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狗魅金星》的紀錄片裏有這樣一段故事。
2007年冬天,金星曆時9年打造的舞台劇《中國製造-遊園驚夢》即將在上海首演,她作為總編舞還一同承擔着導演的職務。排練期間演員們通常12點多離開,金星常常會因為一些瑣事要幹到凌晨3點,想回家,來不及了,她就一個人睡在舞台上,從3點半睡到早上6點,然後睜開眼,繼續幹。
回憶起這段經歷,金星説,“這就是劇場人的生活,但是我樂在其中。雖然我做了那麼多其他的事情,但是我最鍾愛的還是舞台。”
“其他的事情”大概就是指做脱口秀、參加綜藝、參加真人秀,最近這不金星就忙着對《追光吧哥哥》的舞台指指點點,各種翻白眼,各種放狠話……大眾也正是從這些“其他事情”認識了金星,並給她下了個定義——“毒舌”。
儘管金星學跳舞出身不是什麼鮮為人知的事,儘管她的微博簡介從來都只寫着“舞蹈家”,但這一層面的金星在大眾認知裏的存在感相對來説還是要弱很多很多。就像你從來不知道,金星在被問到,如何在幾百萬收入的電視節目邀約和幾十萬的舞台邀約之間做取捨,她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後者。
對她瞭解略深的或許還知道金星這些年參加了不少舞蹈類節目,除了坐在評委席對選手進行一番犀利而一針見血的點評,她偶爾也會親自下場客串。最近一次上台應該是舞蹈節目裏和自己戰隊的舞者合跳周深的《大魚》,她穿着一席旗袍,打着一把油紙傘以現代舞的方式穿梭在各處,柔美又靈動,像一個講故事的人,整場表演有了獨特的“表達”與“意境”。
鳳凰娛樂在2015年採訪金星,問她,“你會不會擔心‘毒舌女王’的頭銜蓋過舞蹈家?”,金星臉上大寫的無所謂,“永遠蓋不過舞蹈的,如果你看過我跳舞的話,你就知道是蓋不過的,沒有那個舞蹈家金星,也沒有今天的金星。”
是的,跳《大魚》的金星53歲,而跳舞的金星,在她18歲那年,還是男兒身的時候就在舞蹈屆成了名。
1985年,北京舉行了第一屆桃李杯舞蹈大賽,金星以中國舞 芭蕾跳了一曲《帕米爾牧歌》,整段表演行雲流水,定點就像古樹紮根在泥土裏似的,非常穩。這段表演讓金星獲得了少年組的冠軍。當時她還是全場,甚至全國第一個不穿芭蕾舞鞋就可以用腳趾尖跳舞的選手,不僅評委,中國舞蹈屆都記住了這個獨創出“男子足尖舞”的舞者。
舞蹈讓金星大放異彩,卻是來之不易。在金星的記憶裏,她這輩子就鬧過兩次絕食都是因為舞蹈。
金星是家裏唯一的男孩,她從小就喜歡跟小姑娘玩,喜歡唱歌跳舞。有一次她跟着院裏的大孩子們去劇院看舞蹈表演,演員在台上靈動的身姿和舞步一下就吸引了她,夥伴們看完一場就走了,金星一個人趴在舞台邊看了一場又一場。回到家,她就給媽媽説想去學舞,剛説出口就迎來怒斥。沒法兒説服,她就鬧絕食,把家裏人逼得沒路了,媽媽才撂下一句狠話,“我不管你了,你想做什麼就去做吧,只要你自己不後悔。”
起初是自己在家裏瞎練,天不亮就起牀,像模像樣地在家裏壓腿、劈叉、下腰。金星天資確實好,9歲那年就被挑選進了瀋陽文工團。
10年間,金星多是跳中國舞,去了很多國家表演,也拿了很多獎。19歲那年她就成了首席,也有了正營級的軍銜。原本日子安安穩穩,但到20歲那年,金星果斷放棄了這裏的一切。
“放棄”實則可以理解為“重新出發”。
金星其實一直想出國深造。那一年她聽聞舞蹈家楊美琦在廣東創辦了國內第一個現代舞實驗班,全國招20人,最後選一個人去美國留學。當時金星根本不瞭解什麼是現代舞,但她很篤定,“我就是衝着那一個出國名額來的,我很自信,如果憑成績,那個出國的人就是我。”她很興奮,小跑着去找領導“批條子”,結果領導遲遲不肯放人,於是絕食這招又被金星利用了一回,吃了些苦頭,幸在這招百試百靈。
