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節檔期間的院線向來是沒有硝煙的戰場。全國人民圍着這僅有的五六部電影打轉。今年票價又創歷史新高,單張均價五六十往上。買票如畫押下注、買定離手。口碑發酵之前,只能希望自己買到的那場恰好是矮個兒裏拔出的高個兒。開盲盒的體驗也不過如此。
今天這篇文章要聊的是大年初一上映的《四海》。豆瓣開分5.6,基本確定了《四海》是2022年春節檔口碑墊底的電影之一,也是迄今為止拍了四部電影的韓寒風評最差的作品。
電影《四海》官方海報。
從2014年的《後會無期》開始,用了八年時間,韓寒確實已經拍了四部電影了,其中三部上了春節檔。從《後會無期》《乘風破浪》《飛馳人生》,再到《四海》,韓寒的電影有非常鮮明的特徵。
本文作者認為,《四海》上映遭遇差評的問題恰恰在於,韓寒沒有專心地拍好劇中小人物的悲劇。韓寒企圖拍的《四海》,幾乎是一部比他之前拍的三部電影加起來,還要複雜的故事。而《四海》的困境,某種程度上也反映了近年來院線電影的困境:當熱錢退潮、流量疲軟、多樣性減少、疫情又徘徊逡巡,如何在保持自我和投靠主流之間保留最後一點真誠?
01 被辜負的內核:小鎮青年的悲歌
電影《四海》劇照。
實際上,《四海》是一個非常容易概括的故事。它的主軸幾乎可以被縮略成《麥琪的禮物》+《阿郎的故事》。如果你既讀過這篇歐·亨利的小説,又看過這部杜琪峯的作品,即使沒看過《四海》,你也能想象出這個故事原本可以有多感人。
《四海》聚焦一對小鎮青年男女,吳仁耀(劉昊然飾)和周歡頌(劉浩存飾)。兩人在一個烏托邦式的海島上相知相熟,暗生情愫,又因意外離開故鄉、遠赴廣州謀生。在廣州,吳仁耀以自己擅長的摩托技能為生。為了給周歡頌還債,他不惜偷偷接下了一份風險極高、可能會失去生命的摩托特技工作。與此同時,周歡頌也為了給吳仁耀驚喜,攢了3000塊錢拿回了吳仁耀被扣押的摩托車,卻在途中遭遇交通意外。
劃重點,男子氣概、摩托車、高風險、悲劇性。這一系列關鍵詞和《阿郎的故事》裏周潤發飾演的摩托車手阿郎的經歷完美貼合;而影片結尾,貧困的男女主人公為對方默默奉獻、不惜捨棄自己最寶貴的東西,卻徒勞一場空的劇情設定,則明顯是在致敬《麥琪的禮物》這一名篇。
事實上,韓寒確實是在致敬。因為他生怕你看不出來,把這本書放在了男主人公的牀頭最明顯的位置,甚至不惜給了封面兩個特寫鏡頭。
這樣拎出影片的主軸,你真的會很驚詫,為什麼這部電影最後的出品能這麼難看。《麥琪的禮物》是温暖心酸的,《阿郎的故事》是狂暴催淚的(反正即使意識到性別塑造有時代侷限,當時結尾還是把我看哭了),經典二合一就是淚點疊加淚點。再加上,少男少女離開小鎮、走進大都市,城市化的進程也同時是個人社會化的過程。從底層仰望廣州塔,這種成長的經歷或創痛,本來就是經典橋段。雖然,“經典”的另一個名字,叫“俗套”,但只要輔之以豐富的細節、細膩的情緒,也極易讓人有代入感。
電影《四海》劇照。
實際上,《四海》裏也不是完全沒有能觸動人的細節。比起可能給觀眾留下最深印象的“含早”梗,我比較喜歡的是吳仁耀的父親(沈騰飾)送他的那塊表,上面的logo乍看是Rolex(勞力士),其實是Relax(放鬆)。是個笑點,同時也經得住細想和延伸:有錢人追求奢侈品、彰顯地位。窮人裝裝樣子,最終的落點還是安慰自己:生活太難,放鬆就好。
還有接近尾聲的時候,鏡頭推向珠江畔,吳仁耀在摩托車上賭一場順風局。飛越珠江就能還債,飛不過,就是枯了的萬骨之一。底層人以命相搏,只成全明星藝人的換日偷天、成為眾目睽睽的一點消遣。這種階層的割裂、漠視、相食,不尖鋭、不令人悚然嗎?
