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第五屆平遙國際電影展迎來本屆的大師班嘉賓——大導演徐克。
每年請大咖電影人開大師班,一直是平遙影展的一個傳統,前四年在這裏開過大師班的有李滄東、杜琪峯、張藝謀,今年則輪到了“徐老爺”。
老爺的人氣還是相當高的,大師班下午兩點開始,剛過一點,會場外就已經排起了長長的隊伍,其中很多看上去都是年輕的學生。據説,這場大師班的票價被黃牛炒到了兩百塊一張,足以證明老爺的號召力。
大師班在電影宮的“站台”露天劇場舉行,坐得滿滿當當。藝綻君特別想吐槽一下這個時節平遙的氣候,晚上和白天室內都巨冷,然而出太陽的下午,巨熱,且暴曬。一個半小時的活動中,觀眾席全都徹底暴露在秋日烈焰下,大家就是在這樣極端的天氣中聽完老爺的講座,精神可嘉~~
老爺黑衣配墨鏡,配上銀髮,頗有一代宗師的風範。
他講的啥呢?
一般來説,大師班的主題都是圍繞嘉賓自己的創作來談,講講自己怎麼入行的、幾部代表作是怎麼創作出來的,如此這般,然而老爺就是特立獨行,居然在自己的大師班選擇開講懸疑大師希區柯克,而且不是泛泛而談,是以希胖的名作《電話謀殺案》為案例。所以整場大師班,更像是徐克以特聘老師的身份給影迷上了一堂專業的作品分析課,徐老爺變身徐老師,哈哈~~
藝綻君私意揣測一下徐克這樣做的理由;一是可能他覺得藝術是不需要解釋的,他不太願意在公眾場合講自己的創作構思;二可能他比較謙虛,不好意思講自己過往的光輝歲月。所以藝綻君內心還小小感動了一把。
從另一個角度講,不談自己的創作而是去分析另一位影史留名的大師,也非常難得。
俗話説,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講自己的創作故事,張口就能來,觀眾聽着也開心。而從專業的角度分析片子,對普通觀眾來説,可能有一丟丟不友好(如果沒看過希區柯克作品就基本聽不明白徐克在説啥),但是對影視從業者而言,絕對是真金白銀的高級進修班,是在聽一位傑出的電影人以理性的思路去講另一位傑出的電影人,這中間會有很多讓人受益的創作之“術”,聽到就是賺到。
徐老爺對這次大師班也是非常上心的,確定選題和主講影片就花費了他一番心思,還帶着他的筆記登台(上場前藝綻君還瞅到他又翻了一遍他的本子,應該是在準備)。更搞笑的是,他還為他的講座準備了配圖,都是《電話謀殺案》的截圖。因為露天現場放不了大屏幕,還提前發佈在影展官微上。徐老師講課的過程中,讓大家一邊看手機上的配圖,一邊聽他分析每張截圖的鏡頭語言。
聽完大師課,我的感慨是,大導不愧是大導,真的很厲害……
徐克的導演才華大家有目共睹,他畫畫和寫作也都是一把好手,文筆在導演中也是相當出類拔萃的,沒想到講起電影史、分析作品也這麼專業!藝綻君是希區柯克的忠實粉絲,《電話謀殺案》至少我也看了不下三遍,但昨天聽徐克分析其中的很多技巧,都是我從來沒有注意到的,彷彿從沒看過這部電影嗚嗚……所以我相信徐克即便去做電影研究或者電影評論,肯定也會成為非常厲害的專家。
話不多説,送上徐克大師班的精華內容與大家共享~~
講座環節:
影響到現在電影的導演很多,挑一個出來談的話,最好是希區柯克,因為他作品很多。他在工作60年裏拍了50多部電影,這些電影現在都可以看得到,因為它們都是市場化的商業電影,大家應該對他有一定的熟悉感。
而且講希區柯克很有趣。我覺得平遙電影展就是一個很年輕的影展,談希區柯克可能輕鬆一點,因為他是一個比較喜歡開玩笑、捉弄人的導演,我覺得他的驚悚片不是驚悚片,是個喜劇。他一直在跟觀眾開玩笑,怎樣去處理一個謀殺案,怎麼去嚇觀眾,他覺得這個跟遊樂場裏坐過山車的效果一樣。
