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灰狼
作為華語電影最重要的導演之一,姜文作品並不多,26年才拍了6部。
回看他的導演創作歷程,我們能發現一個非常牛逼的現象。
他的處女作《陽光燦爛的日子》一鳴驚人,直到現在依然被很多人奉為華語經典。《鬼子來了》使姜文不得不在創作黃金期沉寂五年,但一直被很多人認為是他導演生涯中最優秀的作品,也是中國電影史的重要傑作。
《鬼子來了》(2000)
之後迴歸的《太陽照常升起》在當時反響並不好,很多觀眾反映看不懂,票房甚至可以説慘敗,但這些年來,影片的豆瓣評價一直在穩步上升,翻身進入了華語片中的經典之列。
《太陽照常升起》(2007)
《讓子彈飛》是姜文迄今為止商業最成功的影片,叫好又叫座,這些年一直被網友反覆討論其中的各種深意,台詞金句更是風靡網絡。而最近的一部《邪不壓正》雖不算姜文最成功的作品,但討論度、票房、口碑都不低。
所以,姜文真的是一個幾乎從不失手的導演,這在華語電影圈是罕見的。
但你發現了,我上面漏掉了一部作品。
《邪不壓正》(2018)
是,2014年的《一步之遙》是個例外。
《一步之遙》(2014)
《一步之遙》的豆瓣評分只有6.5,姜文導演生涯最低。票房不算特別差,但肯定沒有達到各方的期待。對姜文來説最反常的是,這部電影沒能引起太高的討論熱情,在當時冷冷地就過去了。這幾年也很少看到人去細讀回顧影片文本,所以它可能沒有《太陽照常升起》那樣翻身為經典的希望。
對吧?姜文除《一步之遙》之外的其餘導演作品,都是某種意義上的成功之作,只有它算不上。所以從公眾的角度來評價,這就是姜文導演生涯唯一的失敗之作。
但是我今天要做的,就是為這部姜文的「失敗之作」翻案。
「風格即人」,這句話用來形容姜文恐怕再合適不過。
對姜文來説,電影是做夢的藝術,是諷刺的藝術,更是窮奢極欲的藝術——如果夢幻和諷刺是他電影的一貫常態,那麼2014年的《一步之遙》就將某種窮奢極欲做到了機制,它的鋪張浪費和近乎燒錢的奢靡伴隨着他最初的躊躇滿志,但影片上映後的失敗,讓姜文在幕後哭得死去活來,也證明他仍是個「孩子」。
他的奇妙點在於同時擁有過剩的男性荷爾蒙和過剩的孩子氣,但這兩者在根本上並不矛盾。按照精神分析的説法,一個人無能為力的人會將自己倒置為「無所不能」,這就是《陽光燦爛的日子》之絕對內核。
《陽光燦爛的日子》(1994)
説的更確切一些,這種倒置源於某種內心潛在的「浪漫法西斯情結」的外溢乃至揮霍——姜文藉助於電影將這樣的一種感受溢出、放大,以維持自己內心的某種「現實感」。
《一步之遙》也是一樣,這種「現實感」來自於一個穿着病號服的瘋癲男子在風車上所囈語的「現實」,而那些來自風車下的分不清是照相機還是槍的聲音最終將這一層「現實」擊破。
由此,姜文的成功與否,取決於他所維繫的這種「現實感」能否得到觀眾的「應答」,就此而論,《讓子彈飛》是成功的,《一步之遙》是失敗的,《邪不壓正》則是既談不上成功,也談不上失敗的臨界作品。
上述三部作品構成了姜文的「北洋三部曲」,它們的文本幾乎共享一套人物模式:三個男人(強盜、騙子、惡霸)與兩個女人(妓女與聖母,後者一律由他老婆扮演),意味着一種高度的模式化。
《讓子彈飛》(2010)
即便如此,三部影片的表現方式各自不同,《讓子彈飛》的過度外顯(一種強盜、騙子和惡霸的權力政治割據)與《邪不壓正》的刻意內隱(依靠某種記憶上的規訓)屬於兩個鮮明的極端,《一步之遙》則是走在中間灰色地帶上的文本,它的開放性和如履薄冰的狀態,讓它在深度和諷刺力方面走得更遠。
