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龍:與其自怨自艾,不如充盈自己丨人物
2021年,張曉龍參加了六檔綜藝節目:從《追光吧!》《舞千年》到《登場了!洛陽》;從挑戰説唱與流行演唱的潮流大哥,到翩翩白衣的國風舞者……在《甄嬛傳》播出十週年之際,張曉龍正在將中華歷史瑰寶與傳統文化,帶向更多形式豐富的舞台。
這兩年,張曉龍減少了拍戲的頻率,用更多時間去傳承文化。
相較之下,近兩年張曉龍在拍戲上似乎減緩了步伐。
在接受新京報記者採訪時他表示,這是人到中年,領悟“舍與得”後的選擇。他更想用有限的時間,成為忠實的文化傳承人,成為生活的觀察者。“美好”是張曉龍採訪中最常提及的詞彙,“給自己的生活踩腳剎車,選擇對自己更重要的事情,才能一直看到美好。”
《追光吧!》兼任“編導”
——把最好的位置留給年輕人
張曉龍的身上,擁有一種撲面而來的安全感。每一個和他接觸過的人,都能以最快的速度,感受到摯友般的親切與關懷,卻毫不張揚,不過分熱情,妥帖謙遜得恰到好處。
這似乎和他最被外界熟知的角色,《甄嬛傳》中的温實初,有異曲同工之處。但更可佐證的是,在上週五收官的綜藝《追光吧!》中,張曉龍雖然只遺憾參與了兩次公演舞台,但作為“六倍光速”組內的老大哥,比賽期間,從組織排練、舞台設計,到弟弟們的情緒管理,他總能一一安排穩妥。“組內我比吳建豪還大了4歲,閲歷、經歷、年齡,必然應該懂得什麼是謙讓和包容,或者怎樣去温暖他們。”
無論是在舞台上,還是在舞台下,《追光吧!》中的張曉龍總是能温暖身邊的每個人。
比如,過往的舞台導演經驗,讓張曉龍為每一次舞台承擔了“拋磚引玉”的職能。“成團的話,大家都要各抒己見。我能做的就是把結構、創意、想法都給他們,讓大家的長處有可發揮的空間。”以二公舞台的《蘇州河》為例,這是電影《八佰》的片尾曲,其表達了國破山河在的堅毅,飽含民族必勝的堅守。當所有人都不知道該如何詮釋時,張曉龍用一夜時間,趕製出一個小劇本,故事圍繞蘇州河兩岸的戰爭展開,一面是天堂,一面是地獄。他希望用音樂與故事的結合,幫助弟弟們理解《蘇州河》的表達所在,同樣以真誠動人的舞台場面,打動現場的每一位觀眾。演出前一天,張曉龍為了追求更飽滿的舞台效果,臨時打電話找朋友調動了一個歌舞團。“我希望能把每一個舞台都往上提高一點兒,觀眾欣賞的同時,也能有美的陶冶和美的享受。”
雖然作為團內的主心骨,但張曉龍在《追光吧!》的舞台上永遠站在邊上。在這個與張曉龍風格看似“衝撞”的領域,他渴望突破自我,渴望被重新定義,但同樣,他還是希望把最好的位置留給年輕人。“大家一定要知道,多把別人的美好推給大家看到,這是很重要的。”
張曉龍(右)説要把最好的位置都留給年輕人,讓大家看到別人的美好。
——人生事——
温太醫的“火”是時代的產物
把時間撥回至十年前,《甄嬛傳》的導演鄭曉龍,邀請張曉龍為他首部古裝劇擔任禮學指導,並飾演太醫“温實初”一角。這曾是一個不被經紀團隊看好的角色:戲份極少,總場次不足100場。一部70多集的電視劇中,往往小配角也要200場起步。而在霸道總裁流行的年代,温太醫的性格也難免過於温吞——默默無聞、為愛堅守,不求回報又不喜形於色——這類角色在彼時的任何作品中都很難有所突破。
