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獻民對談王小魯:電影是對人類共同意願的表達

整理撰文 | 餘雅琴 段雅馨

生命與形而上的意義感終生廝磨,我們相信,“電影是歷史精神的不壞肉身”,因為電影提供了虛擬的時空,把社會、歷史、文化等建制因素聚攏起來,想象城市,折射現實。我們似乎在影像中,找到了意義,觸到了永恆。

因此,用電影創作來接近不朽的嘗試層出不窮,可環境複雜,一部電影的製作很難繞開資本、受眾、市場,電影的主體性與建制之間的博弈從未停止。張獻民從2018年開始做“十薦”系列,意在給予更多獨立電影人浮出水面的機會。他一直相信,影像的創造力還在,短片的在地和在場,使得短片可以在熟人社會與徹底的陌生人社會中來回搖擺。

王小魯的《電影意志》,則回望了20世紀80年代至今具有代表性的中國電影,探尋電影是否有一種長遠貫徹的意志,這種“電影意志”從何而來,如何與歷史互為因果,發展其脈絡。他説,好奇是生命力的一種表達形式,因此電影新人的意志難以阻擋。

張獻民和王小魯,都在以股肱之力,編織各自電影領域內的圖譜。可如今,疫情陰雲不散,影院關門休市,電影界似乎正在經歷“至暗時刻”。凝視着深淵的電影人,該如何面對這一危機?未來電影的想象空間在哪,流媒體和網絡會改變未來電影的美學形態嗎?

6月26日14:00,新京報·文化雲客廳系列第15期,我們聯合後浪電影學院,邀請張獻民和王小魯對談獨立電影與電影意志,在新的背景下思考電影創作,以及對行業未來的期望。

張獻民對談王小魯:電影是對人類共同意願的表達

張獻民,北京電影學院文學系教授,長年組織電影放映活動、參與影展評審工作、推動中國電影內外交流。出演電影《巫山雲雨》、《舉自塵土》、《缺失》、《人生若只如初見》、《柔情史》等。著書《一個人的影像》、《看不見的影像》。2005年成立影弟工作室,聯合制作劇情長片《老驢頭》、《老狗》等,擔任監製或藝術指導的影片有《告訴他們我乘白鶴去了》《路邊野餐》《塔洛》《輕鬆+愉快》《好友》《之子與歸》《肋骨》《長風鎮》等。2020年擔任藝術指導或監製的項目:《東北虎》(後期中)《非編年史》(籌備中)。

張獻民對談王小魯:電影是對人類共同意願的表達

王小魯,影評人,策展人,電影學博士,中國電影藝術研究中心副研究員。從事電影文化和電影歷史研究,出版有《電影與時代病》,《電影政治》,《電影意志》。

“十薦”:

張獻民是電影傳播界的葛宇路

新京報:張獻民老師前段時間做了一個很有意思的項目,各大媒體都在報道,項目名字叫“十薦”。其實你在2018年就做過第一屆“十薦”,當時推薦了20部影像。今年啓動的是第二屆“十薦”,向大家推薦了10部平時難得一見的領先的創作,並且為每部作品都寫了影評。我比較好奇的是,你為什麼想到要去做“十薦”?你如何理解“十薦”的意義?

張獻民:有兩方面的原因。首先,最近幾年以來,影像的製作和創作越來越多,但多數是在各種視頻網站上。這類製作接近媒體的打包方式,對鑑別創作性沒有什麼幫助。另外一方面,由於我歷年來積累下來的人品、形象和人脈——不管是正面還是負面——總有人給我發一些鏈接,其中80%、90%是我不認識的人,但他們做了一些自認為有創作性的片子,希望我看一看。

片子數量很多,平時我忙於工作沒時間看,對於創作者的熱情和信任,除了回覆“收到”之外,很難進一步反饋。我想到的回饋的辦法之一是,保留10-20部影片,為每部影片寫一篇免費的影評。於是在2017年年底和2019年年底,我利用一段密集的時間,把收到的片子統一看了一遍。説實話,這件事做起來很困難,很多人包括我自己都在質疑,為什麼要看這麼多跟我並無多大關聯的片子。但把這些質疑放在一邊,我就是這麼做了。

但是在這裏我有一個請求,請大家最近不要再給我發鏈接了,因為按現在的量,看完要到2022年年初。“十薦”在最高潮的時候,我每天收到40個左右的鏈接;“十薦”結束之後,我每天還會收到1個。請大家暫時不要再發,我實在沒辦法看完,每天跟着看,個人的生活和工作都沒辦法進行,請大家原諒。

新京報:王小魯老師也看過“十薦”中的一些作品,你如何看待張獻民老師的行動?

