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着我國人口老齡化程度加深,觀照老年羣體的影視創作越來越凸顯出現實深意。它不僅是一個社會話題,更是人生況味的豐富折射。
電視劇《八零九零》正是選擇少見於影視作品中的“養老”話題作為切口。針對老年題材影視作品以往破圈難的問題,該劇嘗試將青春偶像劇與社會倫理劇進行疊加,希望創新題材表達,實現話題破圈。有些遺憾的是,這一嘗試在劇作中的呈現並不盡如人意,沒能真正打開類型創作的新空間,也因此給我們留下諸多思考。
——編者
電視劇《八零九零》將青春偶像劇與社會倫理劇雜糅,在延展創作類型的適用範圍上做出了嘗試,然而最終的呈現並不理想。養老話題、代際矛盾都頗具現實主義色彩,似乎天然擁有社會問題劇的反思力度。然而,因為雜糅,該劇雖然呈現了社會問題的某些側面,但並沒有成為一部深入現實肌理並給出解決方案的“社會問題劇”,似乎只是利用了“社會問題”的關注度為收視營銷服務。
無論是類型雜糅還是角色設置,都是精準定位市場後的選擇
對業界常青的 “青春偶像”和“家庭倫理”類型進行融合,《八零九零》的這一做法是精準定位市場的結果。
遙看2007至2012年,趙寶剛導演的“青春三部曲” (《奮鬥》《我的青春誰做主》《北京青年》)打破了以往國產青春偶像劇唯有情愛纏綿的俗套,而是和家庭、職場、社會的方方面面緊密結合,主動探討社會話題、引領社會主流價值觀,口碑市場雙豐收。《北京青年》DVD更是被用作中國外交的“國禮”,風光無限。
當年的“青春偶像+社會問題”組合用在今日仍然有效,只是需要與時俱進。對八零後年輕人而言,努力擺脱上一輩的親情桎梏是重要議題,而九零後年輕人則受到席捲全球的“多樣化”思潮影響,關注點由內轉外,他們所需處理的人際關係,漸漸從基於血緣的家庭延伸至非血緣關係連接的社會團體。《八零九零》製片方敏鋭地感受這種變遷,調整類型配方,為這部劇預設了主題:全球性的人口危機和老齡化社會結構趨勢,使得養老問題成為日益凸顯的社會議題之一,“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又是經典傳承的中國儒家精神,這一議題所能帶動的社會正能量不容小覷,也為電視劇“家庭倫理”敍事轉向“社會倫理”敍事提供了動力。
如今的觀眾依然熱衷青春陽光的年輕臉龐,但是口味愈加多元和挑剔。大數據的應用分析讓製片方意識到:青春偶像和資深實力演員的組合能打動觀眾,且比重必須均衡。《八零九零》的角色設置恰好就符合上述類型配方,完美契合數據分析結果。我們看到,劇中演員的表演可圈可點,“老戲骨”們展現出鮮明的個性,既能獨立成角,又能構成全劇情境的有機主體;兩位年輕演員以本色出演,雖然表演的層次性有待提高,但是貴在自然真誠,因此和老演員的搭戲並無違和感。可以説,“羣戲”是經得起考驗的,演員撐起了該劇的質感,站在了C位。
青春偶像劇追求烏托邦風格,而社會問題劇需要現實的力量,兩者的縫合非易事
然而,即便有如上優勢,《八零九零》為什麼還是讓人覺得少了一口氣?
先説養老題材。《八零九零》並不是這一題材創作的孤例,近年來先後有 《有你才幸福》 《老有所依》《空巢姥爺》《我家的春秋冬夏》《幸福院》等同類作品。從創作角度看,養老題材基本屬於家庭劇類型的分支,但其對應的觀眾羣並非收視主力,此題材本身又揹負了親孝、倫常等道德責任,在類型內部的創新上束縛重重。
出於市場接受的考慮,《八零九零》採取青春偶像元素為主、社會問題元素為輔的類型拼貼模式,營造出清新明快的烏托邦式美學風格,試圖在現實和理想二者之間找到平衡。這使得該劇呈現出兩面性:一方面,烏托邦風格體現在劇情和立意上具有理想主義、樂觀主義特色;另一方面,劇中養老院的生存狀態和養老話題,具有反映現實的力量。可以肯定的是,青春偶像劇與社會問題的結合,是《八零九零》一劇的創作基點,反映出編創者對類型框架突圍的努力。應該説,把這二者雜糅在一起的嘗試是一對矛盾體:青春偶像類型天然具有烏托邦式的想象,營造出理想的、美好的,甚至是非現實的戲劇情境;而社會問題的揭示,又必然是缺憾的、糟心的、真實的,甚至需要有批判性的介入。因此,在實際效果上,青春偶像劇追求一種積極樂觀的烏托邦風格,而社會話題劇又需要探討社會現實的不夠完善之處,兩者的強行嫁接尚顯生硬,時有齟齬之處,縫合絕非易事。