不得不説這個決定很大膽,甚至説很任性,萬一出國那個人不是自己呢。但後來金星説,“如果沒有廣州這一站的話,我不會有今天,我的人生不會有這麼大的變化。”
金星在國外跳現代舞的經歷對許多國內網友來説大概最為陌生,甚至不曾瞭解一絲,但在金星的一生中,某種程度上,意味着“青春”與“輝煌”。
後現代舞代表人物艾爾文·尼古萊的得意門生默裏·路易斯是金星在紐約的舞蹈老師。初到紐約時,老師就被金星的資質驚呆。旋轉、軟度、彈跳樣樣都令他們不可思議,金星在《半夢:金星自傳》中回憶起當時令人發笑的對話,“他們説這是中國人培養出來的,這不是人。”
後來默裏還讓金星登台表演了他在57歲時創作出的經典舞劇《抖》,《抖》想傳達的含義是一種人性的迷茫,金星的表演既不痛苦也不悲哀,只是通過舞姿和身體的顫抖講述着一個普通人的無助,當時在台下的默裏被金星的詮釋感動到流了淚。
真正讓金星在紐約成為一顆“星”的表演是《半夢》,這支舞是金星在1991年參加美國國際舞蹈節的編舞作品。
《半夢》讓金星在舞蹈節上獲得了最佳編舞大獎,並被美國舞蹈節聘為首席編舞,同時,也被意大利國家廣播電視一台聘為電視台編舞,由此,金星便移居了歐洲。可以説,在國內舞蹈屆,金星是現代舞的拓荒者,在國外舞蹈屆,金星也有了一定的國際地位。
《半夢》的創作背景來自金星在美國經歷的一個“噩夢”,因為一些原因她被同行誣陷入了獄,在獄中她便沉下心來構思新作品。金星在自傳中這樣解析《半夢》,“那是我對當時的社會、環境、生活、生命的思考。那盞聚光燈代表着拘留所裏那個風扇……”她還説,誰也不知道我是在一種半夢半醒的狀態中完成這支舞的。
《半夢》在B站上有73萬的播放量,許多人就是從這則視頻看到了金星的舞姿。沒想到一向以毒舌示人的金星,跳起舞來,竟然這麼優雅動人。她輕盈地在台上奔跑,每一個動作都能讓人感受到一種生命力,網友説這是一種柔美與力量結合的柔韌感,彷彿舞者的每一塊骨骼和肌肉都由自己任意掌控,對抗地心引力的同時充滿了感情。伴着《梁祝》的音樂,她的舞動還有一絲感人。更有人感嘆,金星真是生錯了性別,她骨子裏就是女人。
這段舞是金星最具代表性的經典,時隔28年,2019年,在上海大劇院舉辦的《上海金星舞蹈團20週年慶》演出上,金星再次親自上台演繹了一曲《半夢》,這是她最後一次跳這支舞。網上沒有現場視頻,但在場的觀眾説雖然看得出金星沒有年輕時那麼靈活,腿也有一點點不穩,但不少人都看得淚流滿面。
最後一次表演《半夢》的金星
外人看來,現代舞讓金星獲得了身份與榮譽,而於她自己來説,更重要的意義是找到了“自我”,“接觸現代舞,我突然發現我可以通過它表達我自己想表達的,我可以選擇我想跳的,這種自由的發揮,在我以前的舞蹈教育裏從來沒有過,這個真的讓我豁然開朗。”
金星曾在《迷魅金星》的採訪中説現代舞讓她找到自由
有舞蹈家説過,高級的現代舞表演不是讓人看到炫技,而是可以令觀眾忽略一切技術上的東西,跟隨着舞者的姿態進而體會她自由的表達與靈魂。而在金星的許多舞蹈中,就有這樣的一種觀感。有時候她不會拘泥於動作的高超或連貫,而是去表達內在的思想,她的每一個動作就是她的語言,每一段舞蹈都是在講故事、講人生、講人性。
她始終推崇“自由表達”。正是因為這個理念,她才在1999年以個人名義在上海成立了金星舞蹈團,這是中國第一傢俬人現代舞蹈團體。提到自己的舞團,金星總是很自豪,不拿政府一分錢,自己投入,自己經營,在美國一票難求。
而金星舞蹈團並非一開始就是成功的。
舞團剛剛成立時,沒有自己的排練廳,她就尋遍上海,在一個大型地下室租了個排練場地。她們排練場地隔壁也是一個舞蹈室,兩家常常因為隔音效果不好,音樂混雜,跳錯節奏,然後金星就買了個大喇叭,每天扯着嗓子指揮,一個星期不到她的嗓子就啞得説不出話。單獨依靠演出維持運轉生存壓力非常大,成立初期舞團甚至有長達一年的時間沒有任何演出機會,最困難的時候,金星把自己的房子都抵押了出去。
