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柯諾
編輯 | 阿K
六十多年前，在中國香港的北海街17-19號，聚集了歷史上最早的一批“龍虎武師”。
在成龍的動作片裏，總會在片尾滾動字幕時，讓觀眾重温片中的高難度特技鏡頭和幕後的受傷片段，做這些動作的人除了有成龍，還有很多是龍虎武師，成龍最早也是龍虎武師出身。
這是香港電影造就的特殊工種，他們從戲曲武術界進入電影行業，是武行中從事最驚險玩命，展現最有技術含量和最難動作的一羣人。他們為動作片賣命，為觀眾賣命，從上世紀60年代至80年代，與香港動作片一同創造巔峯。
許多龍虎武師都站在光芒萬丈的“大哥”身後，或身先士卒，替他們去試最危險的動作，或給巨星們當替身，或在片中被“踩”在腳下，“打”倒在地。
徐克評價，“他們以前做的事情，往後也不會有人能做得到。”如今，有人轉型成演員，有人升級為武術指導和動作片導演，但絕大多數則因年齡和傷病，黯然退場，寂寂無名。
隨着電影《龍虎武師》的上映，鏡頭裏紀錄下的一切讓我們得以重新關注這羣“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武師們，也得以延續瞭解當下年輕一代的動作特技演員和他們的生存現狀。
那是用命換來的！
電影從龍虎武師的誕生開始回溯，一步步帶領觀眾重回香港動作片的黃金年代與他們的幕後搏命史。
從北派南傳講起，到香港的四大戲劇學校，分別培養出洪金寶、成龍、元彪、元奎等為代表的“七小福”，林正英、董瑋、鍾發等為代表的粉菊花徒弟，來自東方戲劇學校的程小東、徐忠信、火星等，以及馬承志的徒弟陳會毅等。
他們從小學戲，學成後進入電影圈做武師，隨着李小龍時代的到來，改良了動作片風格，也團結了一批龍虎武師。李小龍去世後，香港動作片陷入短暫低潮，之後劉家班、洪家班、成家班和袁家班，四大動作班底崛起，相互比拼，共同撐起了香港動作電影的輝煌。
當70年代末好萊塢邁入高科技、工業化的時代，香港動作電影人只能通過擺脱地心引力的方式，不斷用自己的血肉之軀去超越極限，製造出更危險和不同尋常的動作，更真實和刺激的視覺畫面，去獲得觀眾的青睞，去抵抗好萊塢視效大片的衝擊。
龍虎武師創下的這段歷史是讓中國人為之驕傲的，徐克説，“因為他們證明了一件事，我們能做到的事情，是別的國家、別的文化做不到的，就算是好萊塢也要向我們致敬！”
徐克稱讚龍虎武師
有不少龍虎武師喋血油尖旺的不為大眾所知的幕後故事，在電影裏被一一揭秘。
比如在《龍爭虎鬥》裏，我們看到李小龍以一敵百，瀟灑格鬥，但有些高難度的翻跟頭特技動作，其實是他的替身元華來做的。
李小龍曾經的替身元華
成龍在《A計劃》中創造了從15米高鐘樓跳落的經典動作場面，但在拍攝時，則是經歷了成龍第一跳不滿意，換武師火星做替身，但效果不佳，成龍帶傷再跳的曲折過程。
《黃飛鴻》的倉庫竹梯大戰為人稱道，畫面裏的李連杰，武打動作行雲流水、酣暢淋漓，但在實際拍攝中，李連杰卻是因受傷無法拍這段打戲，主要動作改由武師熊欣欣來替他完成。
過去洪金寶為推陳出新，在《龍的心》裏挑戰八大武師同時從七樓摔下的艱難任務，最終出現了人疊人的意外，還有人砸斷了腿。
同樣在《龍的心》，有一幕從三樓撞破玻璃窗，摔在帳篷上，再掉到車頂的連續動作，但在拍攝時，因破窗力度太大，沒有經過帳篷直接落地，差點被車正面撞上，替身演員險些喪命。
在洪金寶製片的《省港旗兵》裏，有一幕是從高樓直接墜落到溜冰場，演員滿身是血。
這些在死亡邊緣徘徊的特技動作，都是來自洪家班的“敢死隊”大將元武，他在片中回憶感慨道，“那都是用命換來的啊！”
特技人，從來不會説不行，正有這些大膽冒險的前輩英雄武師，用無數的血與汗抵達肉身極限，才完成了在我們現在看來是“誰做誰死”的動作場面，將不可能變成可能。
不許英雄見白頭
《龍虎武師》主要以影人採訪、電影片段和幕後花絮等剪輯而成，導演魏君子向1905電影網透露，原本他還想跟隨拍攝幾位龍虎武師現在的日常生活，但無一例外遭到拒絕。
魏君子起初很困惑，“後來我終於理解了，原來龍虎武師這個羣體，他們有一個尊嚴，這個尊嚴就叫做‘不許英雄見白頭’。他們永遠是展示自己最英雄的一面，他們不會把自己所謂不堪的一面，比如説落魄也好，傷痛也好，不會展現給你看。”
四年前，魏君子到香港動作特技演員工會參加春茗酒會，見到許多仰慕已久的武師，會長錢嘉樂卻告訴他，這些前輩並沒有表面上展現得如此光鮮，他們生活得都不好，缺少外界關注，這促使魏君子投入創作這部電影。
魏君子和錢嘉樂
在動作片賣座的鼎盛時期，龍虎武師的收入並不低，他們一個月普遍能掙到的錢大約是白領月薪的十倍。如武行出身的姜大衞，張徹導演邀請他擔任男主角，姜大衞起初不簽約，他認為自己做一次替身能賺150塊，而做男主角一個月才拿500塊，不如做替身。
