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座後她一直眼神黯然看着車窗外。車窗外明暗交疊的光影掠過她的臉龐,可她的表情始終不變。女孩從窗外收回目光,用手指在速寫版上摩挲着,後趴在桌上,眼睛很長時間眨一下,像一隻受傷後的小狗。
不只是我,坐在我旁邊的中年大姐也被她吸引,一直用好奇的眼神觀察她,終於一次她捉住她的目光。
“小姑娘,你學畫畫的啊?”
“嗯。”
“是去瀋陽參加美術考試吧?”
“嗯。”
“考得怎麼樣?”
眼淚一下子就啪啪地掉落到畫紙上,女孩抬手用手背擦拭眼淚,鉛筆灰隱隱地被她塗在眼角,更是加重了她的孩子氣。
這個女孩就是菲。她是從山東來瀋陽剛參加完美術考試,考試沒有發揮好,估計不能被錄取,這樣她就不能繼續上學了,因為父母不同意讓她復讀,讓她幫家裏幹農活。
後來聽菲説還有一個機會,就是參加濟南的另外一個學校的招生考試,各種費用加起來要四五百塊錢。我和中年大姐都勸她應該去試試。
菲一直搖着頭説:“俺爹俺娘不會同意的。”
我印象中的女孩都比男孩要更能説會道,但是菲顯然不是很擅長説話,對於玄外之音表現得很是無察,她的表情帶着些許木訥。
長相也好,個性也好,她都不是討人喜愛的那種,可她整個人渾然質樸,像一株長在野外無名的花草。
不久火車到某站的時候,菲就要下車了。
鄰座的中年大姐建議我和菲互留聯繫方式,在聽我説沒有手機後,她又給我們出主意讓我們互留QQ號。那個時候剛剛興起玩QQ, 我剛有了QQ號,還沒怎麼玩過。
那位中年大姐的面容早以被我忘記,但是她的熱情卻仍以某種方式存在着,想想這是奇妙的事情,她年輕時該是什麼樣的女孩呢?
菲給我的QQ號寫在一張畫紙上,上面畫着一隻風箏,像似未完成的畫作,也許完成了也不一定。對於繪畫,我沒有鑑賞力,但對於那些有藝術天賦的人我總是刮目相看,我覺得他們的人生就會過得跟我不一樣,他們能感受到我不曾體會到的美。
大姐攛掇我送菲下車,我便幫菲把行李提下車。晚上八九點的車站,卻是夜很深的樣子,她微笑着和我説再見,站台上的微笑帶着涼意。
我深吸了一口站台上的空氣,回到座位,想看看窗外,車窗上蒙着水汽,我擦開一塊,很快又被水汽浸染。我心頭的冰涼也久揮不去。
我給菲匯去五佰塊錢,希望她抓住最後的機會。我那個時候經濟上非常困窘,正在攢錢買手機,但是做這個決定時沒有絲毫猶豫,也覺得菲一定能考中。結果菲真的考中了。
看到她留言是十月份的時候,她説她開學了,學校很大很漂亮,她一定要好好學習,希望下一年暑假能找份家教工作。看得出她心裏的高興,那種滿心希望的感覺,就像陽光照在春天的田野。
那時候,我出差各地,住在小旅館,如果只是幾天時間,不會有孤單的感覺,如果是待得時間長了,便覺得孤獨。有時候我會在同一個旅館住上幾個月。
晚飯後,沿着街道散步,今天往東走幾公里,明天就朝西走幾公里。途經幾家亮着紅色燈光的洗頭房,我好奇地偷瞄幾眼,若是有人朝我招手,我則趕快走過去。
有時候會走到居民區,沿着巷子溜達。從窗户看到屋內的人正在煤球爐上炒菜,聽到孩子的哭聲,媽媽教訓孩子的聲音,電視機播放各類節目的聲音,聽到有人大聲在叫某人,聽到排氣扇呼呼的聲響。空氣裏有辣椒的味道,白酒啤酒的味道,洗衣服洗髮露的味道。
散步的時候,我很喜歡抽煙,尤其天黑後,我喜歡點燃香煙的那個瞬間。
大學時,談過一次戀愛,過程不順利,結果不成功。不是説她有多麼不好,但是要説她有多麼好,我又體會不到。我自己也有問題,天性不夠浪漫,但卻偏偏吹毛求疵。
戀愛是兩個人的匹配,不兼容的人在一起怎麼都是有問題,我們就是這樣。像一台電腦運轉不靈,就不斷刷新重啓,重裝系統,以為是軟件的問題,但是終究於事無補,換了硬件就都好了。
滿心期待美好的東西,你為之付出了精力和心情,結果沒有找到如你所想的東西,沒有嚐到那種心頭開出花來的感覺,而身體裏卻灌滿了疲累。初戀是枝頭的第一批果實,是青的,帶酸的,咬在嘴裏特別有味,可付出的代價也特別高。
我性格里有一個致命的缺陷,很小的時候,就露出端倪。我用過的書本,我一本都不捨得扔掉。可留着它們究竟有什麼用呢?
