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圈,意即突破原有圈層,成為大街上十個人有九個都認識的“明星”。近兩三年,在綜藝推動下,街舞行業形成了既能跳舞,又能賺錢的市場,部分實現了街舞舞者對於“出圈”的期待。但是,名氣、金錢、商業代言,於他們不過是提高生活質量的跳板——他們更在意職業尊嚴的提高,希望保留與兄弟們一起跳舞的快樂,試圖重啓大眾對街舞文化的認知。
肖傑。 攝影/Huskero董霖樂
如今,大部分街舞舞者都是一隻腳在圈外行走,一隻腳仍踩在圈內。沒有人願意徹底背離圈子。《這!就是街舞1》總冠軍韓宇曾想過,如果有一天自己跳不動了,也還能繼續教小朋友跳舞,去學習街舞幕後拍攝。他對街舞的愛,並沒有因急速飆升的粉絲量而動搖過。北京舞佳舞創始人之一、街舞“老炮兒”馮正最開心的事,還是和朋友一起跳舞,“我希望身邊的幾個老朋友都跳下去,哪怕跳不動了,我們也能有機會一起跳。這是我追求的夢想。”
無論圈外多麼紛繁叨擾,終歸,街舞還是要回歸街舞,這才是舞者存在的意義。
馮正(圖左)目前非常享受和朋友一起在街頭跳舞的愜意。圖為他趁地鐵關門前10分鐘,和朋友跳舞。 圖片來自馮正微博截圖
——出圈——
頭部舞者搶佔商業市場和粉絲下沉
大叔粉絲邊甩手,邊問“我的Waacking怎麼樣”
約黃瀟的採訪時間並不容易。作為《這!就是街舞3》中最被熱搜青睞的舞者,黃瀟雖然未能走到總決賽,但往期經典的編舞作品,足以令其成為目前市場最炙手可熱的街舞舞者之一。採訪當天,他被安排了一場商業活動,晚上還有廣告拍攝,中間只有1個小時的空檔。“活動、拍攝這些商業工作,之前也常有,但在節目之後確實又多了一些。”黃瀟坦言。
黃瀟(圖右)和喬治在《這!就是街舞3》中合作表演,令人印象深刻。圖片來自黃瀟微博
黃瀟並非從地下起家的舞者。時間追溯到2008年,黃瀟就曾獲得湖南衞視《舞動奇蹟·舞動之星》的冠軍,並由此參與了大型綜藝《舞動奇蹟》全國總決賽的舞蹈編排,成為國內最早一波被大眾媒體熟知的街舞舞者。
但《這!就是街舞3》還是不同的。節目之後,黃瀟接到了藝人類的商演,綜藝錄製、影視作品和唱片邀約,這些都是他之前很少接觸的領域,“我不知道這算不算街舞出圈了,但這幾年,跳舞的人確實有了更多機會。”
黃瀟的編舞能力被人稱道。圖片來自黃瀟微博
《這!就是街舞1》的舞者們,是最早感受到“機遇”的人。2018年,《中國有嘻哈》收官不久,《這!就是街舞》緊接着橫空出世。彼時同樣曾被視為小眾文化的説唱響徹街頭巷尾,但仍沒有一個街舞舞者能預料,街舞節目到底能產生多大熱度與影響力。他們參與的初衷大多是為了“和朋友玩”、“展現一個作品”、“交流其他舞種”。
韓宇在參加《這!就是街舞1》時也沒有預設目標,甚至不敢想街舞能通過一檔綜藝被大眾認知。街舞舞者藝人化,他在多年前就已經嘗試過。2012年,20歲出頭的韓宇曾簽約一家經紀公司,向藝人方向邁出“出圈”第一步。彼時街舞圈子更為小眾,即便舞者獲得再多國際大賽冠軍,甚至登上央視舞台,還是很難被老百姓認可。“我當時就是想通過自己的舞蹈,當明星,想出名。”韓宇直白地説,“因為我對自己的舞蹈很自信,一路走來,我太想被更多人看到我跳舞,知道有個跳街舞的叫韓宇。”
韓宇在微博中發佈自己跳舞的視頻。圖片來自韓宇微博截圖