王小魯:剛剛聽張老師説了自己的初衷,我很感動。他的第一次“十薦”我就知道,但沒有特別關注,我對第二屆產生了更強烈的印象,做事要有延續性,形成注意力的效應。

其實我平時也會收到一些導演發給我的片子,當人家把片子給我之後,我有時候會感到為難,不知道該怎麼辦。一方面這説明他們信任我,另一方面我覺得不能僅僅把片子做研究用,但又不知道如何幫到他們,現在好多電影節也沒有了。好多片子整體很好,我有時候會給導演介紹一些行業內的相關人員,讓他們互相溝通,希望他們能溝通出一個出路。

跟張老師有點類似,我也做電影傳播,但我的方法比較傳統,一個是“影評——傳播”,另外頂多加一個“策展——傳播”。但現在比如説策展,受疫情影響,也沒有了。張老師的方式特別好,特別不一樣,這是他的創造力。我曾經説過張老師是電影傳播界的葛宇路,他有他的妙招。

張獻民:我是焦裕祿還是葛宇路?

王小魯:您既是焦裕祿,又是葛宇路。張老師有一個特別重要的特點,就是把自己風格化了。我們常説一部電影敍事是風格化的,或者它的視覺系統是風格化的,我覺得張老師把他自己風格化了,或者説他有他的風格化策略。他的文章口吻,他在公共領域裏出場的方式,我覺得都有很強的辨識度,也許他的觀點不好捕捉,有時候跳躍性強,很多人説聽不懂他説什麼,但是他的辨識度高,風格化之後,他就可以“帶貨”了。

現在他用自己的方式推廣獨立電影作品。我覺得他的策略在當下非常有新意,這個行動本身是有風格的,是有創造力的。

張獻民:傳統媒體、紙媒管報道這樣事蹟的稿件叫“好人好事稿”,我剛才問“是焦裕祿還是葛宇路”。所謂好人好事是雙向的,有老好人、軟弱的好人,這個詞是帶風格、帶性格的,但另一方面,如果真的把這件事歸為好人好事,我會覺得很可疑,我沒有覺得自己是一個好人,我怎麼就做了一件好事呢。當然我也沒覺得自己在做一件壞事,但當媒體都報道稱好人好事,我是很懷疑的。

王小魯:當你在三四百部片子選擇出十部來推薦,這必然會產生爭議,為什麼十部之外的就要被漏掉呢?一方面你做十薦是賦予自己一個權利,但是另外一個方面也將自己置於風險中,雖然這是沒有辦法的,這是一個不停商討的過程。

新京報:這次“十薦”和傳統競選有何不同之處?

張獻民:首先是把我給放在那兒。我從沒説過保證“十薦”是公正的,但不能保證公正為什麼要公開做這件事,這是矛盾的。是否應該尋求某種集體性下的公正,前段時間在另外一場直播中也聊到這個話題,當時參加直播的影評人很關心電影節的政治正確性。

我的看法是,一方面電影節的選片機制、頒獎機制當然會有政治性,這是電影節諸種屬性的一部分,不應該被摘除。另一方面,每一位選片人、影評人也會帶着自己完整的人格、預設的看法進行評選,所有的教育背景、觀念、意識形態立場都會存在,這沒有任何問題。提出有關公正性的問題非常對,但我們只能追求相對公正,相對公正恰恰來源於媒體、專業人士的監督,比如王小魯這樣的人來評價和監督。

王小魯:就像戛納電影節有一種標準,威尼斯電影節有一種標準,那麼對於“十薦”,你自己的標準是什麼?