金星舞蹈團前幾年屬於“牆內開花,牆外香”,2010年,金星準備轉戰國內,這又遇到了經營問題,如何打開中國市場?金星這才想到了進軍電視熒幕。有人説她就是想“圈錢”,金星從不迴避這個話題,“我只是講真話,毒舌是別人給我的,但我也不介意別人這樣説,我很幸運還有這種能力打通不同的渠道,然後讓別人發現,原來我背後還有舞蹈藝術、劇場藝術。”
直到現在,金星從週一到週五都是在舞團上班的。早上兩三個小時是她雷打不動的練功時間,下午是她編舞創作的時間。大概只在中午一兩個小時的時間,她會留給電視節目的策劃會。她會讓電視節目劇組的人都到舞團來開會,不耽誤她練舞。她錄節目,基本會安排在週末,且不出上海,這一點,她也是為了保障家庭優先。
她説:“舞台才是我的根。”她知道自己的來路,不預設去處,但因為有託底的,也自信永遠不會走偏。
藝術家,不是用作品感染人,就是把自己活成一件有感染力的作品,金星,兩者兼具。
她人生最大的轉折無疑是1995年那場“變性手術”,這場手術讓金星實現了夢寐以求的願望,但很少人知道手術過後,金星曾被醫生判了這輩子都不可能再跳舞的死刑。
金星躺在手術枱上
變性手術是成功的,只不過在漫長的手術過程中,因為護士粗心,金星的左腿被醫療器械壓了16個小時,導致左腿的小腿肌肉到腳指尖神經全部壞死,醫生告訴她不可能恢復原狀,即使恢復過來,也會導致殘疾 。
這對“舞蹈家”太致命了。金星的媽媽整日以淚洗面,但金星本人倒是冷靜得有些可怕,“當時我相信不會的,我覺得好事多磨,我向上天要了這麼大一份要求,我覺得老天可能往下再摁了一把,如果努努力堅持一下,我一定能恢復過來。”
在醫院接受康復治療的那段日子,金星説是她一生中為數不多極致狼狽的時刻,那時候她從120斤暴瘦至96斤,整日裏被電擊治療和康復訓練搞得滿臉汗珠、蓬頭垢面。那時候她連走路都很艱難,坐完輪椅拄雙枴杖,拄完雙枴杖拄單枴杖,就這樣一點一點讓腿恢復知覺。
最後誰也沒想到4個月之後,金星打破了“殘廢”的魔咒,一瘸一拐地出了院。連醫生們都不敢相信。那時她被大家稱為“醫學奇蹟”。
更“奇蹟”的是,出院後僅半年時間,金星就拖着病腿在北京保利劇院演出了一台“紅與黑”晚會。舞台上的金星,只有她自己和親友知道那條左腿是冰涼的,發力全靠右腿在支撐。那場近乎拼掉一條命才換來的起舞讓金星感嘆,“我跟生活討回了一份自由。”
其實到現在金星的腿也有後遺症,而且隨着年齡的增加,她上台的頻率也少了很多,用她自己的話來講,“我的演出看一場少一場。”
金星舞蹈團開巡演的時候,不上場的她偶爾也會在舞劇上演之前給觀眾們發發小福利,下面這段就是前幾年的一段開場表演,很難相信,50歲的金星帶着病腿跳舞時依然能如此賞心悦目,甚至富有一種特別的美感。
電視節目上也時常能看到她輕輕起舞的身影:沒有那麼多技術性動作,時間上沒有舞劇那麼充沛,舞蹈編排也不如舞劇那麼精緻。不瞭解的人總是在彈幕裏吐槽這水平不過如此,只有瞭解金星瞭解舞蹈的人才知道,她的每一次起舞都是涅磐重生之後的綻放。
很感慨,在大眾的認知裏,金星人生最大的事蹟不是舞蹈得獎而是做變性手術,最深入人心的形象不是台上沉靜的舞者而是鋒利爽辣的毒舌金姐。如果不是有意去了解,金星在舞蹈上的造詣放娛樂圈就如她的一塊背景板,很少有人留意,而實際上,舞台上的金星才是她的靈魂。
更唏噓的是她最被人記得的部分還讓她遭到了各樣的非議與罵聲。本以為很火辣直率的金姐會用一箭穿心的明台詞懟得對方絲毫沒有還擊之力,而令我沒想到的是她更願意用一種平和的心態來看待,
她説自己實現了成為女人的願望,舞蹈也沒有拋棄她,還擁有了不敢奢望的愛情與孩子,
“上天給了我那麼多自由和恩賜,就把別人評述的自由給別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