楠木軒

文藝評論 | 《望道》編劇賀子壯:唯信仰與熱愛不可辜負

由 公松臣 發佈於 娛樂

三年多前,接到《望道》編劇任務,一時頗費躊躇。

那些年,我雖然作品不多,但依然頂着“主流影視編劇”的名頭,其實我內心很想換換跑道,當然這也並非是件容易的事。

我對領導説:容我想想,找找感覺再説。

就在這時,突然看到一部名叫《馬克思的青年時代》的外國電影。一開始,看到是一個當過海地文化部長的人導演,沒怎麼重視,就這麼有一搭無一搭地看着……

沒想到,影片居然十分好看,馬恩兩人個性鮮明,互有矛盾,戲劇衝突頗有看頭。劇中雖有不少開會爭論、大談主義的段落,但也不乏金戈鐵馬、視覺衝擊強烈的場面,且節奏緊湊,一氣呵成。如果不帶偏見,必須承認這片子能夠給人一種電影審美的感受。

它給我一個啓示:現實主義電影創作要將劇情放到當時的歷史背景中展開,跳脱或架空都是無稽之談。譬如這《馬克思的青年時代》,考慮到它所反映的時代背景,如果沒一些“主義”的爭鋒,沒幾個高談闊論的人物(當然,台詞要寫得好),就不是那個時代,顯得並不真實,看了也不會過癮。

於是有了信心,接受任務。

《望道》是一部歷史題材電影,雖然藝術允許虛構,但必須在歷史上有所本,因此史料的挖掘與查證就顯得尤為重要。我不想炫耀我們到底翻閲了多少歷史資料,反正大概在中國能找到的都看過了吧?但這並非最重要,關鍵是,劇中所塑造的人物,必須有浸淫在那個時代的氛圍裏,吸取時代養分,由此形成自己的思想脈絡、性格邏輯,並以此指導着自己的行為的那樣一種“精氣神”的東西!

在那個覺醒年代,探索思想之光,尋求救國之道,是一種社會風尚,是一代有志青年的自覺追求,就好比今天在互聯網世界裏跋山涉水的年輕人,時尚又努力。他們樂在其中,深信未來國家和個人前途就在這種探索中。彼時,《共產黨宣言》所代表的唯物史觀被引入中國,年輕的叛逆者們立刻視之為“思想的武器”,拿起它向着腐朽的舊制度衝鋒陷陣。從這個角度而言,作為首版《共產黨宣言》的翻譯者,陳望道居功至偉。但他又不僅僅是個翻譯者,他與他的同道人共同發起共產主義學習小組,直至創立中國共產黨,為二十八年後新中國的橫空出世做了根本性的奠基工作。

《望道》劇本最初是將陳望道與《共產黨宣言》的翻譯作為核心事件,但陳望道“出道即巔峯”,他此後再無如此高光時刻,這對劇本的結構形成了巨大挑戰。有段時間,我和參與劇本討論的年輕小夥伴天天開會,但始終沒有形成很好的方案,直到導演侯詠的出現。然後,在與導演和領導的共同研討下,一個個意向鮮明的“關鍵詞”在腦海裏浮現:初心,傳承,青年,犧牲……越來越清晰。我認識到,所謂望道,並不是只寫陳望道一個人,而是寫一羣志同道合,展望救國大道的人,不僅是那些中國共產黨的締造者,也包括了他們的學生,以及接力他們的後輩!於是,劇本的主心骨有了,情節結構逐漸形成……

因此可以説,電影《望道》並不是一部陳望道的個人傳記片,而是那個覺醒年代裏一羣人的真實寫照。他們是那樣富有理想和激情,他們勇於反抗惡勢力,拿自己全部的人生去踐行自己的信仰,即便犧牲生命也在所不惜——用今天流行的話來説,他們是一羣志向高遠,人品令人仰慕的“大俠”。這對於如我這樣一個承平年代的平庸編劇,有機會書寫這樣一羣人,哈哈,想想都激動!