張獻民:我強調“十薦”是有關創造性的。在發給我的片子中,小部分電影是產業製作、機構製作的,但大部分都是非常個人性的,這就形成了一種面貌,與我的初衷相匹配。我的初衷是,由個人出面對電影進行評判,評判對象不是基於社會力量或資本,而是基於個人的創作。有關創造性、創造力是什麼,我寫過書面的標準,在徵集作品的文章以及項目綜述裏都有,大家可以去看文章。

張獻民對談王小魯:電影是對人類共同意願的表達

在寫實主義之後,

中國電影可能有兩種發展趨勢

新京報:你在文章裏提到,你認為“影像的創造力還在”,這對於現在從事電影行業的人來説是一種鼓勵,也貼合了今日主題中“電影意志”的部分。那麼對於“寫實主義之後”,你的觀察是什麼?

張獻民:在國內,電影的當代史寫作是很不充分的。在寫實主義之前,電影界一直沒有定論,那段時期的影像到底屬於魔幻現實主義還是象徵主義?象徵主義被議論得多一點,魔幻現實主義則主要來自於當代文學,比如莫言先生、劉恆先生當時寫作的小説,但這些小説相互之間仍有區別,不好用一種主義概括。

中國電影經歷了那個階段之後,進入街頭寫實的階段,這時的電影和中國20世紀30年代的左翼電影很接近,典型的有《秋菊打官司》和《小武》。按當時的看法來説,現實主義的力度不夠,不足以描繪《秋菊打官司》的內涵,這部電影啓用了寫實主義的手法。又過了十幾年的時間,寫實主義沒能得到進一步發展,但也不可能完全消失。

在寫實主義之後,可能有兩種發展趨勢:其一是中國電影進入完全的多元化時代,電影的創作性以各種各樣的面目存在;其二是可能出現一些可以被描繪出來的景象,比如過去魔幻現實主義沒有成立,現在的電影或許逐漸由魔幻現實主義引領。這些都是猜測,我還不好下判斷。但我覺得某種寫實主義還是非常寶貴的,即使它不是我們現在創造力的核心部分。

王小魯:20世紀90年代是中國電影產業蕭條的年代,但在當時中國出現了寫實主義的潮流,除了張老師説的《秋菊打官司》,其實90年代特別值得一提的是,黃建新的《背靠背,臉對臉》那一批作品,1997年賈樟柯拍了《小武》,也引領了寫實主義潮流。《小武》首映張藝謀據説在場,第二年張藝謀就出了《一個都不能少》,是對寫實主義的推進。寫實主義最後一般認為,在90年代由第五代和第六代導演一起引導,到了21世紀初被作為DV使用者的導演們所繼承併發揚,成為電影界表達中國現實的主要創作力量。

新京報:在這次“十薦”當中,你是否看到寫實主義傾向的作品?

張獻民:從西方文化批評的角度來講,狹義的寫實主義講的是某種街頭運動,有點像教書先生説話的方式,類似新現實主義,影片要結束於温情。從《秋菊打官司》、《小武》發展到《一個都不能少》,寫實主義慢慢向情節劇化靠攏,這種温情化的方式實際上消解掉一部分寫實主義的力量。

另外一種消解寫實主義的方式存在與美國的獨立電影中,比如他們用呢喃核來表達某種無力感或是某種暴力化傾向,比如《弗蘭西絲·哈》、《La La Land》乃至《婚姻故事》,這些電影不是進入温情的領域,而是表達一種“事情就這樣了,還能怎麼樣呢?”的感受。

“十薦”中的作品比較難解釋,因為這些作品普遍意義上“不存在”,廣義的觀眾很少能看到它們,我也沒有權限把它們放映給大家看,我會覺得言説困難。

王小魯:你説的中國的現實主義作品,其實是和八十年代中國電影的現實主義——更多還是停留在社會主義現實主義層面的作品不同的電影,這在當時是一種革新。現在大家説的現實主義有點意大利新現實主義的意思,或者是受到他們的啓發,從第六代來時,把攝像機扛到大街上去,再進一步,到了DV青年,就會把攝像機扛到牀上去。整體上使用實景拍攝,因為沒有預算,而且也沒有商業播放渠道,還是釋放了一定的社會表達與抗爭的情緒,有一定的真實性。我的理解是,你其實對於這個東西在表達質疑?

