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5年,我考進上海戲劇學院表演系,受教於朱端鈞、胡導等前輩。在學習表演的第一天,老師就告誡我們:“不要去‘演戲’,去建立生活。”在我60多年的藝術生涯中,這句話貫穿始終,嚴格地確立了現實主義的創作準則。演員的工作不是做表情、擺身段,而是塑造人物的靈魂。這個靈魂得從演員的身上“長”出來,與演員血脈相通、融為一體,這個人物才能活在舞台上、屏幕上,才能長久地活在觀眾心裏。
表演是一個大課題,難以用文字表述清楚。這裏,我簡單地談幾點自己的心得體會。
在人物最初探索階段,常常出現許多難題,令演員陷入窘境。不要怕,大膽邁步,隨時總結整理,設法解決難題,終會推動創作進入到一種新的自然狀態中去。演員創造角色的能力總是有限的,但表演事業又要求我們不斷突破侷限,所以演員這個行業是很艱苦的。換一個角度來看,一個人只能活一輩子,演員卻能一次次活出“他人”的人生,這恰恰是演員工作的魅力。
表演領域還經常談到演員的“下意識”,下意識即靈感和直覺。它是感性的,是演員身上“長”出來的人物的情感狀態。它不經意地迸發並瀰漫開來,是一種靈動的、特別牽動人的情緒、激發情感共鳴的創造性境界,也就是演員有機的、動人的、深層次的體驗。
這種體驗是怎麼獲得的呢?一時沒有相應的體驗怎麼辦呢?即便有了這樣的體驗,整理出“1234”條筆記,表演時就一定能呈現出這種真實動人的境界嗎?表演學理論認為,演員只能通過行動產生情感,也就是隻有通過準確、細膩、真實、牢固地把握人物在什麼時間、什麼地方、做什麼,以及為什麼這麼做,才能誘發自己期待的靈感。演員通過這些有意識的創造性工作,為靈感的自然呈現創造條件。這是具有美學力度的創作真實。
比如我在電視劇《漢武大帝》中飾演漢景帝。得到導演理解,我自己寫了一段斬晁錯的戲。如果説從起唸到行動之間有十道門的話,這十道門得漸次打開。一開始,袁盎密奏要殺晁錯,漢景帝喝止。與春陀、太后、王美人三次談話之後,漢景帝心裏猶豫了,派袁盎去吳國斡旋前説了一句:“你講的事我在考慮”,這是十道門陸續打開的關節點。後面的門像被一根無形的線牽着,啪、啪、啪,直奔最後一幕。
我每接一個戲,光案頭工作就起碼要花費好幾個星期。因為你跟角色總有距離,你得努力去理解他、接近他,才能從自己身上“長”出這個角色來。在案頭準備階段,我整個生活狀態和精神狀態漸漸進入人物中。毫不誇張地説,我每演一個戲,就要“脱胎換骨”一次。
“不要去‘演戲’,去建立生活”,是一個漫長的過程。探索並建構人物形象系統,我往往從四個方面入手。這四個方面好比四條線,組成一個框架。一條線是人物行動線,是對人物最本質的把握。另一條線是生活線,是行動的具體層次,屬於角色的遠景。這兩條線交匯構成座標中的曲線,確定人物發展狀態,是具體演繹的章法,是角色的生命線。對此必須深入分析,反覆修正,不能含糊。然後,另外兩條線上的構思也就跟着加入進來:一條邊是形式上的考慮,確立風格樣式,講究速度、節奏、細節等;另一條邊是文學性的考量,如意境、情調、色彩鋪排等。這兩方面給座標中的曲線加上光影和色彩,使曲線更加生動起來。這時,人物的生活就可以開始建立了。
人生中平常的喜悦很難和創作的喜悦相提並論。比如,這一場話劇如果演得好,你能感覺到你的情緒在整個劇場瀰漫開來,在觀眾心裏迴響,你清楚地知道觀眾此時正在期待着什麼。我們從事的是文化建設工作,我們創作出來的作品必須堅持一定的品格、品位,符合審美要求。戲劇是人們把握世界的一種方式,感召人們以更積極的態度面對世界;戲劇也是一面鏡子,讓人更清醒地認識生活,激發自覺性,我們不要輕易放棄舞台。
(人民日報記者曹玲娟整理)
焦晃,生於1936年。國家一級演員。1955年考入上海戲劇學院表演系,1959年進入上海青年話劇團。曾獲得中國話劇“金獅獎”終身榮譽獎、中國電視藝術終身成就獎、上海文學藝術終身成就獎、白玉蘭戲劇表演特殊貢獻獎,入選中國話劇百年名人堂等。代表作品:電視劇《雍正王朝》《漢武大帝》、戲劇《正紅旗下》《欽差大臣》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