編創者未能在劇作上找到完美方案,選擇將劇作重心放在青春偶像塑造與烏托邦風格打造上,最終甚至放棄了對社會問題的探索。於是,真正的社會問題被輕輕一筆帶過,只作為宣發的口號而存在;而劇中的養老院蜕變為童話樂園般的所在,九零後的年輕人積極陽光,八十歲左右老年人迴歸童趣。所以,試圖關注“社會問題”的觀眾恐怕會失望——現實中那些和老年弱勢羣體相關的痛點、難點問題,在劇中並未深究,它們被技術性地迴避了,以此為烏托邦風格與輕喜劇氛圍騰挪出空間,這才造就該劇非典型的創作類型。當然,積極的一面是,《八零九零》的創作嘗試可謂一種類型破冰,是在創作的野心和市場的現實之間做出的抉擇,值得業界進一步關注研討。
再説青春偶像劇。既然放棄了對社會問題的深度展現,轉向青春偶像劇,也就意味着《八零九零》要在青春偶像劇框架內構造劇集,合理使用其基本元素。偶像劇的觀眾羣體以青少年為主,所以在故事的新穎性、敍事的節奏感、人物的時尚感以及演員的親和力等方面有更高的要求。
有別於家庭倫理劇對生活展現的廣度,偶像劇的取勝之處在於其對青春與夢想、浪漫與傳奇的鋪設。主人公葉小妹、過三爽接手並再建養老院的創業故事,帶有傳奇色彩,夾雜了諸多現實矛盾,但在劇中被輕描淡寫了,似乎世上無難事,心想必然事成,這是一種將生活虛化的處理。在男女主人公“誤會接觸,朝夕相處,共創事業,日久生情”的完整偶像劇框架下,又在“楚門的世界”一樣的養老院中發展出老人們童稚化風格十足的羣戲,二者的結合灌注了製作方延展既定類型框架的用心,讓理想主義和烏托邦風格彰顯。
此外,代際矛盾作為核心的戲劇衝突,在該劇中也得到展現。雖然代際矛盾是家庭劇的核心,是最易做戲之處,在此基礎上的成熟套路一再被職業編劇沿用。然而,無論是葉小妹與生母的對峙,還是過三爽與爺爺的牴觸,都在致力於營造一個和諧世界。在構造戲劇衝突無所不用其極的今天,用這種相對柔緩、温情的方式來展現年輕人對老人的關懷,註定會濾鏡厚重、失焦失真。
劇本層面的短板使得演員們只能在螺螄殼裏做道場
出現以上的問題,責任在於編劇嗎?這樣的質疑也許過於苛責,畢竟青春愛情故事一向存在敍事上的短板,這種先天不足,使得即使偉大如莎士比亞也不能在《羅密歐與朱麗葉》中發揮出絕頂的編劇才能。“兩人一事,一線到底”,註定該類型結構簡單,而電視劇的體量又要求複雜的敍事結構和交錯的人物關係。
趙寶剛青春劇的處理方式是採用多對情侶組隊模式,而《八零九零》則將戲交給老人家。老年和青年組隊,當然有新意,但因為編劇塑造的男女主角依舊是按照偶像劇的套路進行,導致主線人物形象扁平、情感邏輯單薄,支線人物更是童稚化到一眼看穿動機。由於劇本層面的短板,使得努力想要完成羣戲的演員們只能螺螄殼裏做道場,看似用精湛的演技托起了諸多熱鬧橋段。但細加剖析,他們的喜怒哀樂終究浮於表面,缺少深化處理。老年角色雖有沉痛的過往,但總能通過自我幻想或是藉由温情的撫慰,輕易消解痛苦,並將養老院視為忘憂樂園。《八零九零》中的養老院依託老人們的背書,成就其“烏托邦”的美名,實則是青春偶像愛情故事得以完型的精美背景板。
長篇電視劇藝術的魅力在於巴赫金所説的復調結構和多聲部敍事,需要展現複雜的人物與生活,並符合現實的規律,哪怕是烏托邦式的營造,也要在想象的基礎上,讓劇情的核心邏輯真實化。烏托邦不是貶義詞,其中藴含的樂觀主義和理想主義是正能量的體現;烏托邦是“動詞”,重點是實現的過程。羅馬不是一日建成,烏托邦也非一日之功。理想主義情懷需要現實情境中的砥礪前行,方能顯出力量。《八零九零》創設的烏托邦式養老院可以反映出羣眾對美好晚年生活的嚮往,但是觀眾也心如明鏡:這裏的人物不真實;這樣的生活也不是一蹴而就,需要直面各種現實坎坷,並逐一克服。優秀的電視劇應當全力展現這一克服困難的過程,方能為觀眾提供精神的滋養,而不是僅僅為他們造一場美夢。
作者:張富堅(戲劇與影視學博士、杭州師範大學青年教師)
編輯:範昕
責任編輯:邵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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