通過事後性的回溯,人們自然不難發現《一步之遙》中的密集能指,這些諷刺指向民國軍閥、總統制、漢奸、教育機構和宣傳機構等等(部分好事者甚至能給出嚴格一一對應的中國近代史圖譜)。然而僅僅依靠這樣的能指與所指應對,尚不足以為《一步之遙》翻案。
若要翻案,也至少應該將重點放在影片話語表述上來,這裏的話語,不是類似昆汀·塔倫蒂諾一樣的高質量密集廢料笑話,而是政治性的話語。這些話語形式在根本上能夠與拉康主義的四種話語模式對號入座:
主人話語——武大帥、武七、項飛田
大學話語(知識話語)——覃老師、王天王
歇斯底里的話語——完顏英
分析家的話語——武七
如此,《一步之遙》就成了對一個病號(也許是姜文自己)的精神分析報告,在其中武六站上了導演/分析師的位置,她一直在總覽全局、洞若觀火,能分辨馬走日説的哪些話是真話,哪些話又是假話。
一旦發現他説謊,就會立刻踢他的腿,以防他在虛假夢境中越陷越深——對應劇院壁紙的風車場景也是一個典型的催眠治療場景。在姜文的電影裏,這個位置也是屬於聖母形象(也就是他老婆)的必然位置。
完顏英本質上屬於的歇斯底里話語,她是個絕對的精神病患者,但唯有將自己充分癔症化,她才能質疑一切。作為一個被「操控」選舉出來的總統,她只是一個門面、一種「空乏」。
當她認識到這種絕對空乏,就想要跳出這種象徵秩序的制約,為此她捐光財產,想要和馬走日遠走高飛,她不斷盤問馬走日「你到底愛不愛我」,也就陷入要麼愛要麼死的慘烈終局。
大學話語(知識話語)被覃老師佔據,這與扮演該角色的洪晃老師(中國現代知識分子的代表)形成了奇妙互文。知識以「另一種權威」凌駕在顯而易見的權力之上,為此她能夠對武大帥大加呵斥,也就是從「唯權力論」到「唯知識論」的現代資本主義話語轉型。
知識話語看似獲得了自主自足的效果,但它並未改變話語權力的本質——知識話語最終仍是為權力服務的,覃老師與武大帥的婚姻、王天王與項飛田的勾結都充分説明了這一點。
最後是以武大帥、武七、項飛田等人結構的以軍隊、警察為力量的「主人話語」,這是一種霸權話語,是「槍桿子裏出政權」的話語,是逼迫人朝着猴子「逆向進化」的話語。但由於權力根本上是「無人稱的」,所以這些人實際上只是主人權力的「代理」,作為代理他們呈現出的是類似於「New Money」的絕對蠢像。
四種話語構成了《一步之遙》的基本言説結構,那馬走日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位置呢?嚴格意義上來説,馬走日就是拉康意義上的對象a,是一個擬人化的「慾望-動因」,是所有人想要追逐和槍斃的對象,無論是用槍還是攝影機(射擊和拍攝在英文中都是shoot)來槍斃。
馬走日之所以讓上述角色們欲罷不能,恰恰在於他的身上有別人匱乏的東西:比如Old Money、菲勒斯氣質以及冒險精神。他是一個「慾望對象」,是四種話語指向的對象(作為奴隸、學生、男人和精神病患),也是一種他人急於絞殺的對象(類似於納粹對上帝選民的屠殺,至少也是謀殺蓋茨比),這都加劇了馬走日作為一個角色的複雜性。
或者説,馬走日更像是隻有一步之遙的「民主、真理或者至善」,是四種話語代理人所失落的東西,但這一步之遙卻也「觸不可及」,因為那些穩定的幻象隨時都能被馬走日戳破——就像權力的蠢像、知識的虛偽、歇斯底里的無效以及分析移情的失敗。
正是憑藉這種話語的技法,電影的敍述成功地從外部翻向了內部,正是通過將馬走日處理為這樣的對象a(慾望-成因),我們才能藉助馬走日的眼睛,形成這樣的「內在凝視」(這一方法是曹雪芹《紅樓夢》的精妙之處,姜文後來在《邪不壓正》中提及曹雪芹也絕非單純地褻玩)。
當然,對象a是原初失落之物,是被回溯性構想出來的慾望-成因,所以它一開始就不存在——它只是一個空位,對它的追逐和絞殺所證明的是政權和歷史本身就是虛妄的存在,是對真理的實質謀殺和埋葬。
