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温州瑞安市馬嶼鎮的霞岙村，已經很久沒有像現在這麼熱鬧了。電視台、電台、報紙、網站、自媒體一波接一波地趕到這個以眼鏡和製鞋為主的小村子。他們都在尋找，一對在田間地頭跳舞的夫妻。
今年6月，這對夫妻因為帶着兒女跳舞的快手短視頻走紅網絡，在他們拍攝的一段段作品中，屋前和田埂就是舞台，沒有燈光和華麗的服裝，只有自編自導的曳步舞和洋溢在臉上的笑容，但這已足夠為上百萬人帶來片刻的治癒時光。
只是很少人知道，這對“治癒系”夫妻曾經穿行在怎樣的陰霾中。
在陰霾中尋找一道光
他們在快手名叫“小英夫妻：温州一家人”，你最常見的，是兩人站在一棟老舊的農村房屋前，伴着在網上花10塊錢找人調快節奏的經典老歌《渴望》，跳起歡快的舞步。不浮誇不賣弄，簡簡單單卻充滿感染力。
妻子叫彭小英，今年45歲。不到一米六的個子，紅棕色的長髮垂至腰間，在跳舞時會紮成的雙馬尾，隨着節奏起伏。跳舞時，她喜歡笑，常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齒，擠得眼角的皺紋形成一條條深溝。丈夫範得多49歲，比妻子高出半頭但身形消瘦，他皮膚曬得黝黑，總是跟隨妻子的節奏起舞，像個小跟班。
但誰都無法想象，“小英夫妻”的舞蹈生涯，源於一場意外事故。而這對夫妻組合的“C位”，其實是丈夫範得多。
如果不仔細觀察範得多的臉，很難發現他的下嘴唇與下巴之間，有一條淺淺的拐了一道彎的白線，那是十幾年前一場車禍留下的痕跡。
當年範得多在去昆明打工的路上遭遇車禍，他坐在司機後面的座位，被一兩從側面衝過來的卡車撞成重傷。下午六點多，留在老家鞋店上班的彭小英突然接到一通電話。電話那頭是位陌生人，通知她已經將範得多送入醫院。
範得多撞碎了三顆門牙，一道傷口劃過嘴唇，滿嘴鮮血。他的左耳失去了聽力，機器的轟鳴聲總在腦海迴盪。原本愛説愛笑的範得多，突然變得異常沉默。有好多次被彭小英發現，坐着一旁自言自語，“耳朵響、車子來，耳朵響、車子來。”
狀態最糟糕的那天，範得多悄無聲息地走到村裏廣場的花壇邊，獨自蹲坐在地上躲了起來。彭小英半夜發現丈夫不在家，發動所有親屬足足找到凌晨兩點。
在瑞安市人民醫院，範得多被診斷為抑鬱症。接着他又被帶去山東、北京，每次結果都一樣。至今，家中還遺留着當年沒吃完的藥，“鹽酸帕西汀片（賽樂特）”、“奧氮平片（再普樂）”，治療抑鬱症、強迫性神經症、驚恐障礙、社交恐怖症等疾病。
範得多吃了很多藥，但病情都沒太大好轉。車禍兩年後，夫妻倆去寺廟旅遊時曾拍過一張合影。回看這張照片，彭小英説：“你看，他眼裏沒有光。”
那段時間，彭小英的網名叫“再怎麼煩惱也要對別人微笑”。直到這幾天接受媒體採訪，範得多才得知妻子的想法：對每一個來看望的人都微笑，要讓丈夫看不出來臉上的悲傷。
6月12日和6月13日，央視新聞（ID：newscctv）和人民視頻（ID：renminshipin）邀請他們在快手直播連麥採訪，這段隱藏在這對“治癒系”夫妻背後的故事，才被人們知道。
雖然努力保持着微笑，但家裏的重擔一下子都落在了彭小英身上。她一邊忙着生意，一邊照顧丈夫和孩子。“每天都覺得自己的身體在透支”但彭小英還是咬咬牙，堅持了下來。“就算他不動、不説話，但只要他在，這個家就在”。
彭小英也有堅持不住的時刻。為全家的生計奔忙的同時，她還要時刻陪伴着丈夫。她總覺得自己的氣管裏有東西噎着，喘不上氣。她去醫院檢查，並無大礙，都是心理壓力過大造成的生理反應。
醫生建議彭小英多運動，她想起自己之前在廣場無意中看到有人跳曳步舞，可以沒事學着跳跳。彭小英想叫上範得多一起跳，“我當時想着能給他找點事，分散下注意力，沒準心情就能好一點。”
起初，範得多有點抗拒，但拗不過彭小英的堅持。意外的是，跳了一場舞，出了一身汗之後，他感覺整個人輕鬆了不少。追趕在自己身後的陰霾，彷彿透出了一道微弱的光線。