原本真的可以是很動人的。
認真看的話你會發現,我上面説的兩個細節,都和階層、底層的生活狀態相關。其實,近年來所有人都知道,拍主旋律要從小人物出發。韓寒鏡頭裏的草根、小人物,本不新鮮。但有趣的是,吳仁耀這個小人物,不是藥神,不是狙擊手,沒有拯救蒼生、保家衞國的野望。甚至,也沒有《雄獅少年》那樣實現自我價值的夢想。他倒真的像一個徹底被生活壓扁的人,僅有對女主角洶湧的一點真情。這也是《四海》在要麼宏大、要麼熱烈的春節檔,顯得格格不入、落落寡合的原因之一。
電影《四海》劇照。
然而我還是想説,聚焦這樣的小人物,其實並不是《四海》的錯。作為一個不追求節日觀影氛圍的人,我理解因春節看到了悲劇而痛罵“晦氣”的觀眾,但並不真的認同。《四海》的問題恰恰在於,它沒有專心地拍好劇中小人物的悲劇。韓寒企圖拍的《四海》,幾乎是一部比他之前拍的三部電影加起來,還要複雜的故事。
02 高濃度雞湯與高濃度包袱
電影《四海》劇照。
從2014年的《後會無期》開始,用了八年時間,韓寒確實已經拍了四部電影了——數量上能看齊郭敬明的《小時代》系列——其中三部上了春節檔。同時,八年的時間也給韓寒這個品牌做了一層舊:別提80後,90後也不是最年輕的一代了。對於00後、05後來説,韓寒像是“時代的眼淚”,可能很難想象這個導演大叔當年居然也有一票粉絲。而當你發現人們談論《四海》並不都會自然而然地提到郭敬明的時候,也會知道,如今和千禧年間相比,已經換了個新天地。
《後會無期》《乘風破浪》《飛馳人生》,再到《四海》,韓寒的電影有非常鮮明的特徵。
首先,是幽默。
《後會無期》主打的標籤除了公路電影,就是“黑色幽默”。須知道韓寒的幽默尤其是浮在台詞上。而且角色一説台詞,一定要往“人生”上靠。這在他的首作裏特別明顯。基本一個金句連着一個金句,從“從小到大我都是優,你讓我怎麼從良”到“小孩愛分對錯,大人只看利弊”。與其説“文學性強”,不如説像沒搞清楚電影和有聲書的區別。那時的韓寒在電影界初來乍到。這點機靈抖得硬,但仍算真誠,像逢年過節串門被父母攛掇表演興趣班裏那點絕活的小孩兒。
電影《後會無期》劇照。
到了《乘風破浪》《飛馳人生》,他就請了有更深戲劇標籤的明星,比如鄧超、沈騰。也是從《乘風破浪》開始,韓寒有了個和春晚一樣的壞習慣:曾經自己造梗,後來直接成為網絡梗的搬運工。看到《四海》裏出現“耀,耀,切克鬧”這種2020年就沒人講的諧音爛梗,真的很希望韓導往後至少篩選一下段子的出產年份。
話多且密,《四海》的前半部就由沈騰和尹正的台詞笑料堆疊起來,盡心盡力營造賀歲檔氛圍。行至片中,隨着二位飾演的角色離島的離島、溺水的溺水,影片陡然轉向現實和陰鬱的方向。像破繭成蝶,少年熟悉的世界分崩離析,顯露出猙獰的一面。
其實這是韓寒電影的第二個特徵:他的喜劇總有陰暗面。
《乘風破浪》裏埋着代際矛盾和母親的死;《飛馳人生》更是讓沈騰在插科打諢了整部戲後,駕車一頭栽入大海。其實説起來,《飛馳人生》的敍事更和《阿郎的故事》一脈相承:不靠譜了一輩子的小人物,終於想要負起責任,平凡的英雄主義最終也以死亡作結。
電影《飛馳人生》劇照。
