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有品質的東西,觀眾還是會買賬的。
最早對《人生大事》導演劉江江有印象還是在2019年的"平遙創投"現場。那會兒,他帶着一部名為《上天堂》的電影站在台上提案。
導演的背景挺特別:寫出這部電影之前,他在河北電視台工作,負責一檔名為《村裏這點事》的欄目劇。節目在農民頻道播出,講的都是老百姓那點兒柴米油鹽的事。這麼一檔小欄目,導演拍了好些年,直到2017年節目停播,他才開始琢磨拍電影。
除了經歷特別,當天提案的項目也挺讓人印象深刻。華北殯葬文化、燕趙俠風、棄嬰……印象中還夾雜着主角坐牢、打傷姐夫等一系列家長裏短的事。乍聽起來這故事實在是有點"偏門兒"。
三年之後,當年這個"偏門兒"的故事有了個新名字——《人生大事》,它以最商業的面貌出現在了大銀幕上。目前影片總票房已將近4億元,對於今年以來過於慘淡的電影市場來説,它是一針強心劑。
生死的外殼,親情的裏子
故事好像還是原來的故事,但整個面貌都大不相同了。
依然是殯葬這行當,男主角依然鐵漢柔情。但故事從乾燥的華北平原搬到了汗涔涔的武漢,少了點凜冽,多了幾分熱鬧的煙火氣。
故事也不復雜,拋開"殯葬"這個奇觀式的外殼,甚至有些俗套。莫三妹,人稱三哥,一個坐過牢的痞裏痞氣的中年男人,心不甘情不願地接手了家族的殯葬生意。在一次納棺時,撞到了小女孩小文。
孩子不懂生死,只覺得是三哥帶走了與她相依為命的外婆,纏着他不放。一個糙漢,一個哪吒般倔強的小女孩,兩人湊在一起,互相嫌棄,彼此治癒。
"殯葬"肯定是電影最大的亮點。這是個中國影視劇很少會觸碰的元素,一來是題材敏感,中國人忌諱探討死亡;二來一談這事兒就苦了,商業賣相不好。
但《人生大事》切開了一個漂亮的口子,它消解了探討生死的恐懼感,帶觀眾跨越了走進殯葬行業的障礙。
朱一龍飾演的莫三妹一出場,這個行業的祛魅就完成了。三哥剃着個平頭,身上掛了件花襯衫,走起路來吊兒郎當的。
他鑽進有人去世的大雜院,伸手就拎起一張帶火的燒紙,給自己點了根煙。邊嚼着口香糖,邊走一套整理儀容、送人上路的流程,過於漫不經心,以至於讓人覺得這人真不敬業,但死亡好像也沒那麼可怕了。
女孩小文的視角又給死亡添了一層浪漫化的濾鏡。外婆早上沒醒來,被壞人三哥裝進箱子帶走了。去世的人會變成天上的星星,而三哥和他的朋友們都是"種星星的人"。
《人生大事》消解死亡忌諱的另一方式是將它日常化,甚至喜劇化。
"上天堂"這家殯葬店不僅是做生意用的,它也是三哥和小文的家。紙紮的童男、童女是掛在家裏牆上的娃娃,能有名字的那種。活人只要出錢,他們也能給辦個葬禮。
三哥父親去世了,骨灰盒用起來浪費,燒完裝在奶粉罐子裏就行。這些舉重若輕的處理方式讓《人生大事》規避了死亡禁忌。
光看主角的職業,很多人會想到那部經典日本電影《入殮師》事實上,這兩個故事一點也不像。
《入殮師》本質上是個"職人"故事,講的是一個新手入殮師從別人的死亡上感悟到了人生,並逐漸愛上這個特殊職業的過程。而《人生大事》披着"殯葬行業"的殼,每一次經歷別人的死亡,都是黏合自己家庭、親情關係的催化劑,本質上,它講的還是中國人最熟悉的親情故事。
刑滿釋放的三哥,曾經的小偷王建仁、小商小販銀白雪,再加上失去外婆的小文,幾個"被嫌棄的人",因為一份被嫌棄的職業而組成了一個特殊的家庭,有點是枝裕和《小偷家族》的意思。