學電影必須要知道電影史。你不知道電影歷史的話就不知道為什麼一部電影拍出來是這個樣子,當時的觀眾的反應怎樣,對後世的影響有哪些。
《電話謀殺案》問世於1954年,希區柯克一開始也並不重視這部電影,因為它改編自舞台劇,場景單一,對白過多,拍成電影並不利於發揮,但影片最終卻成為一部經典懸疑作品,這主要得歸功於希區柯克對懸疑元素的駕馭和各種精妙的鏡頭語言、剪輯技巧。
希區柯克的驚悚片跟我們所認識的驚悚片不一樣,它的手法分出來第一是劇情,第二是懸疑,第三是張力,第四是高潮。他覺得驚悚不應該是驚嚇,比如有一個劇情佈局——他常用的是人們隱藏的秘密。我和賈導坐在這裏,銀幕背後有個炸彈,觀眾看到有人把炸彈放在這裏,所以從炸彈出現到我們開始講話的過程,觀眾就會很緊張:為什麼沒有發覺炸彈?如果炸彈爆了我們兩個會變成什麼樣子?這就是懸疑。如果這個懸疑有30分鐘,所謂延續懸疑的過程,就需要張力,這個張力就是危險的細節。比如可能有個清潔人員看到銀幕背後有個東西,拿出來,覺得它是個垃圾,把它清理掉,這樣就可以把我們的危機解開了,可是偏偏清潔工人沒有拿走炸彈,我們倆還是有危險。這個細節裏可以有很多安排讓懸疑維持它所需要的時間。
我把電影截圖拿出來的原因,是想解釋《電話謀殺案》裏,除了話劇本身之外,還有多少是希區柯克自己的手法。
希區柯克很相信剪輯的原理,他用了很多剪輯方式講故事。開場時第一張圖就是丈夫跟妻子親吻,很快不超過六個鏡頭後,出現另一個男人跟這個太太親吻。這段戲一個對白都沒有,但是他讓你知道有婚外情,然後開始講故事。這段是原劇本里沒有的,肯定是希區柯克加的。
第二張圖有兩個對照,女人跟她丈夫是很隔膜的狀態,但她看到情夫時整個色彩和畫面則是很浪漫的,這是個很強烈的對比。
第三張圖,有兩個人的人影映在門上,接着就是丈夫開門進來。如果你看過這部電影就會發現,兩個人影開始是在一起的,聽到開門聲後就分開了。這是希區柯克很用心去設計的畫面,兩個影子分開,丈夫開門進來,代表了一種欺騙。
《電話謀殺案》是彩色電影,他對顏色的使用很注重。比如我們看到第四張圖,三個人穿灰色衣服,只有一個人穿深藍色衣服,這個人就是女主角的情夫。三個灰衣服的是老公、太太和探長,情夫的深藍色衣服顯得很突兀和尷尬,因為他插入了這個家庭,是很明顯的顏色變調。
後來情夫再出現的時候,第五張圖,情夫和丈夫的衣服顏色就是一樣的了,説明他不再是局外人。
第六、七、八張頭,鏡頭的角度(俯拍),用了很多次,這個角度有種危險或者陷阱的效果,比如説第六張圖丈夫跟殺手説怎麼去謀殺他太太,有點偷窺他們秘密的狀態。
第七張圖是丈夫故意把茶杯放到桌子上,設這個陰謀去陷害他太太。
第八張圖是太太出來接電話,丈夫中了探長設計的圈套後開門,被包圍了。這是警察做的圈套去套他。如果有學電影的學生,你們可以嘗試用這個方法,看看有沒有我説的效果。
第九張圖很有趣。希區柯克很喜歡拍特寫,他覺得特寫帶有一種特別的力量和神秘感,會讓故事產生很多想象不到的效果。比説你拍打電話,不會強調電話轉盤,可是他偏偏很強調轉盤。當時的鏡頭沒有辦法拍那麼近,所以必須把電話放得很大。
看第十張圖就知道那個電話有多大,他故意把電話放大,讓鏡頭拍到圓圈的特寫。而且那個手指我覺得它是個道具手指。他為了這一個鏡頭要花那麼多時間,可能就是整部電影裏面非常特別的鏡頭。
第十一、十二張圖,他很喜歡從一個很遠的地方推到特寫,不是推到演員臉上,而是推到一個特別的物品上,比如鑰匙,讓你感受到鑰匙的重要性,他把整個畫面的戲劇性凝聚在特寫裏。