這也是出於韓寒一貫的反英雄、反成功哲學——他向來不相信小人物的成功,也不歌頌平凡的偉大。出生在上世紀80年代、成長在改革開放的他,和新千年初聲名鵲起的一批創作者同樣,偏愛的是註定被社會淹沒的荒誕夢想、被時代打濕的個人記憶。
《四海》是韓寒所有作品中,悲劇和現實因素比重最大的。以尹正飾演的歡歌之死為分界線,影片有50%的時長都籠罩在經濟壓力和大城市的異化帶來的低氣壓下。為了調節氛圍,韓寒撒上了過多用無厘頭段子做成的葱花。但過於頻繁地在低級笑點和悲劇氣質的主線之間遊走,讓觀眾的情緒在荒誕無厘頭和嚴肅沉浸間反覆橫跳,也讓影片旁支錯雜、定位不明、邏輯混亂。
電影《四海》劇照。
尹正、馮紹峯、沈騰,這些角色與其説是配角,不如説是彩蛋。他們對於主線劇情的作用微乎其微,戲份卻不少,唯一的效果是增加趣味性,但實際上是加劇了理解上的混亂。韓寒想拍昆汀式的trash talk(耍貧嘴),但忘了trash talk並不能全然拍成trash。像馮紹峯飾演的民警和高利貸追債人互相抬槓的順風車奇遇,硬生生地插在故事主線裏,讓人一頭霧水。
經典的trash talk,如程耳的《邊境風雲》裏的“這不是治安問題,是感情問題”,也如銀河映畫的《非常突然》裏的“有傘的時候沒雨,有雨的時候沒傘”。其實都是把真意安排在漫不經心裏。觀眾看完電影,方才在茫茫眾生相里品味出端倪。
可惜,《四海》的台詞不是高濃度雞湯,就是高濃度包袱。什麼都想要,結果就是什麼也沒得到。甚至看完電影,你都沒明白這個故事和“四海”有什麼關聯。而除了台詞硬cue之外,這個故事和英文名“Only Fools Rush In”似乎也沒有更多聯繫。究其根本,是因為你不能用少於十個字,概括出這個電影的中心思想——當然,前提是,如果它有。
03 自我打岔和偶現的真誠
電影《四海》劇照。
其實,除了春節檔期的商業化需求,聯繫韓寒本人的價值導向,也容易從《四海》倒推其創作本因:韓寒一直以反叛為個人標籤、和主流保持距離。而隨着這幾年年歲漸長,外加大環境變化,他也逐漸被收編。
這份自我堅持和投靠主流之間的張力,也被完整而扭曲地保留在了《四海》中:既不滿足於拍一個閤家歡的輕鬆無厘頭喜劇,也不願意用心雕琢一個充滿宿命感的悲情故事。最終的導向是不斷的自我打岔——在觀眾感動時,因害怕媚俗,而用段子打岔;在觀眾爆笑時,又因害怕輕浮,而用沉重的主線打岔。
電影《四海》劇照。
這種彆扭讓《四海》成為了韓寒拍過的最混亂的電影。混亂和彆扭,也體現在了其音樂的應用上。韓寒過往的電影,還有一大特徵,就是依賴金曲。沒金曲拍不了電影,説不上是在拍電影還是在拍MV——其實也是新人導演的通病。《後會無期》除了同名主題曲外還有《平凡之路》,《乘風破浪》影片宣傳之初最大的風波就來自於主題歌《乘風破浪歌》。
有趣的是,到了《四海》,韓寒似乎特意減少了音樂的應用,即使所有人都知道,在煽情的時候墊一首主題曲是最強催淚buff。其實,音樂並沒有在本片隱身,反而有了更強的存在感:影片中段,當少男少女逃離家鄉,摩托車上的吳仁耀提到,自己最喜歡苗滸的歌,也應景地響起了對應的音樂。但當吳仁耀真的成為苗滸的替身時,他卻拒絕了自己偶像的簽名唱片。當他飛越珠江和最終回到故鄉時,韓寒好像是刻意迴避用一首抒情歌曲來提醒觀眾:這是淚點,快哭吧!