新京報:“十薦”中雖然也有一些成熟的作者,但更多的作品出自相對來説比較年輕的創作者。張獻民老師在“十薦”綜述中曾經提煉過幾個創作的傾向,比如你在2018年認為“中國獨立電影的中心在南移,獨立電影在中產階級化”。現在經過了兩年,我們發現這一真知灼見是一個預言,事情正在往您説過的那個傾向發展。這次“十薦”你又有了新的發現,會不會是未來兩三年的預言呢?

張獻民:我只是對大家都猜得到的傾向做出一些佐證。比如失敗是一種社會行為,也是一種社會人的形象,如今在網上可以看到大量的失敗者的形象。這類話題在影像中批量出現是非常好理解的,大家都能猜得到,這次的“十薦”也顯示,失敗者的話題確實比較突出。

但我覺得這並非意味着2020年的失敗現象比2018年更加普遍,也不能説再過兩年,失敗現象會更加普及。我身邊有些人的看法是,既然經濟要發展、國家要強大、社會要繁榮,那麼一部分人犧牲掉是非常正常的,這些中產階級化的言論也存在,只是在網上尚未大量出現。失敗者話題在2018年就存在,只不過到了2020年,這類話題更突出了。

王小魯:這和創作者本身的特徵有關。過去我側重於評述老一撥獨立電影,從去年策展和今年給電影節做評委,看了一些新片,兩相對比,我總結出三個特點。我覺得獨立電影的確出現了分化,

第一,上一撥,50到80後的獨立電影人還在創作,而且創造力不減,比如昨天看了黎小鋒的《遊神考》。他們的作品更藝術家範兒,藝術質量上在進步。

另一方面,出現了不少你説的中產階級化傾向的作品,這兩年不少學電影的留學生歸國做導演,他們的作品我感覺很多形式大於內容。之前我和趙亮導演説過,這新一代導演和上一撥不一樣的地方在於,上一撥導演的作品,尤其是紀錄片,往往內容大於形式,比如趙亮十幾年拍一部電影,電影的形式其實很樸素,沒有用很多的技巧,看重的是內容。

現在則往往形式大於內容。不過我説形式大於內容並不是完全的貶義,我覺得這是新一代導演將自己對世界的感受力、從西方學來的理解世界的形式與中國相結合,他們也許沒有上一代電影人的那麼沉重的現實意義,但他們會給我們一種新的更加豐富的感受世界的方式。

第三個羣體,我覺得是最近蔣能傑這些人的作品,《礦工、馬伕、塵肺病》,很有早期獨立電影人的做派,就是樸素的紀錄,影像質量一般,但是覺得某些人羣和事件具有重要的社會意義和歷史價值,就用最樸素的方法將他們展現出來。還有陳家坪的作品也屬於這一類,最早看他的《孤兒》的時候,我不喜歡,介入的視角的主觀性太強烈,我也直接告訴他不喜歡,但是後來他又拍攝的新電影,用了更加直接和樸素的方式去拍,我感覺到了類似早期DV青年的那種社會責任感和風格氣質。我覺得他和蔣能傑是這個方面的代表。

張獻民:從2002年、2003年至今,陳家坪已經用接近隨手拍的方式拍過很多東西,算起來他有十七八年的經驗了。

再説回失敗這個話題,一部分傳統的獨立紀錄片電影人不説“失敗”,而會用“苦難”這個詞,似乎“苦難”更具集體意義。因為“失敗”具有個人色彩,比如有的人選擇做詩歌,做了二十年後説自己的人生很失敗,可是詩歌不是一個職業啊。影像創造也很像詩歌,不是一個職業,是人的狀態,是靈感閃現時的一個行為,不能一直持續下去。“失敗”這個詞不是講藝術失敗,而是一個人面對青春逝去時的感受。

以前跟“苦難”相對應的是“焦慮”,“苦難”是對過去的感受,而“焦慮”是對未來的感受。在“失敗”中,二者是並列的,也就是既感到現在不怎麼樣,又擔心未來可能會更糟糕。典型的焦慮型電影有賈樟柯的《小武》、萬瑪才旦的《塔洛》,電影中的人物對自己的現狀和未來非常擔憂,心態無法表達。但“失敗”表達了更多的失望,對自己失望,也摻雜着對社會環境、對周邊人(老闆、男/女友)的失望,因此主人公對未來極度恐懼,不敢走入未來。

失敗是社會上多數人的感受,這裏面藴含着非常大的商機。針對這個主題,我覺得未來會有非常不錯的喜劇,但它們是產業化的還是非常個人、非常有創造性的、更接近人心的,還要拭目以待。

當疫情加劇電影業的危機,

獨立電影可能會提供一個出口

新京報:在疫情之下,今年的電影人對失敗的感受不會陌生,二位如何看待疫情對中國電影的影響?