但張曉龍卻欣然接受每一次機會。表演中,他將這個男人最痴情、最温柔、最隱約的感情,都用眼神戲“拎”了出來,每個眼神都經過了反覆設計。有一幕戲是甄嬛走出宮門,温實初的回眸中滿是温柔與隱忍。張曉龍希望通過不間斷的內心活動,向觀眾傳達温實初對甄嬛的愛一直都在。而温實初面對眉莊與甄嬛,不同感情流露出的眼神也有着難以言説的細膩差別。
《甄嬛傳》播出後,曾流行着一句“嫁人要嫁温太醫”。
“嫁人要嫁温太醫”,也曾為當時最流行的一句話。但在張曉龍看來,這個角色後來能紅,其實是時代的產物。隨着人們生活節奏的加快,慾望變得更加現實。相比遠在天邊的“高富帥”,時刻在身邊保護自己的“暖男”人設,似乎更具備市場。
但我們也無法剝離張曉龍的成長經歷,去挖掘“温實初”能在他心中生根發芽的原因。
張曉龍出生于吉林省遼源市的某個農村,家境並不富裕,但卻充斥着大家庭的温暖。張曉龍的媽媽是一個極為温柔的女人,她總會把身邊所有人照顧得非常妥帖。村裏人見到張媽媽,大老遠便親切地喊着“嫂子”;很多小孩子們直接認張媽媽為乾媽。每逢寒暑假,張曉龍家總是“賓客如雲”,親戚家的孩子在這裏一住就是一個月。
在張曉龍的記憶中,媽媽有什麼好東西都會先想到別人;別人有難處,她也一定會幫忙解決。媽媽成了張曉龍人生中最初的一面鏡子,讓温柔的基因在他內心有了棲息之地。以至於後來,張曉龍身邊的朋友只要發個朋友圈,表達自己不開心或者有所需要,他都會習慣性地“撲過去”幫別人解決,自己還特快樂。“這快樂來得很簡單。”張曉龍笑稱。
張曉龍在家排行老五,最小的一個,天生性格很像媽媽,心太軟,又細膩,看不得其他人有任何不舒服。五歲時,他便跟父母一起做小生意——從三伏天到三九天,風雨無阻地在街邊擺攤賣貨;天氣冷的時候,一天下來手上全是凍瘡,回家用熱毛巾敷敷,第二天接着出攤。成名後,張曉龍曾帶着公益項目回老家。現場他擼起袖子,下地割苞米,用工具輕輕一劃,苞米紛紛墜落。工作人員震驚了,但他們不知道的是,在生產工具只有拙鈍的鐮刀時,張曉龍便已熟練掌握了這項技能。
張曉龍從沒覺得農村生活有多辛苦,“因為你沒有見過不辛苦是什麼樣子。”反而,他甘之如飴,“我在農村出生,是我非常驕傲的一件事情。尤其上大學後,我身邊的人都圍着我問農作物怎麼長、動物怎麼養。我就覺得他們都好沒見識(笑)。我的同學一到假期也都爭相去我家感受農村生活,他們也覺得那裏的日子很簡單、很幸福。”
雖然在家中排行最小,但張曉龍天性温柔,又心思細膩,看不得其他人有任何不舒服。
再紅,也不要忘記自己的生活
但張曉龍也希望走出農村,讓母親的日子過得不再那麼辛苦。
上世紀90年代初,農村的教育水平,不足以支撐孩子們考上大學。很多孩子在各方面都擁有天賦,但往往被望塵莫及的機會掩埋了夢想。張曉龍無疑是幸運的。那時劇團下鄉演出,他總是趕着第一個去看,看完後就把家裏的土炕當舞台,邊唱邊跳。16歲,家人從報紙中縫裏看到吉林藝術學院的招生廣告,張曉龍有了第一次走出農村,進入省會城市的機會。彼時學舞蹈的男生也不多,名額充足;張曉龍自身條件好,往那兒一站,老師都不相信他沒學過專業舞蹈,一來二去,他順利考入吉林藝術學院,兩年後又以全國第一名的成績考入北京舞蹈學院民間舞專業。
那年,鎮上出了兩個大學生,張曉龍是其中之一。全鎮奔走相告,家人們像過年一樣擺席宴客。席間,鄉親們邊興奮地推杯換盞,邊問,“你家孩子為什麼要學跳舞?”
