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在課堂上講《浮士德》, 我在幻燈片裏放上一張《絕命毒師》(Breaking Bad)的海報。
十多年前剛開始追劇那會兒,我就在大學校園的小攤上買了一張實體海報,貼在我的牀頭。海報上,50歲的化學老師沃特·懷特(老白)站在畫面正中央,淺草色襯衫配白色褲衩,一手拿着一把槍,帶着美劇海報主角經典的氣勢正視前方。他的身後是美國新墨西哥州阿爾伯克基的沙漠與藍天,一輛用來研製冰毒的房車冒着滾滾紅煙。劇迷們都知道,這個時刻是純良的老白剛發現自己異稟的製毒天才,剛剛走到一部成長小説中,主人公“變壞”的芽點。這一天,性格平和而罹患癌症的中學教師從凡俗庸常的生活中覺醒,一頭扎入一部爭為梟雄的犯罪黑喜劇。
老白上課
成長的故事振奮人心,因為變化總令人着迷。一株植物,一個新生兒,任何有機體或無機物。尤其是當時間開始宣告變化的終結,生命的停滯、衰老甚至消亡,我們的主角依然衝破了存在的限度,為自己製造了一場化學爆炸式的變局。當然,這場變局不是憑空降臨的。必須有人遞給老白麪罩與藥瓶。必須有人告訴他,“你必須改變你的生命”!可此人並非那個在命運(或者編劇)的偶然安排下,促動他製毒的學生傑西·平克曼。這個人還是老白他自己,一個在劇集裏逐漸擴張的自我(ego)。所以,當功虧一簣的老白在劇末第一次誠實地對妻子説,“我做這一切不是為了你們,我是為了我自己”時,我們看到了那個從一開始就棲居在中學教師老白身體裏的另一個靈魂,一個絕對真實也絕對自由的自我。渴望變化,渴望超越;藐視法則,同時狂妄地攫取、揮霍權力。這個強大的自我與魔鬼做了交易,獲得了超人的光環,也在故事的結尾葬身自己一手築建的理想王國。
老白和傑西
這樣的毒師老白,這樣的自我,這樣標準的浮士德英雄。課堂上,我只要三言兩語説個劇情梗概,沒看過劇的同學也馬上會知道為什麼老白是浮士德式的反英雄(anti-hero)人物。《絕命毒師》裏最顯而易見的浮士德原型參照當然是老白為了金錢與權力出賣靈魂,簽下“魔鬼契約”(Teufelspakt),走上製毒道路的基本敍事框架。不過,編劇們的成功並不在於以當代美國邊境犯罪題材重塑西方文學的古老母題,而是在於他們一步步地展露了自我的超越——也就是尼采所説的“超人”光環——如何不可避免地貯蓄惡魔的能量。老白製毒的最初動機是錢,但他很快就發現自己在犯罪世界裏卓然不羣,無所不能,他很快就開始無法滿足。他變成了歌德筆下在夜晚書齋裏出場的浮士德,經綸滿腹,卻無法滿足於有限的知識與經驗:“為什麼你的心惶恐不安地緊縮在你的胸中?為什麼一種説不出的痛苦阻攔着你所有的生命活動?” 浮士德看到了個人知識與生存的界限而陷入絕望,當晚決定自殺,但又恰巧聽到了復活節的天使合唱而選擇了生存。到了第二天,城門外,陽光下,浮士德開始渴望飛翔,但只能站在地面上抒情,見證心中的“另一個靈魂”緩緩崛起:
有兩個靈魂住在我的胸中,
它們總想互相分道揚鑣;
一個懷着一種強烈的情慾,
以它的卷鬚緊緊攀附着現世;
另一個卻拼命地要脱離塵俗,
高飛到崇高的先輩的居地。
(錢春綺譯本)
“另一個靈魂”本身並不屬於魔鬼。如若要實現這個靈魂高飛的衝動,魔鬼的力量卻是最好的助推。魔鬼梅菲斯特當晚造訪,許諾用他的法力幫浮士德返老還童,張開斗篷,飛進一片羣星閃耀的自由的夜空。魔鬼的契約很簡單,只要浮士德一直保持奮進,只要他不願“躺平”,永遠不用言語向某一個瞬間訴諸致命的停滯與留戀。只要不斷向前,浮士德就可以盡情地獨享魔鬼的力量與運氣,體驗愛情的狂喜,生命的絢爛,小世界與大世界。信奉超越的浮士德當然願意簽訂契約。即便在臨死“停滯”的時刻,他依然堅定地相信,只有“每天都爭取自由和生存的人,才有享有兩者的權利”。
可是,浮士德的生命,攀附現世的靈魂追求,早在書齋的夜晚就已經停滯了。勇於爭取、永不滿足的始終是另一個更為高貴的靈魂。也正是另一個靈魂的周圍閃爍着魔鬼覬覦的“超人”光環。同樣地,毒師老白的生命在他發現自己患癌症的那一天也已經結束了。留下來的也是他的另一個靈魂,那個每一天都在超越,每一天都在爭取新的自由與生存的海森堡——老白給自己取的毒師名,魔鬼梅菲斯特的化名。從決定製毒的時刻開始,魔鬼的能量就已經開始傾注老白“另一個靈魂”的全部追求。