這是姜文一貫政治話語的「激進重寫」,但伴隨它的還有一種「文化話語的激進重寫」,這種文化話語也指向一個對象a,也就是中國電影史上那個最重要的失落文本——最早的劇情長片《閻瑞生》(1921)。
《閻瑞生》(1921)
從表面上看,姜文幾乎是動用整個電影史之力來彌補這一缺失的文本,從盧米埃爾到梅里愛、從印象派到好萊塢歌舞片,從《教父》到《羅馬假日》,從默片拍攝到現場直播技術和潛在的機器人攝影。
這些風格技術的投射看似回溯性地建構了《閻瑞生》如何可能,實際上卻翻轉和解構了這一文本——《閻瑞生》之於中國電影,正如真理之於中國歷史一樣脆弱、一樣虛空。
《閻瑞生》(1921)
這種脆弱和虛空,一方面是因為歷史文本的缺失和存疑——不止是《閻瑞生》,中國最初的電影文本都沒有留下來,也就讓文獻考古成為一個可以進行想象性描述/任意性重寫的巨大黑洞。
這方面最典型的就是《定軍山》(1905),這個電影被渲染為中國電影之起源,但更多的證據表明——它可能根本不存在。但是它又必須「存在」,且必須成為中國電影文化作為民族文化(戲曲)的立足點。
脆弱和虛空的另一個方面,來自中外電影的不可比性——就1921年,所謂《閻瑞生》的上映時間來看,國際電影的發展已經如火如荼。法國印象派、德國表現主義、美國類型片、北歐電影都已經形成規模,我們可以舉一些1921年之前的例子,像《黨同伐異》《我控訴》《黃金國》《幽靈馬車》《啓示錄四騎士》《卡里加利博士的小屋》,這些都是國產電影遙不可及的存在。
《我控訴》(1919)
所以一旦戳破這兩個層面,「中國電影史」和「中國電影民族性」都是疑點重重的問題,甚至連「上海摩登」究竟有多摩登,是不是世界性摩登都是個問題。很可能這一切都是某種意識形態的書寫——它本身就成為一種大學話語(知識話語)的隱秘權威。這一點在中外電影史書寫中特別明顯:西方電影史將電影起源作為技術考古學的話題,而中國電影史則將其當做文化和意識形態的命題。
姜文調用電影史資源對《閻瑞生》的重寫,意味着一個失落的文本終究能夠抵達它的目的地。這種抵達恰恰是《閻瑞生》如何變成《槍斃馬走日》的,也就是項飛田所説的「改寫歷史的兩根柱子」,一根是通過馬走日扮演馬走日來留下歷史的「影像證據」,另一根則是以槍斃馬走日完成「律法制裁」。
這種失落文本最終「抵達」的方式既揭穿了中國電影史的西洋鏡,也揭破了這種意識形態書寫的西洋鏡——他正是藉着王天王的那段台詞表明了自己的觀點:「有一句話是這麼説的, 越是本地的就越是世界的,這話我很不同意!越是長春就越是上海的?長春就是長春,上海就是上海。所以説是,越是世界的,就越是世界的。」
而影片中無比浮誇的色彩、諸如春晚一樣的舞台、那些妖豔欲滴的絕對虛假的特效背景,都在標誌着這一切都是一場夢——屬於一個時代、一個羣體的夢,所有人都在這個夢中,唯有馬走日醒了,也只有藉助於歷史上閻瑞生的身份,他才能醒來。
這種全面反諷的效用,來自姜文將視點翻轉到內部,來自於某種近乎精神分析性的診療,來自對誘惑的拒絕。影片中他有幾次拒絕:對完顏英的愛慾的拒絕、對向軍閥尋求保護的拒絕、對文明戲污衊自己的拒絕、對武七分析自己(拍電影)的拒絕。而這些拒絕,又可以外化為對革命的拒絕、對歷史的拒絕、對「世界性門面工程」的拒絕、對審查體制的拒絕、對民眾麻木不仁的拒絕。
姜文當然希望他的這些以荒腔走板包裝的隱喻能夠得到觀眾的「應答」(當然過往的應答也大多是一種錯答、一種誤解),但實際上這種操作恰恰驗證了某種大眾性麻痹,這必然是「一步之遙」的真諦,這一步之遙,看起來很接近,卻終究是最難以被戳破、被洞穿的民智隔板。
我為《一步之遙》的「失敗」惋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