無論如何,18歲的張曉龍還是走出了農村。一夜的綠皮火車,帶他第一次來到首都北京。下了火車奔赴公交車站,站牌令他眼花繚亂。他只記得,北京真的好大,從天壇換車到動物園,再從動物園換車到北京舞蹈學院,想再從舞蹈學院去招待所,竟然就找不到方向了。一路上,公交車外的風景變幻匆匆,沒有一眼望不到邊的農田,只有觸手可及的高樓,非常非常高。“那時我就想,我這輩子能在北京有一個衞生間那麼大的房子,就滿足了。”
二十年後,眾所周知的,《甄嬛傳》紅了,一種帶有時代性意義、長尾性效應的“紅”。張曉龍終於憑着自己的努力,在這個圈子站穩了腳跟。四天,74個通告,這是張曉龍在中國台灣宣傳《甄嬛傳》期間達成的驚人紀錄。他走在中國台灣的大街小巷,摩托車、機動車紛紛停下來圍觀拍照。銀行裏的業務員、保安也不營業了,一時間萬人空巷。每到電視台做完專訪,大廳總是排滿工作人員要求温太醫“把脈”;連成龍也曾向他表達過對《甄嬛傳》的喜愛。
温太醫火了後,走到哪兒都有人找張曉龍把脈。
這樣瘋狂的讚譽,若撲向任何一個年輕人,或許都會令其暫時迷途,但張曉龍不同。此前的三十七年,他都在真實、清醒地活着,沒有靠山,沒有資本,從進入中央戲劇學院當老師,到成為一名演員,他都只是靠自己,靠像推銷一件商品一樣為自己贏得一次次機會。只有將腳下的每一步都踩得紮紮實實,他才得以安心。
《甄嬛傳》最火的時候,全國各地乃至國外的影迷都曾飛到北京來為張曉龍慶生,他卻像家長一樣在現場諄諄教誨:“温太醫在清朝,張曉龍在北京,各自有各自的生活。你們也不要忘記自己的生活啊。”
現在的年輕人,比當年難多了
《甄嬛傳》帶來的“變化”,還是不可阻擋地發生着。
原來張曉龍客串一部戲,賺一千塊錢,在北京生活得也算有滋有味。但“窮在鬧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錢賺得多了,卻變得不如以前夠花了。有了知名度後,張曉龍也主動揹負了很多社會責任,他想盡所能多幫助社會上的一些人……
四年間,張曉龍拍了七部戲,絕大多數都是男主角。拍戲空隙,他還要在中戲任教,為《琅琊榜》《如懿傳》等多部作品擔任幕後禮學指導。
與此同時,他也從三個身份,三個不同的領域,切身經歷着影視圈從蟄伏,到繁榮、浮躁的發展變幻。
《甄嬛傳》前,張曉龍已經做了近十年的禮學指導,包括電視劇《大秦帝國》、電影《滿城盡帶黃金甲》《孔子》等多部優秀作品。但彼時,禮學指導仍是最“可有可無”的職位——大部分時候,駐組數日,報酬只是一個象徵性的紅包,接一部戲不僅養活不了自己,經常還得搭錢進去。直到《甄嬛傳》開啓了國產古裝劇批量生產的浪潮,張曉龍也時常在宣傳中向觀眾科普祭祀、婚禮、葬禮、儀仗等禮學知識,禮學指導一夜間從“可有可無”變得“供不應求”。
“後來的戲,都想做到《甄嬛傳》一樣行為有度,舉止有禮。所以我們(禮學指導)的戲約就越來越多。但需求量太大了,有人聽了我的課,也出去做禮學指導,變得良莠不齊。劇組也開始放水,反正我有禮學指導了,給導演一個交代,拿點兒錢就解決了,既省錢又完成了任務。”張曉龍有些無奈。
資本的注入,讓市場環境迅速變換一番光景,不少老演員也被迫改變了穩紮穩打的工作節奏;但另一方面,張曉龍擔任教師二十餘年,迎來送往莘莘學子,他更擔心的是那些懷揣夢想,剛剛邁入影視圈的年輕演員們,一進入社會,就被市場的繁華泡沫裹挾、吞噬。
“他們比我們那時候要難多了。我們上大學的時候,四年時間很長。現在大學生的四年,卻一晃而過。”每當張曉龍看着越來越多的孩子急於求成,在朋友圈表達焦慮;看到很多劇組一開機就想着殺青,馬不停蹄地趕工,他甚至懷疑,是不是有一個外星球,把地球的時間都撥快了?