不過,魔鬼的力量始終是需要代價的。梅菲斯特施法縱恣,一開始不過是在萊比錫地下酒窖變酒放火的小把戲,沒有人受到特別的傷害。可是,當浮士德陷入愛情,要求梅菲斯特幫助他取悦心愛的格雷琴時,損害開始氾濫:格雷琴的母親被梅菲斯特用安眠藥“不小心”毒害,格雷琴的哥哥在同浮士德決戰的時候被浮士德“無意中”殺死,格雷琴最後也在瘋癲囈語中溺死了她和浮士德的孩子,被審判處決。這些悲劇看起來都是“意外”,並非出自浮士德本意。借用一個從現代美軍軍事行動語境裏衍生的短語,這些都是所謂的“附帶損害”(collateral damage),都是行動人誤殺的無辜平民,一些不經意間附加的傷害。到了第二部結尾,附帶損害進一步擴張。浮士德想要造福人類,填海造田,必須趕走居住海邊的老夫婦。梅菲斯特當機立斷,一把火燒了房子和夫婦,還順帶殺死了途經海濱的旅人。浮士德想要完成“超人”的偉業, 以為自己壘砌了一個繁盛美麗的世界,並且最終因為止不住瞬息停留的衝動,對這個自己親手築建的世界説了句“停一停,你真美”,輸掉了賭約。可他心中的理想王國,他的自由與超越,分明都是由數不清道不明的“附帶損害”堆疊而成的。
就這樣,浮士德在理想化的留戀中與“那樣美麗”的世界告別。如果此時並置《絕命毒師》,我們很難不把這一幕跟老白的結局聯繫到一起。劇終,一無所有的老白完成了最後的復仇,平躺着倒在了製冰毒的實驗室裏(下圖)。鏡頭緩緩向上拉長,從老白漸漸死去的身體一點點擴至他的周遭,把他心愛的製毒設備一起容納進畫面。老白的肉體、攀附現世的靈魂,還有附着在那些器械設備上的“另一個靈魂”就在這個鏡頭裏完美地融為一體。背景音樂《Baby Blue》(Badfinger 樂隊, 1971年)此時切入,在搖滾鼓點中完美地落下第一句歌詞“我想我得到了我應得的一切”。這一刻,我們終於可以溯洄到浮士德的結局,充滿眷戀的“停一停”,來到電視劇文化史上一個值得銘記的震撼結局。
因為和浮士德一樣,老白最終的確得到了他應得的權力、自由與懲罰。由於老白決意實現個人超越的手段“製毒”從一開始就是魔鬼的利器,他在進取超越、追逐個人自由與生存的過程中也和浮士德一樣,不斷地給周圍的人與環境帶來各式各樣的“附帶損害”。比如第四季,老白用計炸死大毒梟,打垮了一整個毒品帝國,卻也觸動了利益鏈上的每一個人,造成了連鎖反應式的兇殺,最後還導致他當緝毒警察的連襟漢斯的死亡。不過,整部劇對這種無意的、附帶的、間接的傷害最鮮明的還是在第二季最後,老白的搭檔傑西和女朋友一起吸食海洛因後,神智不清地倒在牀上。女孩口吐白沫,老白本能地想急救,突然想到女孩對他繼續秘密製毒是一個重大威脅,便選擇眼睜睜地看着年輕的生命逝去。這原本只是一個女孩的死亡,而老白的責任也不過是出於個人利益而見死不救。但編劇把這一個人選擇的“附帶損害”蔓延至整座阿爾伯克基市:女孩的父親負責航空飛行指揮,因傷心欲絕而工作失誤,最終導致一場震驚全城的重大空難。
當然,這一段強調“附帶損害”的故事並不完美。編劇確實有點扯了。但我們在這裏看到了製作人文斯·吉利根(Vince Gilligan)在鋪設劇作時着力挖掘的一個問題,一個浮士德式的問題:當另一個靈魂“拼命地要脱離塵俗”,不顧一切地展翅高飛,即便他從未有意給任何人造成傷害,他的“超人”光環是否還是會不可避免地灼傷他深愛的世界?或者,換一個問法:人為了實現超越,是否註定要與魔鬼同盟?或者,再進一步:“超人”光環與附帶損害是否就是人類的最終命運,人性的最終答案?
《絕命毒師》完結十年,我依然為這些沒有確切答案的推測感到恐懼。尤其是在這個依然充斥着各式各樣的“附帶損害”,卻不再有那麼多“超人”光環的世界——畢竟,有關“超人”的危險早已在上一次世界大戰的經驗中被重新審視了。不過,這十年來,吉利根團隊沒有停止鑿挖這個浮士德式的問題。他們從毒師老白的故事裏取了一個同樣具有“超人”潛力的配角,為罪犯打官司的律師索爾,完成了新的一整部衍生劇《風騷律師》(Better Call Saul)。
於是,又一次,我們在熒幕前為主角的變化着迷。上海疫情的兩個月正好在放《風騷律師》最後一季。我又一次深深地陷入了另一個浮士德英雄,“另一個靈魂”的成長故事,還有那有關“超人”與附帶損害的命題思辨。在這個本身就善惡不明、犯罪與正義並不互斥的、複雜的律政世界裏,律師索爾和劇中其他幾位主要配角都展現了超羣絕倫的能量,浮士德式的奮進與超越。與此同時,附帶損害的惡魔陰影也自然地罩上了熠熠生輝的“超人”光環:在兩個靈魂的分岔口,在每天爭取自由和生存的道路上。
2022年6月1日
作者:顧文豔
編輯:錢雨彤
責任編輯: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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