華的電影太不夠電影了。
但是電影的核心來看,許鞍華的作者性不能更強了:她所有的電影都關於中國香港,不是發生在香港本土,就是香港人的故事,或者是和歷史有所連接。
這種緊緊依賴於香港歷史、完全貫徹香港精神的電影,成為了許鞍華真正的標籤。
不管是原創的故事,還是別人的故事,她拿來拍攝,最後都會變成中國香港本土的故事。比如《半生緣》這個發生在上海的愛情悲劇,在原著中充滿了滬上獨有的海派風情。
可是在許鞍華的導筒之下,人們幾乎難以辨認這個故事所發生的城市,也看不出主角的出身,個人的命運被從巨大浩瀚的時代歷史背景下剝離出來,幾乎懸浮地發生在一個困苦的市井宇宙之中。
張愛玲作品中那種蒼涼的宿命感幾不可尋,許鞍華展現出一種對外界的漠然;角色的漂泊、無依和認命才讓人依稀辨認出似是港人手筆。
不過説起自己改編張愛玲的經歷,一向説話耿直的許鞍華對自己曾經的失敗毫不遮掩。她在《第一爐香》的映後新聞發佈會上説,八十年代自己拍《傾城之戀》,幾乎完全沒有理解人物陷入愛情不同的目的和動機,所以拍得並不好。
但是三四十年過去了,她又將挑戰張愛玲的傳世經典愛情故事。《第一爐香》可有進步?
《第一爐香》前一百分鐘,基本可以説是尊重原著的。
出生上海的少女葛薇龍(馬思純飾演)在戰亂年代,跟隨全家來到香港避難;隨後家道中落,幾乎無法負擔在香港的生活,書生脾氣的的父親咬牙決定回到上海過日子。但是葛薇龍心中另有打算,她找到生活富裕、卻已經和父親決裂的姑媽(俞飛鴻飾演),懇求對方收留、資助自己的學業。
姑媽年輕時容貌出眾,嫁給香港當地數一數二的富翁做妾,喪夫之後繼承了鉅額財產,成為了馳騁風月場的富貴閒人。她的老相好、商人司徒協(範偉飾演)看中了葛薇龍的美貌,姑媽明眼察覺,便應承下來照顧葛薇龍一事。
姑媽家奢靡熱鬧的生活迅速腐化了葛薇龍,但在沉迷華服美食的同時,她沒有忘記,寄人籬下、孤苦無依的她只有結婚,下半生的生活才能得到保障。她在唱詩班相中的高材生盧兆麟被手段老辣的姑媽橫刀奪愛,負氣委屈之時,她與花花公子喬琪喬(彭于晏飾演)相識。
喬琪喬心無定性、胸無大志,來自富貴人家卻是庶出,對家產和父親的寵愛都不抱希望,只想通過情場上的勝利打發時間。儘管喬琪喬的妹妹周吉婕幾番示警,純真的葛薇龍還是經不住喬琪喬的幾番逗弄,飛蛾撲火一般愛上了他。
喬琪喬卻瀟灑表示,自己沒有錢沒有能力也沒有意願結婚。而另一邊,司徒協則不斷向姑媽施壓,對葛薇龍志在必得。姑媽多方斡旋,設計讓這對年輕人迅速成婚。
從此,葛薇龍再也沒有了自由——她是愛情的奴隸,卻已經不再奢求喬琪喬愛她,只盼着他還需要她,兩個人就能多在一起一天。
張愛玲原著小説的經典結局發生於聖誕節的夜晚,已婚的葛薇龍和喬琪喬逛街,看着街邊妓女自承自己沒有區別,只不過別人賣身是生活所迫,她卻是自願,笑中帶淚的這一句淡淡自白,像一把刀直戳葛薇龍悲劇的核心,讓所有讀者扼腕嘆息,久久不能釋懷——她低到塵埃裏,卻為愛情的幻覺、長廂廝守的表象開出一朵歡喜花來。
但是在許鞍華這裏,卻不是故事的結束。她像一個弄堂裏絮絮叨叨的説書人,要把這個故事的細枝末節都和觀眾掰扯清楚。
在著名作家王安憶的協力編劇之下,電影版《第一爐香》用最後半小時詳細敍述了葛薇龍和喬琪喬看似花團錦簇一雙人,內裏破敗不堪的婚姻生活。
兩個人寄生在姑媽的屋檐下,吃穿不愁,卻十分尷尬。第一爐香燒盡了,一地香灰,醜陋得讓人不忍直視。
喬琪喬這個沒心沒肺的“渣男”,在原著中輕盈風流的形象,被許鞍華的《第一爐香》徹底顛覆。影片不但細敍他的婚後無能不堪,對婚前他玩弄手段、奪取葛薇龍身心的場景也着力刻畫。
許鞍華完完全全地打破了張愛玲在小説中刻意的分寸感,距離感。而是用一種電視劇式、事無鉅細的敍事方式拆解人物的每一步行動,將這部作品無限拉近現實主義——這是絕對不符合張愛玲審美的,卻是許鞍華最擅長的。
但瑣碎、不顧姿態、放大鏡一般的加法改編,對身份遊離的無根之人充滿興趣的刨根問底,恰恰是一種浸滿煙火氣息的港式決策。
許鞍華像一個執拗的人類學家,堅持對所有以愛情為名、以資本為媒的暴行詳細追蹤。
就這樣,張愛玲的《第一爐香》在許鞍華的港式宇宙裏又成為了一段新的民國憶往,俗世悲愛,滿紙鮮血,聲聲啼血,心甘情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