楠木軒

許知遠走進人海|36氪專訪

由 公冶爾藍 發佈於 娛樂

文|吳睿睿

編輯|劉旌

直到湊近話筒前的那一秒,作家先生的綜藝首秀依然很可能是場災難。

許知遠自己説過的,“對錶演式的談話非常心生牴觸”,非要演講也都沒有台本,講着講着問觀眾“哎我講到哪了?”現在他站在《吐槽大會》——一個綜藝節目的台上,提詞器上滾動過下一句詞,講錯了還能補錄,可不就是表演。

他看起來也差點要放棄:“嗨,我怎麼會站在這兒呢?”

可等到真的開講,在場的人都驚訝了。他幾乎像個嫺熟的脱口秀演員,自如地停頓、拋梗、附上動作和表情,盡責地讓觀眾大笑出聲,也在被吐槽時奉上得體的微笑和reaction。後來這段表演被娛樂賬號大讚“有文化”,成為當期節目的意外熱點。

這放在幾年前的許知遠身上絕無可能,你甚至不可能在綜藝節目上看到他。他不僅拒絕過《奇葩説》,還在年輕人們討論這節目時兀自用一曲《夜鶯頌》打斷。不過他的改變遠不止這一點,很多此前不可接受之事正在被他接受。比如承認“許知遠”是一個IP,配合團隊給他安排的採訪;比如接受了自己可能並非天才作家。對一位寫作者來説,承認自己才華有限是巨大的殘忍,何況是曾認為自己面前“遙遙站着穆勒、羅素、李普曼、薩特”這些偉大知識分子的許知遠。

真是一個陌生的、反差巨大的許知遠。反差不僅來自曾經的他習慣在五星級酒店的木桌子上聽着BBC古典樂電台寫作,不僅來自他曾把“時代/靈魂/輓歌”這些詞掛在嘴邊且對大眾娛樂深表不屑,也不僅來自他在萬眾創新的浪潮裏堅持“勉強的創業者”的姿態。重點在於,那些讓他真正被青年學生視為偶像的批判精神,越來越不顯見了。

“批判”是上個許知遠的主題,而新的經歷重塑出如今的他。許知遠説他感謝《十三邀》,讓他在這五年裏長出一些“現實感”——來自薇婭的直播間,王寶強的劇組,創造101的錄製現場……這些人在應對着各自困境的同時,竭力創造新的可能性,“那讓人震撼的強大”把他從過去那個小世界裏拉了出來。那並不是背叛,他強調,而是豐富了他的視角。

他對作為創業者的自己給出肯定:“現在稍微成熟點了”。去年疫情期間,經營困難的單向街公開向社會求救,在那段動盪中他下了決心,要做一家商業上成功的書店,“這樣才能讓我們的理想更堅固”。 作為公司的“單向空間”,如今既有《單讀》雜誌、沙龍活動、出版物,也有播客、視頻等新內容形式,還有包括“單向歷”在內的文創產品和電商平台。

他最終糾正了一個少年時的誤會:“(那時候)覺得人生路有千萬條,當到了一定年紀之後,你會發現其實只有一條路:把手上的事做好 。”

我們見面的這家單向空間開在酒仙橋。這裏和北京任何地方一樣塵土漫天,冷冽陰鬱的冬末午後,路牙石和殭屍車歪歪扭扭,轟隆隆穿行而過的高鐵則體現都市森林的蓬勃一面。酒仙橋不適合喝醉,可許知遠是酒精的忠實愛好者,邀他上《吐槽大會》的李誕也是。他曾在3年前的《十三邀》中表現出對李誕的諸多費解,如今他言談間很是體諒和維護這位朋友。我問他,覺不覺得如今的李誕和《今晚80後》時的他是兩個人了?他説可能酒精在幫助兩個人並存吧。頓了頓又説,或許他們本身就有相通的東西。

以下自述由許知遠與36氪的對話整理而成:

脱下39碼的鞋

《吐槽大會》播出以後我沒看,我連《十三邀》也沒看過,我不喜歡看有自己的內容。

過去了嘛,在它完成的那一刻就已經過去了。之前羅翔説有時候自己的視頻能看一小時,在那兒吃吃地笑。我挺意外,心想這怎麼堅持的?我偶爾要跟團隊一起看個什麼,兩分鐘就受不了,離開了。

去《吐槽》是因為李誕給我發微信,而且薇婭也在。他們都是我的朋友,薇婭那時候幫助我們書店很多,我很感激。但最主要的是好奇心,他們到底在幹嘛?也有點好奇是,我能接受這個東西嗎?