其實,《四海》是韓寒首次試圖剝離那些青年人的混不吝(《後會無期》)、中年人的保護色(《飛馳人生》),展示少年的單純而殘酷的青春。在沈騰和尹正等人提供的或熱烈或乾澀的笑料中,吳仁耀和周歡頌其實就是兩個簡單的、或者説也被片面塑造的少年角色。當他們被迫進入都市、進入成人社會,歡迎他們的不是鮮花和音樂,也沒有一盞燈真正為他們而亮起。拒絕音樂,其實某種程度上是表達了他們對於曾經幻想過的應許之地的失望。
電影《四海》劇照。
從這個角度來説,放棄使用音樂必殺技的韓寒閃露出了難得的真誠。也許這也是來自小鎮並堅持“亭林鎮”為個人品牌的韓寒的心聲。只是這份真誠有限,且來得太遲。觀眾早已在低級笑料和風格頻轉中失去了共情角色的耐心。一直與本片其他角色有割裂之感的吳仁耀、周歡頌,因為空間所限,又未經細心雕琢,到了影片結束,只能是兩個童話式的空心人。這兩個角色之單薄,幾乎只能説是出於中年人韓寒對於青少年時代過度理想化而一廂情願的幻想。
尤其是周歡頌,片中她戲份不少,卻始終只是一個彷彿畫報裏走出的、漂亮但命運悽苦的小姑娘,負責在大海邊、高樓上貢獻自己美妙的剪影。她説的唯一一句有人氣兒的台詞是面試遭遇騷擾時説的:“你去對接你媽吧!”但這唯一一句台詞,由於人物性格挖掘和展現的缺位,和她説的所有幼兒化、寓言式的蒼白金句(“你對着星空許過願嗎?”)產生了難以彌合的脱節。
電影《四海》劇照。
2022年的春節檔毫無疑問整體遭遇了滑鐵盧,大年初二的總票房不敵往年的大年初八。這是多方面因素構成的:票價的上浮、疫情的阻礙……最明顯的,是作為觀眾,能明顯感覺到選擇變得前所未有的匱乏。不只是説在映電影的數量減少了,而是説電影的類型範圍在縮窄。
其實,要説這是一種嶄新的春節檔院線景觀,分析下來倒也沒那麼新鮮:今年的《這個殺手不太冷靜》作為喜劇對標上年的《你好,李煥英》;《奇蹟·笨小孩》作為現實主義主旋律對標文牧野前作《我不是藥神》;《熊出沒·重返地球》嘛,還是每年屹立不倒的《熊出沒》系列。最大的變化還在於,曾經創造過票房神話的兩大電影類型——賀歲商業電影(《唐人街探案》)和國風動漫電影(《哪吒》)——在今年空缺。作為填補,《狙擊手》《長津湖之水門橋》兩部主旋律戰爭片,又偏偏在題材上打了架。
這種不變中的變化,説小不小,也影響了票房大盤;説大不大,其實也是近些年院線温水煮青蛙的結果。最終,帶着“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心態,我還是在這些電影中選了《四海》。願賭服輸,這就是一部不理想、甚至質量墊底的電影,但看完電影,比起憤怒,我更多的是茫然。因為,它的困境,某種程度上也反映了近年來院線電影的困境:當熱錢退潮、流量疲軟、多樣性減少、疫情又徘徊逡巡,如何在保持自我和投靠主流之間保留最後一點真誠?
這個略帶慘淡的春節檔,沒有給我們答案。
撰文丨雁城
編輯丨青青子,肖舒妍
校對丨劉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