跳舞對夫妻倆來説，付出的成本非常低。除了在網購兩個可以拖着走的音響，就只需要提前在保温杯裏灌上一壺水。他們同時愛上了跳舞，在田間地頭、家門口、樹林裏，只要一有空就跳上一段。不管旁人如何説，他們像是湊成了興趣小組一般，打開快手觀看老鐵們的舞蹈教學視頻，邊看邊模仿，丈夫跳給妻子看，妻子跳給丈夫看，互相鼓勵，互相温暖。
田間地頭的“土氣”是美好生活的基調
《渴望》是兩個人合編的第一個舞蹈。彭小英覺得《渴望》這部電視劇中女主角劉慧芳，像極了年輕時的自己，那是屬於她的青春記憶。2020年初，新冠疫情爆發，夫妻倆用閒暇時間，創作了這段舞蹈。
舞蹈動作要貼近生活。奶奶梳頭、挑扁擔、拉風車、鴨子走路拍屁股，蛇在田間昂頭到處走…..這些他們從小到大的經歷和田間的辛苦勞作都是他們的靈感來源。
舞蹈基本成型後，他們還拍成短視頻發到快手，令他們想不到的是，有很多人點進來觀看，成為他們的粉絲。“那天晚上，我們凌晨三點還沒睡，手機的消息提醒一直都是99 ，嚇了我倆一跳。沒見過這種情況，後來去問我大女兒，才知道我倆這是上熱門了。”
短時間裏，夫妻倆的快手粉絲就突破了百萬。視頻突然爆火，也讓夫妻倆獲得了許多媒體的關注。有電視台打電話到家裏，説要採訪他們，他們的第一反應是“嚇壞了”。“一開始還以為我們的舞蹈視頻有什麼問題，要被電視台叫去問話。”
害怕自己使用的跳舞音樂侵權，夫妻倆慌亂中刪了好多視頻。終於明白了這次聯繫是為了採訪，兩人才放心下來，“可惜我們刪掉的那些視頻了”説起這件事，彭小英有些後悔。
因為舞蹈編排以回憶作為主要元素，他們特意回家翻出了小時候穿過的舊衣服。“家裏孩子多，衣服都是大哥穿完二哥穿，一件衣服就這樣傳下來，很有年代感，有我們很多回憶”。這些壓箱底的衣服對於夫妻倆來説也代表着曾經快樂的日子，他們也想通過舞蹈把這種最純粹的感情傳遞給大家。
當聊到拍攝視頻的原因時，彭小英説：“一路走來不容易，這些視頻都可以留作以後的回憶”。直播採訪的過程中，很多老鐵注意到兩個小細節，彭小英在採訪時説話總是習慣性的扶着丈夫的手，而夫妻兩人每次跳完舞也會擁抱對方。
跳舞四年多，“雖然丈夫瘦了，但他健康了，心情變好了，這就是我最大的幸福”，彭小英對現在的生活很滿足。從無奈到樂觀，從愁眉苦臉到愛説愛笑，舞蹈給了這個家庭新生，也正因如此，夫妻倆在舞蹈的最後專門設計了一個再見的動作，意為向過去的所有不美好道別。
當記者問到“你們火了之後，生活有什麼變化”時，彭小英搖搖頭，“每天下地幹農活，中午回家吃飯，晚上沒什麼事就去廣場跳舞，沒太大的變化。”
他們的午飯常常很簡單，茄子、毛豆、空心菜、四季豆都是自家菜地裏種的。除了最近到家裏採訪的人有點多，需要親戚幫忙下廚招待大家，發生在這對夫妻身上的變化並不多。
《人民日報》在微博文章中這樣評論他們：不可否認，“小英夫妻”的舞蹈在專業人士那裏或許拿不到高分，但卻在網友們這獲得了高贊。發自內心的開心做不了假，簡單質樸的快樂騙不了人。相比單純的樂趣，現在不少人走得太快、忙得太累、索要太多。
待久了鋼筋水泥的森林，熟悉了互相隔開的格子，在重疊的流水線上做着重複的動作，在準點的地鐵上趕着準確的日程……我們距離“詩意棲居”越來越遠，甚至連“開懷大笑”都變得稀缺。
“小英夫妻”的珍貴之處，就在於讓更多人發現，原來我們不光需要學着生活、扛起生活、努力生活，還能享受生活、品味生活、回報生活。由此更能理解，網友點贊李子柒田園牧歌的“仙氣”，也認可“小英夫妻”田間地頭的“土氣”。 與其説他們帶給網友的是一種感動，是關於鄉村原貌的深情呈現，不如説是一種觸動，是對生活本質的深邃思考，對萬千可能的無限嚮往。
“真好，這才是最真實最美的中國人。”在“自然男孩兒”的微博評論下面，有網友評論道。搭配着新褲子的《你要跳舞嗎》這首歌，有人説明明歌曲很喪，但聽了看了之後，卻愛上了這樣的生活，而記錄的真諦就在於讓每一種生活被看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