我和菲的交談很少,我很少上網,她給我的留言次數也不多。她問我最近去了哪些地方,她羨慕我能到處走,她對杭州有着特別的嚮往,覺得這個地方一定是像宋詞裏那種意境。我想一個懂得繪畫的人的世界比常人要多一些美吧。
我當時正在杭州出差,實話説我全然沒有那種感覺,有時候在遠離城區的鄉村反而能感受到幾許婉約之風。何況,那時候我對於風景旅遊全然沒有興趣,辦完事就躺在旅店牀上抽煙看電視。
有一次實在無聊,我突發奇想,一個人去遊了西湖,拍了一些照片,後來挑了幾張寄給菲。她收到照片後很喜歡,問我怎麼不給她寄一張我的照片,她想看看我現在的樣子。
我這才意識到我一張自己的照片也沒有拍,也許拍了,我也未必給她寄我自己的照片。我不太喜歡將個人化的東西送給別人,也不是很想佔有別人的東西,可能是害怕責任之類的東西。
我們時斷時續地保持着聯繫,直到大二的有段時間,菲給我的留言一下子多了起來,主要的內容是訴説她覺得壓力很大。
她説自己很笨,同樣的事情,自己要比別人費更多的努力才能做到。以前以為自己有繪畫的天賦,但是現在發現跟別人相比,自己甚至連平庸都算不上。一心一意朝着目標努力邁進,可心裏清楚地知道無論怎麼樣也無法達到的目標。當意識到這個時,心裏的熱情一下子就全都消失了,人變得像木頭一樣。
我問她有沒有在學校裏談戀愛,戀愛能給人帶來自信,也容易讓人心生自卑。她説有人追她不過她不是很喜歡對方,現在她應對學習已經覺得很吃力了,根本沒有時間談戀愛。
我對她一再類似的訴説已經無力安慰。後來乾脆勸她,既然學習跟不上了,還不如去好好談一場戀愛,戀愛起碼不會讓人變成木頭。
快要放暑假的時候,菲問我從她學校來我所在的城市需要多少費用,我很久沒有回覆她的留言。一方面是錢的問題招待的問題,另一方面是我想象不出我們見面後會做什麼。
臨近暑假快結束的時候, 我才回復菲説我這段時間工作很忙,去了其他幾個地方,如果她想來,等到明天暑假再説吧。我沒有收到她的回覆,心裏有一點自責,不過又覺得這樣再不聯繫也好。
第二年四月份的時候,我去北方出差,路過濟南。因為買到第二天傍晚的車票,我差不多有一天的時間候車,於是早飯後我一個人去了趵突泉公園。在遊人的熙攘中,我突然想起菲,想去看看她的念頭一下子特別強烈。
當出租車載我到了學校門口時,我變得猶豫起來,但是又覺得如果這次不見面,恐怕以後再也不可能見面。
到宿舍樓下見我的不是菲,是她的室友,叫紅。她告訴我菲休學了,這個學期開學就沒有來上課。後來紅居然猜出了我的身份,她聽菲説過我,她便跟我多説了一些菲的情況。
大二下學期,有一個男生喜歡菲,對她一直死纏難打,而她又不是那種善於應對人際關係的人,那段時間正是菲最嚴重的時候。一開始同學們還以為她是戀愛受挫所致,後來情況越來越嚴重,老師送她去醫院查出她得了抑鬱症。後來菲就休學了,這個學期也沒有來上課了。畢竟父母是農村的,對於這類疾病缺乏認識,而這種病又是很麻煩的那種。
我心裏某塊地方像似被凍住似地,所有流經的血液都繞道而行。
火車駛離濟南,市區星星點點的燈火在黑幕裏消失。
看着我們第一次見面時,菲留給那張畫紙,那隻風箏圖案,那歪歪斜斜的數字號碼。我又想起她手指頭上的鉛筆灰。
如果那個暑假,我答應她來看我呢?如果我不給她寄西湖的照片呢?如果我沒有給她匯錢呢?
我能嗎?我不能。
我也是一隻風箏。風箏給與風箏的只能是一個擁抱,一個問候,而不能彼此挽留。
紅説如果有什麼關於菲的好消息,會給我發郵件,可我沒有收到她的信息。後來一天,我在QQ上收到菲的留言:
我是一個沒有生活能力的人,偏偏又站在眾多有生活能力的人羣中間。生活是非常美的,我相信,也曾看到過,但我卻無法生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