王小魯:我覺得對電影的悲觀被疫情給放大了。其實從產業來説,在疫情之前的兩三年,我身邊做電影的很多朋友已經沒活幹了,電影目前的局面並非從疫情開始。

反而對獨立電影來説,疫情帶來的影響不大。即便電影院關閉,獨立電影還是可以通過網盤和我那vimeo的方式傳播,拍攝這類影片的電影人還是可以繼續用他們的方式拍攝,因為獨立電影很多是個人或者小團體奮鬥,也沒有涉及那麼大的財務問題,他們還是可以繼續。徐童説,在院線繁榮的時候,我們就不上院線,現在院線不景氣,我們該不上院線還是不上院線。疫情對獨立電影影響並不大。

今天的主題是“彷徨與行動”,在當下更多彷徨,我們能提供的行動方案是什麼?其實很難。從另外一個角度説,張獻民老師的“十薦”提供了一種行動的方式,一個主動的傳播策略。而且,我覺得,獨立電影也為當下的電影提供了一種可能的行動方式。

其實從前幾年開始,由於政策、管理、投資環境風險加大,大資本逐漸撤退,逐漸減少介入電影行業。我們知道一般電影是需要大投資的,電影是唯一可以和產業聯結在一起而不覺得慚愧的藝術,大投資的電影風險也是巨大的。在這種情況下,獨立電影倒成了一個好的方式。現在我説的獨立電影,既有中國獨特的獨立電影內涵,也有美國獨立電影的小成本的內涵,就是從資金規模上來界定。 “船小好調頭”,風險會減小。

此外,前幾年由於電影的管理模式和電影業整體環境的變動,電影人創作時面臨很大的未知,常常感到迷茫。我覺得今後很多電影人可能會慢慢回到90年代獨立電影的生產方式,遵循自己內心的聲音完成創作。90年代可以説是電影院逐漸消失的年代,那時候部分電影人可以超越產業和管理的成本影響,表達自己的內心聲音,於是出現了獨立電影。現在當產業逐漸萎縮甚至停頓的時候,而當疫情加劇電影業的危機,過去的獨立電影的經驗也許會重新,至少可以提供一個可能的出口。

不然這些年被調動起來的電影意志和電影激情,去哪裏釋放呢?當然,網劇和流媒體,也是另外一個出口。

張獻民:電影院有些從業人員可能比較困難,但我也想象不出如何為大家提供一個解決方案,我只能講我自己。我向別人提供過自己的説法,別人也嘲笑過我。我有一個所謂“退而求其次”的辦法:除了電影,我最擅長的就是法語翻譯。別人聽後就會説我,“你避開了一個知識分子的領域,搞一個更知識分子的領域,你就沒有更接地氣的技能嗎?”但我是認真的,如果戈達爾要做直播,我可以去做法語翻譯,這個算是自救吧。

王小魯:製片人王磊現在在賣豆瓣醬,大家都在嘗試各種自救的方式。我個人沒受到太大影響,但這兩年我的寫作和發表遇到的困難越來越多。這讓我產生巨大的焦慮感。我很疑惑,我們幾十年來建立起來的價值體系、審美觀念在近年是不是要進行自我否定?這些問題對知識分子的影響非常大。如果做的是具體的產業,比如一位裁縫,他可以根據顧客要求隨時改變風格,但知識分子很難,這就是知識分子的尊嚴問題,每個人的焦慮不一樣吧。

新京報:二位除了是電影創作者,更重要的身份是學者、研究者,在當下的研究環境中,二位是否遭遇了一些困境?