這是劇本創作立意上一個重大的轉折點,由此劇本創作進入了快車道。

《望道》通常會被歸為“紅色題材主流影視”類下。在以往很長一段時間裏,這類作品中確有部分不遵循藝術規律,簡單粗暴圖解概念,以“教育家”自居對觀眾耳提面命,造成了觀眾的抗拒心理。好在,這些年在業界同仁共同努力下,局面有了很大改觀,像《1921》《覺醒年代》等佳作屢掀觀看狂潮,給了我們啓發,也鼓舞了我們的信心。

藝術作品不是枯燥的教科書,它以真實、鮮活、具有思想穿透力和情緒感染力的藝術形象打動觀眾,產生代入感進入觀眾內心,引發觀眾情感上的共鳴。做不到這一點,無論什麼題材和類型的電影,都難有滿意的結果。

對於《望道》這樣的作品,更大的難題在於故事發生時間距今超過一百年,當時的場景早就換了人間,觀眾對那時人們的行為邏輯不太容易理解,站在共情而不是概念的角度便會產生質疑。

譬如,有個問題一直困擾着大家:劇中那些人物都只有二三十歲,最小的甚至不到二十,為什麼他們如此英勇,如此不惜生命?難道他們真的不怕死?如果人都死了,那自己堅守的信念和“理想王國”就算後來實現了,對自己又有什麼意義?這是今天過着歌舞昇平日子的人們難以理解的。

教條地回答這個問題也很容易,信念啦,理想啦,特殊材料做成的人啦,照搬一下就可以。可惜,這種空洞刻板,缺乏歷史温度和生活質感的回答並沒什麼説服力。

我在梳理劇本時常思索這個問題,大量查閲史料若有所悟:彼時中國處於漫漫長夜,制度腐朽,官府腐敗,科學落後,民不聊生,民眾平均壽命不足50歲。那時的中國人只要有點志氣,接受過文明教育,都想為國家的救亡圖存盡一份心力,而時間對於他們來説並不富裕,二十歲不算早,四十歲可能有些晚了,這段年輪裏不幹出點名堂恐怕要一輩子庸碌無為了。換句話説,他們衡量人生的時間刻度跟我們今人不一樣,對生命價值的理解有更強烈的緊迫感,所以就更容易鑄就勇於犧牲,捨身取義的人格。

“殺頭怕什麼,不就是個碗大的疤麼?二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這話聽起來有種宿命輪迴的味道,但同樣洋溢着生生不息、前赴後繼的激情。這是那個時代年輕仁人志士們的人格底色。

《共產黨宣言》的引入,中國共產黨的創立,年輕的革命者們有了更高遠的信仰,更明確的目標,更嚴明的紀律,精神境界躍升到一個更高層次。我很喜歡電影《望道》那句響亮的宣傳語:“唯信仰與熱愛不可辜負”。因為不可辜負,所以必須捨得——它彷彿能夠穿透一百多年的時空,與今天的熱血青年們產生共情,同氣相求。

電影中,你可以看到許多年輕的犧牲者:俞秀松、宣中華、楊阿龍、楊逢林……還有許多無名者。寫到他們時,我的心會微微顫抖,我常捫心自問:如果我處在他們那時的位置,會怎麼樣?答案是毫不猶疑的:我會像他們一樣。

當作者與他所書寫的人物在精神上合二為一時,無論對於作者本人和他的作品,這都是一種最好的狀態。

現在,劇本完成了,影片即將公映。

此時,編劇應該隱在幕後,讓影片把你想説的傳遞給觀眾。

但是我還是忍不住要再説幾句。

並不諱言,劇本在創作過程中,核心主題逐漸有個進階的過程:起先,是寫《共產黨宣言》的翻譯,後來,是寫一羣年輕人的奮鬥和犧牲,最後,寫到了傳承,紅色種子的代代相傳。如果你看電影,你可以清晰地看到故事情節的這條脈絡……

“唯信仰與熱愛不可辜負”,我喜歡這句話,它既是劇本創作時激勵着自己的一股動力,也是我當下的心態。

回想整個創作過程,那許多個日日夜夜,我和導演侯詠、項目負責人(監製)徐春萍、青年編劇宋晉川經常發生激烈爭論;我們的身邊總是圍攏着一羣生龍活虎,思維發散的年輕小夥伴,他們給我靈感,給我動力,讓我明白什麼樣的人物、故事、細節是今天年輕一代理解和喜歡的。我也終於改變了以往的偏見,認識到青年是國家的未來。

“有什麼樣的青年,就有什麼樣的國家”。

努力啊,年輕的朋友們!


作者:賀子壯

編輯:徐璐明

責任編輯:邵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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