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當年｜《縱橫四海》三十年，吳宇森浪漫的妥協

編者按：這裏是一個懷舊劇場。

《縱橫四海》上映已經快三十年了。

這部極為娛樂化的影片，雖然出自吳宇森導演之手，卻和他其餘風格陽剛的作品不同，充滿了浪漫的柔情氣息。它刻畫了Jim和Joe兩位自幼搭檔盜竊名畫的好兄弟，與紅豆妹的一段三角戀情，同時還有兩兄弟與養父之間的恩怨情仇。至今在豆瓣電影250排行榜上，本片還佔據了第162位的名次，是吳宇森導演最受觀眾歡迎的作品。

但其實本片並不是一部前後統一、風格完整的作品。如果抱着太多的期望去看，反而會被弄得一頭霧水：為什麼到後半段，影片突然轉了方向，喜劇意味越來越重，甚至有幾分荒誕和無厘頭的味道？

《縱橫四海》海報

因為這本就是一部瞄準市場而創作的賀歲喜劇。

在《縱橫四海》誕生的1991年，香港電影正處於節節創造票房佳績的攀升期。當時最炙手可熱的商業導演吳宇森，之前憑藉《英雄本色》（1986）創造了票房和口碑的雙重成功，不僅進一步捧紅了周潤發、張國榮等票房巨星，更獲得了老闆們的青睞，能以更多投資去追求更新的藝術風格。

自《英雄本色2》（1987）商業上進一步成功之後，《喋血雙雄》（1989）終於成為吳宇森暴力美學風格的巔峯之作，雖然票房一般，但仍然維持住了投資人對他的信心。終於，一部打破當日香港電影投資記錄的《喋血街頭》（1990）誕生了。然而這部從香港擴展到東南亞的暴力作品，堪稱吳導最為嘔心瀝血的影片，卻在票房與口碑上雙雙失利，使他背上了一筆人情債。

《喋血街頭》，是吳宇森導演本人最喜歡的影片，卻是他的折戟沉沙之作。

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縱橫四海》出現了。相比其他吳宇森的電影，這是一部他不得不盡力迎合市場、挽回觀眾的作品。不僅找回了已經從硬漢轉型為喜劇演員的周潤發出鏡，更是安排與張國榮搭檔，為票房保駕護航。而與賀歲喜劇導演高志森的合作編劇，也是製片公司竭力在吳宇森原本的硬漢風格之上，希望更多添加喜劇、甚至鬧劇的元素，換得觀眾的哈哈一笑。理解了當時本片的創作初衷，就能明白這是為了迎合市場而精心計劃的一個影視產品。

但有趣的是，這樣一部並不能説是多麼富有冒險精神的影片，反而讓豆瓣觀眾給吳宇森導演打出了最高分。這不得不説是港產影片的有趣特徵——有時無心插柳的快手之作，反而嬉笑怒罵、風格輕快，更易獲得觀眾的認同。畢竟電影時常只是娛樂，對觀眾來説沒那麼多宏大的美學訴求。

周潤發此時已經調整戲路，在銀幕硬漢之外，也拓展成了一位賀歲喜劇明星。他之前在《八星報喜》（1988）中，正是和鐘楚紅扮演一對銀幕情侶。

雖然同樣是以娛樂為目的，不同“資質”的電影人，做出的東西卻仍會大相徑庭。對於吳宇森來説，顯然他並不擅長王晶或周星馳那類更為通俗市井的喜劇娛樂，而是在娛樂的同時，更為注重主角之間的厚重情感和人物關係。這種創作初衷，從他構架本片三角人物關係伊始就有參照，借鑑的影片就並非泛泛的商業電影。

比如《縱橫四海》兩位主角的英文名字Joe和Jim，顯然受到了法國新浪潮導演特呂弗那部三角戀愛影片《祖與佔》的影響。原片中兩男一女無拘無束的打鬧玩樂，活潑又有些憂鬱的青春氣息，都為本片的人物關係提供了某種參考。

而同樣可能被借鑑的，還包括經典的美國西部片《虎豹小霸王》，其中兩位身懷絕技的盜匪主角，在面對絕境時仍面帶微笑的人生態度，將男性之間相互信任的情感、玩世不恭的冒險心態，臨危不懼的幽默感都表現到了極致。也為殘酷的西部暴力爭鬥世界提供了一種別樣浪漫的氣息。