張獻民:作為一名研究者,好像一直沒有擺脱過困境。有些高等教育機構的設計者們會認為電影是完全實踐型的,而非研究型的,這些機構的研究者會面臨重重阻礙。

就我個人而言,研究者是幾個可能的身份之一,我從2012年下半年立志要做更多的寫作,尤其是非漢語寫作。我的英文和法文都不錯,希望從研究層面進入某種非虛構的寫作。自從發了這個宏願之後,我減少了漢語的寫作,但也沒進行更多的外語寫作,我覺得這就是一個困境,語言的困境。不賴環境,還是自己的原因。所謂語言和話語是分開的,話語有可能是行動,有可能跟一些境遇相關,但語言不是這樣的情況,當我嘗試做這種選擇的時候,已經主動進入一些困境。

王小魯:我面臨的困境除了寫作空間的縮小和對作品的焦慮之外,還有話語體系的無力。在做研究的過程中,我學到很多西方的理論模型,但回頭看看當下中國的研究性文章,基本屬於“絕緣體寫作”,似乎只是為寫而寫,跟現實不導電。

為什麼會這樣?我其實也是我個人面臨的問題。我們不敢真正的面對我們的現實,不能拿現實事物作為寫作素材,我們所能做的只是用西方的詞語把問題層層包裹起來,這是普遍的情況。我也是這種狀況,但是我試圖去突破,雖然很難。

通過研究中國電影歷史,通過參與電影與當下社會現實的互動,我們可以形成自己的一種解釋方式、一套話語體系。這些年在寫作過程中,我創造了一些概念,有些國外的學者也會把它們介紹給英文世界的讀者們,比如“靜觀電影”、“召喚美學”等等。很多中國紀錄片,和西方直接電影很相似,但內在的文化內涵未必完全相通,我們有很多獨特的政治背景和文化邏輯,研究這些,我覺得會構成“真正的中國學派”。年前我和紐大的張真教授聊過這些。如果我們能真正在中國的電影環境裏沉浸下去,是能創造出一些概念的。

當然我必須澄清,我提出這些概念,並非完全褒義,並非為了炫耀中國擁有一類新電影,而是持批判態度,指出其中的缺陷,比如我會指出中國電影裏包含的一種退縮和消極。當然它也有自己的優點,無論如何,這是我們的文化軌跡。如果有好的研究環境和發表環境,我們可以創造出自己的東西,但在現在的環境中很難實現,這也算我的一種焦慮吧。

張獻民:非常具體地來講這個困境,是在第一次做“十薦”的時候。那段時間,我給自己安排了一項寫作規劃,但是寫到8000字的時候,“十薦”項目開始了。做完“十薦”,我沒有動力再繼續寫作,實際上第一次“十薦”把我自己的計劃打亂了。而且“十薦”不掙錢,做完後我得去接一點掙錢的活兒。做研究應該是一件愉快的事情,但是研究者的收入是很大的問題,又涉及到失敗的問題,這可能是研究者面臨的普遍的困境。

張獻民對談王小魯:電影是對人類共同意願的表達

《電影意志》,作者:王小魯,版本:後浪 | 四川人民出版社 2019年12月

《電影意志》

電影是對人類共同意願的表達

新京報:王小魯老師的作品經常表述宏大的概念,比如最早的“電影與時代病”、“電影政治”到現在的“電影意志”。《電影意志》這本書的背景是什麼,為什麼要用這樣的詞語?本書的文章也被不少人轉載過,你在當中提到“電影是歷史精神的不朽肉身”,這種説法把電影藝術提升到一個前所未有的高度,這又包含了怎樣的邏輯推演過程?

王小魯:我還想出一本書,書名想叫《電影法門》。有些人通過踢足球獲得了一套人生觀、人際關係以及對於世界的領悟,有人通過做木匠來獲得獨特的感悟,我們電影人則通過電影獲得一套認識世界的方式。我不停地看電影、不停地寫作,在這個過程中獲得一些發現,也能對這個世界起到一定的塑造作用。我覺得我提到一些概念,可能跟西方哲學有一些結合,但這個概念是受身邊現實的啓發更多,它們對我來説是原創的。

“電影意志”來源於我前幾年的一篇文章《電影意志與電影新人》,我寫那篇文章的時候閲讀了早期電影歷史和理論,發現電影在許多不同國家,電影差不多是同時不約而同產生的。就像巴贊説,電影產生於電影之前,在電影誕生之前,已經有了電影的觀念,亦即保存時光的願望。我認為電影是人類普遍意願的表達,於是想到了“電影意志”這個詞語。

而且這個我想提這個概念,也因為我一直在做中國八九十年代以來的主體性研究有關,你能感到這二三十年來中國電影人對於個人主體性的強烈追求,就是要求更加自由的更個性化的表達,這是一種強烈的關乎電影的意志。他們要創作出一種新的電影。電影新人的電影意志難以阻擋。後來,我發現電影意志這個詞其實特別方便拿來使用,比如説疫情期間,最近這些日子,我就能強烈地感覺到電影人電影意志是什麼。

張獻民:“不壞肉身”和“木乃伊情結”概念上聽起來很像,不是一回事吧?