好奇心都是有代價的。(笑)我是鴕鳥性格,答應的時候很盲目,要錄的時候就焦慮了。還真的錄嗎?後來到了他們上海郊區的影棚,原來他們是造一個虛擬的綜藝環境,不像《十三邀》是到處走的。最奇怪的是我有一個休息室,上面寫着“許知遠團隊休息室”。我説這太逗了,就讓他們拍下來——那一刻突然覺得我像一個藝人。

我很喜歡我的編劇團隊,Rock、奇墨、顏悦他們。開會的時候我告訴他們我對每個嘉賓的感覺,比如我説金星是一個把整個世界家長裏短的人,然後他們就衍生出來“金星問魯迅跟閏土還有聯繫嗎”?我一看就覺得很有趣,自己想不到。

對《吐槽大會》上所有人説的內容,我都覺得沒什麼。它本來就是個語言的game嘛。放大一些衝突也只是遊戲的一部分。

我對語言有一些老派的潔癖吧,不會説網絡用語,也不喜歡類似於人身攻擊的東西。我也沒時間學習脱口秀這件事,Rock會帶着我念一遍。可能因為我是聽很多speech成長起來的,還有些節奏感。我表演能力很差的,後來郝蕾跟我説,你身上有一種天然的幽默感,得幫你找個角色,太逗了。

如果是兩年前讓我參加這個節目,我就拒絕了,那時候就拒絕了《奇葩説》嘛。現在是有輕微變化的。我覺得是笑聲是重要的。talk show在美國也是社會情緒的很大緩解,焦慮、憤怒,需要這種表達,中國社會更是一樣。我自己的話就是在自我打開,保持敏感。

做完這件事我跟朋友説,就像我是一個穿43碼鞋的人,在嘗試之前卻一直穿39碼。我最開心的是講完那一瞬間,我終於把39碼鞋脱下來了,脱下之後的事我就不關心了。嘗試一件事情之前始終想打退堂鼓,但最後做了,我喜歡這個。

後來居然上熱搜了,我就覺得……為什麼啊?有什麼可看的。熱度很快就過去了吧,現代不都是fifteen minutes 熱情?

大家感興趣,可能因為對另一種語言方式好奇吧。據説我那一稿的語言風格跟別的都不一樣。之前我們的網絡語言習慣解構,非常反書面語,可能對這種語言有種陌生感。也可能社會潮流在發生一些微小的改變,對文化生活、思想生活重新發生一些興趣,就像大家重新對許倬雲老師、項飆老師感興趣一樣。

現實感

《十三邀》給我很多改變。我以前處在一個理念的世界裏,採訪的大部分是學者、作家。但這個節目讓我接觸到更多形形色色的職業、不同背景的人,他們給了我看待世界的不同的維度,你會意識到在不同的環境、時空裏,都有人用自己的語言、方式來應對。你會對自己產生懷疑,“之前是不是太自以為是了”?

比如我真的看到王寶強的生活,他周圍那些羣演,他們在裏面創造一種新的可能性。比如羅振宇講他的蕪湖經驗,少年時代要離開故鄉,爭取新的機會。我們在北京生活的人天然有很多好的條件,是不能感受這些的。

比如我見到薇婭的時候,被她的強大所震驚了——那不知疲倦的強大。生活中她是很温暖很心細的一個人,還送了條圍巾給我。(笑)我能理解這種不知疲倦,現代商業行為是高度個人化的,她承載着很多,像個巨大機器在運轉。五百個人的公司,她是真正的發動機。全世界的商業人物都是這樣的運轉的,這是他們的激情所在。按項飆老師説,我們都要進行自我殖民,自我開採。

人生就是一個接受之前不接受的東西的過程,而且應該帶着喜悦。有一個浪拍過來,就在上面衝一下咯,被打下來就再爬一下好了。

這些經歷讓我獲得了一些新的現實感。如果你覺得我現在的説法老套,可能是這個原因吧。現實感不是庸俗化,是對現實的環境有具體的判斷和感受力,這樣你才能追逐自己的最初的夢想,否則你非常容易受挫:要麼覺得理想是有問題的;要麼就是非常高昂,變成自我姿態的俘虜,“我非常理想主義”。理念如果不經實踐和測試,不會茁壯成長,永遠只是個借來之物。