做藝人期間,韓宇拍過微電影,參加過《中國達人秀》等大熱綜藝,大部分心思都用在街舞之外的領域。但這種摸爬滾打僅持續了三年。那是一個媒體資源、綜藝曝光都不繁盛的尷尬時期,圈內舞者不認主流平台,在他們看來,只有不斷手捧比賽冠軍的才是“明星”、“大神”;而圈外的普通人則不知道還有街舞比賽的存在,很多人即便看到了韓宇跳舞,也沒有意識和興趣瞭解街舞文化。直到現在,甚至連街舞圈的人都不知道,薛之謙《方圓幾里》的MV裏曾有一段韓宇的獨舞。
但《這!就是街舞1》比到半決賽,經典的“搶七”大戰播出後,韓宇發現好像一切都不一樣了。當他和其他舞者像往常一樣,毫無遮掩地去外面吃飯、參加活動,總有大量熱情的粉絲簇擁而來,“剛開始真的有被嚇到,就是追星那種。”而奪得冠軍後,韓宇的生活更是進入有史以來最忙碌的狀態。參加節目前,他忙得更多的是線下授課、擔任比賽裁判,或者擔任活動的表演嘉賓等常規的街舞圈工作。但總決賽後,韓宇圈外、圈內的工作比例調整為8:2,廣告拍攝、雜誌拍攝、跨界合作、綜藝錄製、商業演出等通告幾乎佔據了他八成的時間,而圈內的線下120人的課程也在30秒內迅速售罄;韓宇甚至還擁有了自己的粉絲羣體“小宇宙”。他經常發微博,時不時與粉絲對話,學着明星“寵粉”。
韓宇在一定程度上有偶像氣質。圖片來自韓宇微博
同樣作為第一季選手,淡淡是十強中唯一的女舞者。比賽結束後近一年她都處於“懵”的狀態,就像一壺水燒開了,水沸騰得一點兒都看不清楚底細,甚至還有點燙嘴。淡淡對於“出道”也並不陌生,2001年她曾經加入女子舞蹈團體SPY,簽過經紀公司,拍攝過韓國參與制作的校園電影,還發行過EP。直到《這!就是街舞1》播出後,多年沒聯絡的唱片公司老闆竟邀約她重新發音樂專輯。
淡淡 。圖片來自淡淡微博
只要接觸過街舞圈的人,都在這三年的街舞綜藝浪潮下,感受到工作和生活的些許變化。2018年《這!就是街舞》問世之前,該節目的總導演陸偉去看街舞比賽發現現場也就幾百人,但這兩年比賽門口聚集的都是粉絲,大家都是買票入場。這讓從業者很欣慰。2018年,楊文昊率先舉辦了個人街舞專場演出,在此之前街舞圈還沒有出現過個人專場。
AC雷曦在參加活動時曾偶遇一位大叔粉絲,他邊驚訝地喊着“AC!”,邊模仿着甩手的動作,興奮地問AC,“我的Waacking怎麼樣!”馮正走在北京的大街上,曾經被陌生人攔住十多回,都是看過他跳舞的觀眾,希望和他拍張照片。
AC雷曦。圖片來自AC雷曦微博
阿K參加完《這!就是街舞2》後實現了諸多第一次——第一次拍廣告,第一次和藝人深度合作,第一次去音樂節演出。他登上音樂節舞台的時候,台下成千上萬的觀眾,竟然大多數人都能喊出他的名字,現場嗨的程度不亞於其他歌手,“我特別興奮,我沒想到會有這麼多人,能瞭解一個街舞舞者叫什麼名字。”
毋庸置疑,街舞節目結束後,街舞圈的一隻腳已成功踏出自嗨的圈層,在頭部舞者對商業賽道的搶佔、曝光下,實現了小眾文化“零關注”的實質性突破。
下游變得熱鬧,更希望街舞“出圈”
底層舞者上節目,都是為了給工作室打廣告
“如果我們算出圈了,那大部分優秀的舞者,還一直在圈內。”在《這!就是街舞3》中憑藉《囍》登上熱搜的楊文韜坦言。
《囍》。圖片來自網絡
據不完全統計,《這!就是街舞1》的海選選手共398人,《這!就是街舞2》增加到407人,《這!就是街舞3》則維持在400人。AC雷曦的經紀人Olivia(化名)表示,如果舞者走不到導師戰隊,基本上很難接到商務活動。以此換算,每年真正能通過節目獲得“出路”的舞者實際不足15%;甚至一些走到總決賽的選手,很多觀眾都不知道他是誰,跳什麼舞種,更何況還有300多個類似羣眾演員一樣的舞者。
商業做得好的舞者,不管是授課還是演出,至少價格要提高一倍,但絕大多數舞者處於金字塔中下游,他們經歷了節目“一輪遊”或者乾脆沒有參加節目。這些舞者的生存依然艱難——繼續教課,參加商場的演出,像工薪階層一樣努力維持生活。