這是一個新的家庭模式,掩藏着的是每個人舊家庭的裂痕。
三哥和父親是父子,但更像是仇人。哥哥的去世橫在三哥和父親之間,再加上坐牢、搞砸生意的新仇舊恨,父子倆更像是一對兒仇人。本是為女朋友打架入獄的,一出來女朋友就跟人跑了,三哥成了徹底的loser,一個大冤種。
小文父母去向不明,失去了相依為命的外婆,舅舅一家又無法接納她,這個性格剛烈的小女孩沒了家。
王建仁和銀白雪也是徹底的社會底層,爹不疼、娘不愛的,不然也不會在三哥想要領養小文時,毅然決然地出面——都是沒有着落的人,湊合一起過也沒什麼大不了。
殯葬店的生意,別人的死亡是三哥、小文父子情的催化劑,也是三哥和父親漸漸和解的助推器。親情故事貼着死亡寫,情緒牽着情感走,這的確是個討巧的方式。
"好哭"是硬通貨
《人生大事》討巧的設計還有很多,甚至可以説,整部電影都是用極強的技巧搭建而成的,無論是人物塑造、故事推進,還是商業性的考量。
這很像是監製韓延能給電影帶來的東西。《人生大事》肯定是他喜歡的題材,他導演的《滾蛋吧,腫瘤君》《送你一朵小紅花》都是講生死的故事。
韓延的生死故事從親身經歷者的角度展開,劉江江的故事從第三方視角展開,視角不同,這些故事的結構和氣質卻是極其相似。
導演韓延
《人生大事》與《滾蛋吧,腫瘤君》《送你一朵小紅花》一樣,都是大半部喜劇,最後用最能打到中國觀眾淚點的方式,把情緒頂到頭。只要觀眾走出電影院能評價一句"好哭",這電影就成功了一半。
在喜劇的部分,《人生大事》借了殯葬行業的光,笑料和荒誕感做得更足了。
喪葬店的隔壁是婚慶店,小文大鬧葬禮現場,給活人辦一場帝王般的葬禮,幼兒園表演送葬節目……把喪葬文化日常化的處理帶來了很好的喜劇效果。這些笑料提升了觀眾觀影的體驗感,也讓電影后段的煽情更為有效。
除了大結構上的套路,《人生大事》在人物塑造、細節和符號的使用上,也有很強的技巧性。
丸子頭、紅纓槍、霸道的性格……小文就是個當代小哪吒,觀眾一眼就看得出。相對應的,三哥被五個指頭的沙發壓在地上,就像孫悟空被壓在五指山下——他是哪吒不打不相識的好朋友孫悟空。借用中國觀眾再熟悉不過的這兩個意象,電影裏兩個主要人物的性格和命運一下子就清晰了。
"上天堂"一語雙關,是店名,也是大家對逝者的祝福。地上的事兒糟心,抬頭看天就浪漫了,從死後變成星星,種星星的人,到最後那場煙花,《人生大事》用一套系統化的隱喻將整個故事浪漫化了。
電影有好幾場非常精巧的戲,都贏在細節:
小文在骨灰盒上亂塗亂畫,三哥本以為會激怒去世孩子的父母,沒想到母親舉起孩子生前為她塗的指甲,和骨灰盒上的那麼像;
三哥的父親去世,他送老爺子“上天堂”的方式是用煙花把骨灰種在天上;仇人般的父子,都要一隻腳踩在座位上坐着,動作那麼同步……
一兩個意象和技巧不難,難的是從結構到細節,把這一系列技巧熟練地歸攏到一條主線上,形成一個閉環。
或許是太想提升這個故事中的人物衝突和情感濃度,想塞進太多符號和隱喻了,只要稍微一細想,這故事還是有很多生硬的地方,尤其在一些大的情節轉折上。
電影第一幕,三哥就決定收養小文了,兩人的感情基礎不過是幾天的相處。王建仁和銀白雪怎麼就這麼心大,以夫妻的名義簽了領養協議?父子之間到底多大的仇,一單生意砸了,父親就來砸店?怎麼就這麼巧,前女友的丈夫死了,恰好又需要三哥來辦後事?小文一被親媽帶走,三哥的父親就去世了,這也太倒黴了吧?