王小魯:兩者有相似的地方,但我這裏也有所發展。我強調電影意志的普遍性,其實“不壞肉身”的説法是佛教文化裏的,而且肉身菩薩在中國比比皆是,和木乃伊是一回事,巴贊對電影意志和埃及木乃伊關係的考證,與東方完全可以溝通。

我還強調了一點,其實當巴贊説電影克服了時間的時候,其實有一個漏洞,就是膠片易於損毀,數字技術的出現使得這個漏洞被堵上了。另外我還強調了一點,電影不僅僅讓歷史具有可見性,還讓歷史具有了更深入的可體驗性,因為電影編織了情感故事,讓我們投入進去,感受當年的空間和人性。

新京報:王小魯老師是一位技術樂觀主義者,贊成一切新興的技術,你的書裏也充滿科技含量,那麼你覺得疫情將會對未來的電影技術產生怎樣的影響?

王小魯:這就要看疫情持續的時間了,如果疫情持續時間長,大家都出不去,虛擬技術就可以派上用場。其實電影早已存在,但1895年是大家公認的電影誕生年,原因在於有了電影術,還要有電影院、觀眾,這三者結合在一起的時候,也就是盧米埃爾在巴黎某咖啡館公開放映的時候,才叫做電影。但是疫情期間,電影院關閉,今天的電影元素被削減了。但是我們其實也有了克服電影院消失的技術。雖然過去幾年裏,虛擬現實、穿戴式顯示器等被邊緣化,但若疫情影響加深,它們可以被重新利用起來。

之前我寫了幾篇文章,強調在虛擬購物盛行和這些年北京大量公共咖啡館被關停的情況下,電影院是“唯一讓我能夠見到你的地方”。我看到有老師最近説,“電影院是這個時代留給們最後的公共空間”,我不知道她是否看過我這篇文章,但我覺得這個概括不錯。現在電影院這個公共空間沒了,不能見到實體的人,人很容易抑鬱。但在技術上,我們可以在家裏和其他人擁有在公共空間中同在的同等感受,《頭號玩家》已經讓我們看到建立虛擬公共空間的可能,但這種混淆也可能給人帶來精神問題。我們現在還很難想象。

新京報:直播結束之前,圍繞“彷徨與行動”這個主題,二位還有什麼想説的?實際上咱們這樣談話,再推廣到網絡空間裏,已經成為一種行動,因為這項行為本身就可能產生一些小小的正面的推動。

王小魯:我覺得現在的局面很難預測,比如我沒想到疫情催生了一個通過直播開展學術交流的熱潮,電影學術交流、電影放映都在逐漸尋找替代方案。我確實有點技術樂觀主義,雖然技術會帶來諸多問題,比如堵車、監控等現代性困境,但我覺得技術帶來的問題還是需要用更新的技術去解決,我們不可能回到過去。雖然現在大家都很彷徨,但我們能看到新的東西正在快速生長,人可能會在某些特定的困境下被激發,我能感覺到正在生長的過程,目前要下定論還為時過早,但我仍然充滿期待。

張獻民:我贊同行動主義,人總歸要投入一些行動,行動主義跟自我質疑並非相互矛盾。這就有點像昨天是枝裕和講的,“雖然都説大器晚成,但太晚了就成不了了”。雖然每個人都對自己有所懷疑,但對自己提問並不是阻止行動的關鍵理由,該行動的時候應該有所行動。

整理撰文 | 餘雅琴 段雅馨

編輯 | 呂婉婷;張婷

校對 |柳寶慶

版權聲明:本文源自 網絡, 於,由 楠木軒 整理發佈,共 10401 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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