《縱橫四海》最後的彩蛋，掛在左邊牆上的海報，正是美國西部片《虎豹小霸王》。

浪漫，是本片風格最大的特質。

兩位同為盜匪的好友，與一同行動的女性助手，從影片開始就結成了一種複雜的情感關係。雖然他們三人自小一起長大，現在仍然在遊戲玩鬧的氛圍中犯罪，但在成年後的感情選擇中卻不得不漸分出親疏遠近。在一次行動中，終日打鬧慣了的Joe（砵仔糕），為救下好兄弟Jim（阿佔），不惜葬身於爆炸的火海。而在機場等待兩位哥哥歸來的紅豆阿妹，卻只等來了阿佔一人。此時張國榮一首《風繼續吹》的詞曲響起，配合着他低沉婉轉的嗓音，讓人不覺沉痛，似乎連老天都在忍不住這種悲慼而飄雨。三人的這段糾結情感，似乎也在這種命運的選擇中，收穫了最後的無奈結局。

這種造化弄人的男女情感滋味，似乎是吳宇森之前極少表現的側面。而在暴力的衝擊之下，這種情感亦顯得更為珍貴，承擔了某種信守和諾言的意味。

一曲《風繼續吹》，結合着哥哥憂鬱的神情，故人離去的哀愁，成為了全片最高光的時刻。

然而和《英雄本色》類似，英雄絕不會在最絢爛的一幕中立時凋謝，反而會遭受一個“虎落平原被犬欺”的，更為磨難的時刻。這對於觀眾的折磨，甚至比猝然犧牲來得更讓人心酸。本片中周潤發再次扮演瞭如同落魄“小馬哥”那樣的角色，甚至更慘到兩腿毫無知覺，只能坐在輪椅上忍受養父的嘲諷，接受別人的施捨。這種尊嚴的一敗塗地，聯想到人物之前自在玩樂的人生態度，不禁讓觀眾感到命運對人境遇的跌宕擺佈，是何等的殘酷無情。

而已經成為一對眷侶的舊日好友和好妹妹，他們對落魄大哥虧欠的心情卻是無法説出口的。只能把恩情和感激放在心中，卻不能再退回當初。

在這樣的情緒下，坐在輪椅上的周潤發和扮演紅豆阿妹的鐘楚紅，在酒會上開始翩翩起舞，以一段看似歡快又有點滑稽的舞蹈，將難以直言的情緒都宣泄其中。同時這段舞也是為兩人偷盜任務做的掩護——這種結合了浪漫與緊張的場面，將亦是情人亦是夥伴的內心關係暗示到了極致。不禁讓人聯想起3年後才誕生的另一部好萊塢大片《真實的謊言》——一位特工應該如何在執行任務和表達夫妻情感中收穫緊張的浪漫呢？也是一邊執行任務，一邊翩翩起舞。

對於一部影片來説，有這樣兩幕極為濃烈的情感段落，已經足夠讓觀眾難以忘卻了。即使之後的打鬥，充滿了賀歲喜劇那種過於玩鬧的特徵，甚至人物的殘疾也誇張地演變成了一場騙局。但這些，似乎都是為了給《英雄本色》、《喋血雙雄》那種慘烈的遺憾，刻意彌補上一個光明正面的結局。只要不那麼揪心，哪怕顯得兒戲，也不是那麼重要了。

可能吳宇森自己也明白本片後半段浮誇的喜劇風格，算不上多麼精彩。但是男女之間融合了冒險、合作與情感三角的人物關係，卻仍然是最具備商業元素的娛樂。所以在5年後，當吳宇森來到好萊塢開闢新的創作疆土，他也選擇了再次改編《縱橫四海》，將原有人物關係以更為輕鬆幽默的美國化方式呈現，並也由此擴展成了一部連續的冒險劇集。

《新縱橫四海》，一部加拿大製作的冒險動作劇集，曾經還引進，在國內電視台播映過。

那些歐美演員的魅力，對於華語觀眾來説，肯定遠遠無法與周潤發、張國榮、鐘楚紅相匹敵。對於美國觀眾來説，他們大約也無法明白原片中“兄長選擇犧牲，成全了弟和妹的愛情”，在情義上是一種多重的囑託，又有多大的分量。

以今天的道德觀念來説，男女之間的感情似乎是沒有辦法，也不應該退位讓賢的。如果要刻意謙讓，似乎暗示着對女性的不尊重和物化，因為都沒有問過女生怎麼想。然而在吳宇森那樣純陽剛男性的視角中，對“男女情”的禮讓，恰恰是對“兄弟情”最大的尊重。

《縱橫四海》就是在這樣一種有些守舊的情感中，完成了暴力和浪漫的一種結合。

這也是一種浪漫，一種來去自由，不受牽絆的男性浪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