楠木軒

汪曾祺筆下的京劇五大頭牌:馬·譚·張·裘·趙

由 東方崇學 發佈於 娛樂

汪曾祺先生在京劇“樣板團”期間

馬·譚·張·裘·趙

文 | 汪曾祺

選自《汪曾祺回憶錄》

裘盛戎、張君秋、譚富英、馬連良合影

馬(連良)、譚(富英)、張(君秋)、裘(盛戎)、趙(燕俠),是北京京劇團的“五大頭牌”。我從1961年底參加北京京劇團工作,和他們有一些接觸,但都沒有很深的交往。我對京劇始終是個“外行”(京劇界把不是唱戲的都叫做“外行”)。看過他們一些戲,但是看看而已,沒有做過任何研究。現在所寫的,只能是一些片片段段的印象。有些是我所目擊的,有些則得之於別人的閒談,未經核實,未必可靠。好在這不入檔案,姑妄言之耳。

馬連良先生《趙氏孤兒》劇照

描述一個演員的表演是幾乎不可能的事。馬連良是個雅俗共賞的表演藝術家,很多人都愛看馬連良的戲。但是馬連良好在哪裏,誰也説不清楚。一般都説馬連良“瀟灑”。馬連良曾想寫一篇文章:《談瀟灑》,不知寫成了沒有。我覺得這篇文章是很難寫的。“瀟灑”是什麼?很難捉摸。《辭海》“瀟灑”條,注云:“灑脱,不拘束”,庶幾近之。馬連良的“瀟灑”,和他在台上極端的鬆弛是有關係的。馬連良天賦條件很好:面形端正,眉目清朗,——眼睛不大,而善於表情,身材好,——高矮胖瘦合適,體格勻稱。他的一雙腳,照京劇演員的説法,“長得很順溜”。京劇演員很注意腳。過去唱老生大都包腳,為的是穿上靴子好看。一雙腳下腨裏咕嘰,渾身都不會有精神。他腰腿幼功很好,年輕時唱過《連環套》,唱過《廣泰莊》這類的武戲。腳底下乾淨,清楚。一出台,就給觀眾一個清爽漂亮的印象,照戲班裏的説法:“有人緣兒。”

馬連良在作角色準備時是很認真的。一招一式,反覆捉摸。他的夫人常説他:“又附了體。”他曾排過一出小型現代戲《年年有餘》(與張君秋合演),劇中的老漢是抽旱煙的。他弄了一根旱煙袋,整天在家裏擺弄“找感覺”。到了排練場,把在家裏捉摸好的身段步位走出來就是,導演不去再提意見,也提不出意見,因為他的設計都挑不出毛病。所以導演排他的戲很省勁。到了演出時,他更是一點負擔都沒有。《秦香蓮》裏秦香蓮唱了一大段“琵琶詞”,他扮的王延齡坐在上面聽,沒有什麼“事”,本來是很難受的,然而馬連良不“空”得慌,他一會捋捋髯口(馬連良捋髯口很好看,捋“白滿”時用食指和中指輕夾住一綹,緩緩捋到底),一會用眼瞟瞟陳世美,似乎他隨時都在戲裏,其實他在輕輕給張君秋拍着板!他還有個“毛病”,愛在台上跟同台演員小聲地聊天。有一次和李多奎聊起來:“二哥,今兒中午吃了什麼?包餃子?什麼餡兒的?”害得李多奎到該張嘴時忘了詞。馬連良演戲,可以説是既在戲裏,又在戲外。

馬連良先生《秦香蓮》劇照

既在戲裏,又在戲外,這是中國戲曲,尤其是京劇表演的一個特點。京劇演員隨時要意識到自己的唱唸做打,手眼身法步,沒法長時間地“進入角色”。《空城計》表現諸葛亮履險退敵,但是隻有在司馬懿退兵之後,諸葛亮下了城樓,抹了一把汗,説道:“好險吶!”觀眾才回想起諸葛亮剛才表面上很鎮定,但是內心很緊張,如果要演員一直“進入角色”,又表演出鎮定,又表演出緊張,那“我本是卧龍崗散淡的人”的“慢板”和“我正在城樓觀山景”的“二六”怎麼唱?

有人説中國戲曲注重形式美。有人説只注重形式美,意思是不重視內容。有人説某些演員的表演是“形式主義”,這就不大好聽了。馬連良就曾被某些戲曲評論家説成是“形式主義”。“形式美”也罷,“形式主義”也罷,然而馬連良自是馬連良,觀眾愛看,愛其“瀟灑”。

馬連良不是不演人物。他很注意人物的性格基調。我曾聽他説過:“先得弄準了他的‘人性’:是綿軟隨和,還是幹梗倔奘。”

馬連良很注意表演的預示,在用一種手段(唱、念、做)想對觀眾傳達一個重點內容時,先得使觀眾有預感,有準備,照他們説法是:“先打閃,後打雷。”

馬連良的台步很講究,幾乎一個人物一個步法。我看過他的《一捧雪》,“搜杯”一場,莫成三次企圖藏杯外逃,都為嚴府家丁校尉所阻,沒有一句詞,只是三次上場、退下,三次都是“水底魚”,三個“水底魚”能走下三個滿堂好。不但乾淨利索,自然應節(不為鑼鼓點捆住),而且一次比一次遑急,腳底下表現出不同情緒。王延齡和老薛保走的都是“老步”,但是王延齡位高望重,生活優裕,老而不衰;老薛保則是窮忙一生,雙腿僵硬了。馬連良演《三孃教子》,雙膝微彎,橫跨着走。這樣彎腿彎了一整齣戲,是要功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