雖然細想之後有這麼多不合理,但除了個別極其追求邏輯和故事合理性的觀眾,大部分觀眾忽略了這些Bug,至少是抱了極大的寬容心來看待。
為什麼會這樣?歸根結底,《人生大事》是一部情感和情緒驅動的電影。生死、親情本身就能輕而易舉觸動情緒,這種觸動幾乎不需要技巧,是生理性的。小文外婆的聲音最後會被複原出來,一條條播放,這件事觀眾不知道嗎?當然知道,但聽到去世的外婆對小文説話時,觀眾還是會跟着哭。小文叫三哥爸爸,這改口是不是來得太早了?你還來不及想,就被朱一龍那長睫毛的含淚大眼睛給感動了。
説白了,《人生大事》這類電影對情感、情緒的調動是一種"特效",和好萊塢大片裏的視覺特效一樣,只要笑料、哭點出現得足夠密集,處理得比較好,情節Bug和合理性的坑就會被填平。所以,除了結尾小文親生母親的出現實在有點突兀,整部電影的情節問題基本被填平了。即便填得不夠平,這些所謂硬傷也不太會絆住你,讓觀影情緒斷掉。
硬朗的三哥,脆弱的朱一龍
除了導演、編劇對情緒的把控能力,推動《人生大事》的情感,彌補電影邏輯硬傷的另一大功臣是男主角朱一龍。
不管是不是對朱一龍的演技抱有期待,看完《人生大事》,都會覺得朱一龍的演技是令人驚喜的。
平頭、花襯衫,佝僂着背,大剌剌地在街上橫晃,張嘴閉嘴都是老子……三哥這個角色顛覆了大家對朱一龍的認知。
如果説硬漢、市井氣、底層感是這個人物帶給朱一龍的改變,那三哥內在的脆弱感,哭起來的情緒帶動能力就是朱一龍帶給這個人物的。
朱一龍穿着背心,捏着煙,頹喪着臉,從雜亂、燥熱的巷子裏走出來,鑽進了"上天堂"。他佝着的背,抽煙的姿勢、神態,一瞬間確實容易讓人想起《春光乍現》裏的梁朝偉。
朱一龍對喜劇元素的把握也挺讓人驚喜的。《人生大事》是一部寫實的電影,無論是生活細節,還是故事設定,都是極其接地氣的。但故事裏偶爾會有看似很脱線的情節,比如,殯葬店裏三個人的友情,突然下的收養決定,撞到前女友劈腿,醫院裏搶出殯的生意……
一些漫畫式的情節依附於三哥直愣愣但又脆弱的性格,好像也顯得沒那麼突兀了,甚至還多了些喜劇效果,這些的確要歸功於朱一龍的演技。
大概是三哥、小文這條故事線太突出了,明星效應又足夠。《人生大事》顯而易見地刪減了其他人物線的戲份,東北女孩銀白雪的背景、王建仁的過往經歷都沒來得及交代,兩人怎麼好上的也略去不表。包括三哥的家庭關係、小文的家庭情況都有些顯得功能性,一切都為兩人的關係遞進和成長服務。
這在電影的敍事邏輯上有點失衡,但從商業片的商業邏輯上來考量,似乎又特別合理——抓大放小吧,保住電影最動人、最有討論空間的部分,對觀眾來説就已經足夠了。
寫着寫着,我又看了一眼票房情況。《人生大事》的票房已經3億多了,對於今年以來過於慘淡的電影市場來説,它是一針強心劑。
至少,它讓願意相信的人有理由繼續相信,即便在市場和大環境再不好的日子裏,做出真正有品質的東西,觀眾還是會買賬的。
《人生大事》的故事對在生活中掙扎的觀眾來説,也是針強心劑。面對和探討死亡是為了更好地活着,更好地面對未知的生活,更好地愛自己和愛別人。
眼前,這才是我們的人生大事。
監製/寧李Sherry
編輯/Timmy
文/宋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