第十三張圖很有趣,因為從攝影角度我們是不喜歡這種構圖的,兩個人放在兩邊,中間空了一大片,我們常常會説這是“拔河鏡頭”。可是希區柯克用了很多次,因為他想通過鏡頭説明,這兩個人有很強的對立面,這是他的用意。
第十四張,希區柯克的前景、後景的關係永遠是不協調的,造成了劇情的張力。你發現前面的人跟後面的人講話,心裏想的東西不一樣,或者你發現前面的人給後面人造成了某種壓力,有時候會是危機的感覺。這個手法現在很多人也用了,就是危機在後面,前景是受害者。
第十五張,低角度。他把整個景提高了,機器在低角度拍。我們現在機器可以降得很低,可是那時的機器很大,降不了多低,低角度很難擺機器,所以他把整個景給升了大概一米的角度。低角度有什麼特點呢?這個景的所有東西都壓抑着人物,好像一種障礙一樣給人一種心理壓力。還有一個很重要的效果,如果我們拍一個人去桌上拿本書,鏡頭一定要搖下來,但低角度就不用。比如這部電影裏很重要的一場戲是兇手要殺太太的時候,他把太太壓在桌面上,太太用手去抓剪刀,這個角度就剛剛好看到手、剪刀和兇手。
《長津湖》有個類似場景,段奕宏被美軍壓在桌面上,他去拿叉子,我們的鏡頭就要搖來搖去做搖動。可是《電話謀殺案》裏低角度就不用切鏡頭,也不用鏡頭搖動,一個鏡頭就可以把要講的所有東西融在裏面。
第十六張圖,希區柯克最喜歡用的特寫:腳、眼睛、手的特寫,現在講的是手的特寫。手怎麼動、怎麼放,代表了人物的心理狀態什麼樣,他喜歡用這個手法表達人的內心世界。
提問環節:
問:是不是放鬆、無意的心態更能創作出佳作,就像《電話謀殺案》是希區柯克無心插柳的結果?
徐克:“無意”的境界是很難得的,有的導演事先不畫分鏡頭,到了現場再去感受、確定拍法,比如賈樟柯;有的導演事先沒劇本,現場才寫,比如杜琪峯。問題是他要去找他沒有的東西,我還真不知道這樣去找是不是一個很好的方法。我自己在片場也會有感覺來了的時刻,有時候我跟攝影師説,現在就挺好的,結果攝影師説,我光都沒打好,你就OK了?這可能是藝術創作和電影工業的矛盾。文字劇本和片場的差別是很大的,現場會出現各種你想象不到的可能性。所以我也贊成到現場去,讓現場的氛圍激發你的想法。
問:徐克導演好,我是看您的電影長大的,《青蛇》裏王祖賢和張曼玉在水裏擁抱的場面太美了,有一種淡淡的性感和誘惑。我想問您是怎麼通過鏡頭將女性羣像拍得這麼有魅力?
徐克:我覺得動物跟人不一樣,它們會有一種肌膚接觸的習慣。那場戲之前有場戲是她們倆在屋頂身體有接觸,像蛇一樣滑來滑去,姐妹倆是蛇精,所以有動物的原型、原始的感覺。至於畫面怎麼塑造出來的,我很難説,好像你會感覺要這麼做,我沒有很具體的邏輯和方法講清楚。
問:徐克導演您好!我記得多年前看您一個採訪節目,當時您提到,您跟吳宇森拍一部戲,收工後你跟他坐在拖拉機的後鬥裏看着夕陽。您跟吳宇森説,咱們什麼時候能變成特別牛的導演,而不用像現在一樣坐在拖拉機裏受一路顛簸。您現在回想起當時那一刻是什麼感受?
徐克:那是在台南,我和吳宇森在路上碰到一輛車説可以載我們,我們就坐在後面。我挺喜歡那種感覺,挺浪漫的,很放得開。覺得我想做很多事情,有沒有機會做,不知道,但如果我們堅持下去,機會總會來的。你在那個階段經歷的所有東西都是你將來有用的,因為等你到了相當的年紀,就沒有機會去體驗很放得開的心境。我覺得年輕導演,現在就是你們吸收營養和人生經驗的時候,老天給你們優秀的環境讓你去明白什麼叫生命、什麼叫成長、什麼叫生活,所以你必須要珍惜。
來源:藝綻公眾號 | 記者 袁雲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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