比如説Bob Dylan、Woody Allen,他們到七八十歲仍然能創作,是因為他們首先有豐富的感受,才能夠維持自己的那種young spirit,而不僅僅因為“擁有少年感”。如果到了四十五歲仍然是一個未經成熟的young spirit,是很不好、很糟的事情。

我做了密集的嘗試,它們並沒有背叛我內心的想法。並不是背叛。

理解別人的障礙和困境,會讓你明白對別人抱太多的期待是不公平的。我們的社會情緒經常把所有未遂的志向都壓在新人或新事上。如果他是個導演,就希望他拍出一特別了不起的片子;如果開公司,就要既能非常賺錢,又有非常有道德;一個知識分子,既要這樣又要那樣。

就像你説今天的脱口秀沒有滿足人們當初對它的期待,其實人家也可以不滿足你的期待。英美的脱口秀更多要完成社會批評和政治批評,輕微的冒犯是社會寬容的標誌,但是某種意義上冒犯是應該是對着更有權力一方的冒犯。我們的社會寬鬆度和輿論環境不是這個樣子,有些地方可以冒犯,有些地方不能,所以它會擁有這個土壤裏誕生的特性。

李誕是很有想法的人,非常有才華,非常敏鋭於社會的情緒、人的感受。你説現在的李誕跟之前不一樣了,我覺得兩個李誕並存得挺好。酒精也幫他並存吧,或者兩者本來也有相通的部分。

兩個許知遠

雖然我依然非常討厭IP這個詞, 但“許知遠”是一個brand了,那沒辦法。

我現在做的事情很多是公司行為,不僅是我個人,我的言行會對他人有影響。這是我的一部分,但不全部是我,只是一小部分。

我現在也比較接受創業者這個角色了。去年我們開始明確意識到:應該做一家商業上成功的公司,這會使我們的理想更堅固、更可以維持。疫情會使一切都很脆弱,會使你尋找一個更堅固的東西。這當然有代價了,我不能那麼隨心所欲唄。有時候會想逃離吧,但我現在稍微成熟點了。

最近好朋友找來了一些採訪,我不太知道怎麼拒絕別人。我對媒體也是有同理心的,因為我做過很多年記者,能做的時候儘量會做。如果它的寫作、傳播跟你的期待不一樣,這是非常正常的事情,憑什麼讓他寫得你滿意呢?我當然不會給記者改稿了,我有毛病嗎?我是做一個新聞記者出身的人,如果還去幹涉年輕一代,那我是多麼糟糕的一個人。

不過我的團隊裏現在有負責branding的角色,可能改稿是TA的職業需要吧。但是我也覺得不應該參與改的。

我95%的時間還是花在寫作上,雖然非常忙碌,但也在訓練自己快速進入寫作狀態。有時候我在想,忙碌是不是我在掩飾自己的平庸?不過慢慢你就會習慣自己的平庸,那時候就接受自己在平庸裏做一點不平庸的事。都是局部的,沒有一個全然的模型,一下子達到完美。

作為一個表達者,內心真實和書寫出的真實只能儘量一致,很難全然一致。因為你內心在動盪,彼此衝突。一個人能夠認識到自己是很難很難的事情,不是説你想着要誠實就好了,它是需要非常深入、辛勤的訓練,才能夠儘量地誠實一些。是能力,甚至是天分。

我人生中比較重要的幾次選擇,沒太參考過同輩的選擇,很多時候還是讀過的書、見過的人、想過的事情共同塑造的。比如我對書店充滿信念,那這個參考是城市之光、萬聖書店;比如我寫作是參照我非常喜歡的專欄作家。知識改變命運嘛。(笑)

我和羅翔在節目裏説“就是被這些書害了一生”,那是開玩笑。不會有更好的一生了,幸好書籍拯救了我們,要不然人生多無聊。你可能會少很多糾結吧,但你會被一些無法言説的糾結所(困擾),你會缺乏自我分析能力,被一種普遍的社會情緒操縱。也許你可以自我欺騙,但也可能被突然顛覆掉。

不過不要因為讀了點書就self-pity(自我憐憫)。現代世界裏個人是必然痛苦的,因為你生在永恆的矛盾之中。我們幹嘛要誇張呢?因為讀點書就更容易痛苦?那你去送送外賣,看看痛不痛苦?

年輕的時候我們總是對自己有很多誤會,覺得人生路有千萬條,當到了一定年紀之後,你會發現其實只有一條路:把手上的事做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