“那時候武行裏的龍虎武師收入是最高的，因為都是玩命的。他們是現消費，基本上是今朝有酒今朝醉，不懂得存錢，到老了因為拍戲落了一身傷痛。而且他們從小學戲、學武術，整體文化水平沒有很高，隨着年紀增大，處境就沒那麼好了。”
龍虎武師在拍戲時是沒有保險的，魏子君介紹，“沒有公司願意給他們保險，他們的保險就是他們的大哥，你受傷了，你腿折了，就是大哥養你，這是一種互信。”
隨着香港本土電影市場的衰退，特效技術融入真功夫片和真動作片類型，龍虎武師一代的老去和職業轉型，這個特殊行當幾近消失。
電影片尾彩蛋特意向林正英致敬，魏君子認為林正英是龍虎武師中的“王者”：他是李小龍時代的左膀右臂，是洪家班時代的核心，更從龍虎武師成功轉型為演員，打造出經典系列《殭屍先生》。
一代武師林正英
“那時候他身價非常高，卻仍然可以去做替身，把自己摔成那樣，這是什麼精神？多麼敬業。”電影臨近收尾時，展示了林正英拍攝《殭屍至尊》時對導演劉偉強説的一句話——“慢慢拍，拍好為止”。
龍虎武師一拳一腳打出來的拼勁與“拍好為止”的職業態度，影響着電影人，後輩更應銘記在心。
多聽聽我們武行的聲音
“龍虎武師”隨歷史浪潮潮起又潮落，他們的脈絡沒有就此中斷，拼搏精神如火炬般依然不滅不息。
如電影所展示，現在香港動作特技演員工會會定期開設培訓班培養新人，內地的武術學校也為業內輸送大量動作人才。
一位叫陳竹音的年輕女生在片中被重點介紹，她毅然放棄董秘高薪，一腔熱血投身動作特技替身行業，在香港動作特技演員工會的高級培訓班裏受訓四個月，師從龍虎武師梁小熊，深受前輩提攜鼓舞。
動作特技演員陳竹音
陳竹音告訴1905電影網，她從小崇拜香港動作片，擅長各類運動，高中學美術，大學學文學，從台大畢業後當了幾年上班族。後來在一位武術指導的帶領下將興趣變成職業，成為一名專業動作替身，“那時候台灣本土劇的女演員動作戲幾乎都是我包辦的”，她説。
兩年後陳竹音前往香港，張徹的武師郭追、成家班的武師“發瘟”易天雄等帶她進入香港影視界闖蕩，之後她成功入組電影《巨齒鯊》，今年又來到內地發展，不久前在雲南剛拍完歐豪、黃堯主演的新片《絕地追擊》，擔任女主角的動作替身。
陳竹音和《絕地追擊》男主角歐豪
“相信自己的才華，相信自己的潛力，相信自己的肉體，相信自己的意志。”陳竹音説，這是龍虎武師給予她的精神信仰。
她敬畏龍虎武師，在學習訓練和工作中聽説過許多他們年輕時命懸一刻的驚險往事：有武師前輩在衝撞玻璃、跳樓下來後，因為玻璃割破安全網，摔倒重傷；有武師被車和牆壁夾住，骨盆受傷；有武師拍爆破戲，碎片炸進身體，留下後遺症...“前輩的這種故事不勝枚舉，只是大家沒有機會去知道，或者只在我們業界中流傳。”
如果説過去的龍虎武師，更多是因“家班”的師徒與兄弟情義、個人的英雄主義以及當年同行競爭的不服輸精神，支撐他們一次次在片場無懼生命安危勇敢上場，現在年輕一代的動作特技替身，則更多是像陳竹音這樣，因為懷揣着電影夢或表演夢才堅持從事這種危險工作。
陳竹音與同行的動作特技拍攝現場
“因為前輩認可我的能力，願意給我機會，所以要盡力做到最好。我本身對武術、運動和冒險有一種熱情和嚮往，同時我想成為一個説故事的人，剛好可以借用動作這個形式去入行，希望未來可以成為電影創作者和文化傳播者。”
如今的動作特技演員，已經不需要像龍虎武師那樣每一次都冒生命危險，用自己肉身最極致的發揮去打造動作賣點，在現代化的電影工業體系中，他們做跳車、跳樓、摔打等動作有了更多安全保障。
但入行八年的陳竹音，還是看到了這一行業陷入的些許問題，“我聽到一些同行跟我們反映，特別是網絡劇，常常會開工開二、三十個鐘頭不休息，替身本身的危險係數就很高，還要應付這麼長的拍攝時間，因為疲勞更增加危險性。”她更聽説有劇組為節省成本不給動作替身上保險，或給他們一部戲的錢套拍兩部戲。
陳竹音呼籲，“希望大家能重視到我們，聽聽我們武行的聲音，讓年輕人投入到這一行不是隻有所謂的拼搏和大無畏，而是可以在一個更有序發展、更健全、更安全的工作環境中去發揮，把我們中國電影更好地宣揚到全世界，這也是我的夢想，所以會想在這個行業繼續奮鬥。”
過去的龍虎武師是無名英雄，吃最多的苦，受最重的傷，讓全世界看到最好的動作電影。現在的動作特技演員新人輩出，薪火相傳，也在尋求一個更好的表現舞台，繼續為中國電影打出氣勢，拼出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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