2016年後,四十不惑的張曉龍開始學着取捨,適時放緩前進的步調;每年只拍一到兩部戲,不一定是男主角,但一定是適合自己的角色。“不同年齡有不同年齡的美好。我前五年還在演富二代、高富帥,現在也有類似的劇本找到我,但我不會演。這不是我該做的事情了。”
這些年,張曉龍參加了不少像《舞千年》這樣的節目,就是想通過年輕人感興趣的方式,宣傳國風、歷史。
其餘時間,他選擇多做一些讓自己感到美好的事。例如,為《如懿傳》《延禧攻略》等古裝劇擔任禮學指導;受邀前往北京大學、美國大學孔子學院、美國萊斯大學等高校舉辦禮學講座,讓更多普通人瞭解何為“行為有度,舉止有禮”。在綜藝《舞千年》《登場了!洛陽》《典籍裏的中國》中,他以年輕人感興趣的方式,宣傳國風、歷史、禮學、民族舞,讓傳統文化在足夠的美學高度上去分享、傳遞和傳承……
即便在《追光吧!》這樣的真人秀舞台,張曉龍也沒有選擇唱歌或表演,而是邀請到西安知名民樂團,一身唐服加身,表演了民族舞蹈和民族打擊樂大鼓。這在強調“燃”和“回憶殺”的舞台上,並不佔優勢,但這卻是張曉龍最滿意、最想做的表演。
如今,張曉龍的時間依舊被排得滿滿當當,雖然這並非外界認知的“忙碌”,但卻使他內心更為充盈。“與其説感到(年輕人帶來的)危機,不如去填充自己,讓自己做一個更有用的人。你只要有用了,自然就會有工作找到你;即使工作少了,你對你的家庭仍是獨一無二的。當有些人產生了焦慮,或者沒有工作的時候,與其坐在那裏自怨自艾,還不如把自己填充得更豐滿一些。”張曉龍不斷提醒自己。
對 話
年輕演員的浮躁,是整個社會造成的
新京報:課堂上你是一個比較嚴格的老師,還是很容易跟學生打成一片?
張曉龍:沒有經驗的時候,有的時候會嚴厲,但有了經驗後,我覺得得用魅力講課。你教的東西有用,他自然就想學,不用你逼着他。把複雜的事情簡單化,把簡單的事情興趣化。
我記得當時李光潔、陳思誠他們班的班主任王麗娜老師,是我們系的副主任。她去看了一節我的課,當時教的是張歆藝他們班。她説,曉龍老師的課就做到了深其深,淺其淺,益其益,尊其尊,因材施教。因為我們班裏,包括張歆藝還有幾個學生是學過舞蹈的,專業特別好,但也有完全沒學過的,還有出於興趣學過的。所以我一堂課要教三個不同層次的內容。我當老師的時候,應該還是一個非常努力、比較動腦的老師吧(笑)。
新京報:禮學指導在劇組中大概是如何工作的?
張曉龍:我們禮學指導團隊每天又要教羣眾演員,又要教臨時演員,還要指導主演的禮節、儀態。要跟道具組説,出行儀仗是8台大轎還是16台,儀仗有牛或者象嗎?包括《如懿傳》中的木蘭秋獮,我們怎麼找到這幅畫(《木蘭秋獮圖》)?怎麼去參考畫中關於禮節和儀態以外的東西?
全組越相信你,工作就越繁雜。但有些不專業的人,可能光教磕頭作揖還教錯。這個東西真的是要交叉學科,要懂表演,要有導演思維,又要懂形體,還要有示範能力,所以不是一個簡單的事情。
做了二十多年的中戲老師,張曉龍覺得,如今年輕人的浮躁是整個社會造成的。
新京報:現在很多年輕演員在形體表演中都存在不過關的現象,你在中戲擔任了二十餘年的形體老師,在教學過程中也會感受到學生的浮躁嗎?
張曉龍:我覺得(浮躁)是整個社會帶給他們的。現在的年輕演員,不知道以前演員是什麼樣,只知道現在特別紅的演員一出來,就有七八個人圍着;導演講戲的時候,都要先跟經紀人講,經紀人再跟他們講。但這怎麼可能達到效果?還是現在整個創作氛圍都不一樣了。
其實,你不能完全怨學生。誰想這樣呢?都是周邊人把他們圍着抬起來的,抬到他們覺得,好像我就得這樣,就得板着臉,就不能跟別人打招呼。確實無奈,這也是我為什麼現在不當老師的原因,我已經從中戲調出來了。整個獨生子女這一代,很多人總是告訴他們,你只要好好學習就行,不用去幹任何事情。這些年都養尊處優過來的,突然一下想讓他們去關心別人,是有難度的。
但我覺得社會在變遷,這個過程中會越來越好。説實話,我們也總看到很多年輕演員非常敬業。你感覺他們好像是一個流量明星,但你要把他們光着膀子扔在大雪地裏,他們該去也能去。還是想演好戲的。
新京報資深記者 張赫
首席編輯 吳冬妮 校對 趙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