小藝(化名)就是一名最平凡的街舞老師,由於熱愛,她堅持跳了十年街舞。《這!就是街舞1》她就開始關注,但從未想過報名,“平常的街舞授課太忙了,而且節目上‘大神’太多,我的能力還不足以上這個舞台。”
小藝代表着國內大多數底層舞者——他們沒參加過世界性街舞比賽,沒有加入某個赫赫有名的街舞團體,維生方式就是在街舞工作室中勤懇授課;偶爾去商場跳一場,一次能賺幾百塊。而節目中頭部舞者“出圈”,對底層舞者而言就像看練習生出道一樣,不敢想象與自己能產生什麼關聯。小藝的工作狀態較三年前沒有任何改變,最多就是學街舞的人多了,年收入增長了一些,大約10-20萬,但漲幅連一倍都不到。
沒有感受到改變的不只是底層舞者,還有默默在街舞圈耕耘的幕後工作者。前KOD項目總監,現任職於中國社會藝術協會街舞藝術委員會的劉悦,在街舞圈打拼了十餘年,當時主要負責KOD比賽策劃運營。稍微瞭解街舞的人都知道,KOD是中國最具商業價值的街舞賽事之一,大多街舞“大神”都曾以KOD冠軍作為自己最重要的經歷。然而劉悦從KOD離開後,把簡歷投給一些體育公司,對方卻不認可他的工作資歷。劉悦也認識一些業內知名的街舞拍攝團隊,世界性的街舞賽事都會邀請他們做直播轉播,但平時這些團隊連拍婚禮都會被質疑,“拍街舞的怎麼能拍婚禮?”直到近兩年,綜藝節目改變了他們的生活,他們終於也能接到電商直播的活動了。
“雖然我們在街舞圈已經做到頭部了,街舞也被更多人認知了,但幕後工作人員還是很難出圈。”劉悦目前在很權威的行業協會工作,與互聯網巨頭洽談街舞投資時還是會經常“碰壁”,例如預估的項目價值有800萬,但最終公司評估部門會直接砍掉一半;贊助街舞比賽的飲料企業只有紅牛,果汁飲品會直接稱“我們沒有預算”。
但若從街舞走向大眾的發展趨勢來看,底層舞者、幕後工作者還是在一定程度上受到了節目影響力的輻射。最直觀的就是大眾對街舞文化的改觀,幫助圈子底層擁有了更積極正面的工作成就感,並收穫大量真正認可街舞的學生們。
過去,街舞圈幾乎所有人都參與舞蹈機構授課,但只有頭部舞者的工作室才能融資千萬級,年營收上百萬。但據淡淡觀察,如今很多培訓工作室都可以輕易融資到500萬左右,大家去拉投資的時候,也不用一個勁兒地“推銷”街舞如何強身健體,只要提到韓宇、亮亮等舞者,就有很多孩子報名學習,想成為他們。“千萬級的行業規模已經達到了,甚至成為了常態。”
而對於更大多數街舞機構而言,節目之後帶來的則是多元化發展,之前授課就是街舞圈子的學生對老師,現在舞者的授課形式更多了,增加了商業主題性質的授課。作為教學成果展示的重要途徑,公演、比賽也成為舞者的重要收入來源。在比賽上,之前國內比賽的冠軍一般是三五千元獎金,在有商業品牌進來後,個人獎金上萬元的比賽越來越多了,團隊齊舞比賽冠軍團隊則可能獲得十幾萬元的獎勵。
相較舞者“出圈”,底層街舞工作者更希望街舞“出圈”。“現在舞者上節目,不一定在意名次,也可以為自己的工作室推廣宣傳。而不管是工作室還是舞團,辦比賽、辦週年慶的時候都需要一部分商業贊助。而且不能否認,街舞越出圈,大家自然也越好做。”Olivia坦言。
——短板——
缺少人才、商業地位低、沒有版權保護
A. “大眾理解的街舞”和“真正的街舞”是倆概念
Olivia從業前,曾在專業街舞比賽中遇到大量粉絲。這些粉絲都是因為街舞節目,喜歡上了某個舞者。但他們似乎更在意舞者的互動。比賽過程中,互動部分往往尖叫不斷;而一些非常有質感的動作,粉絲的反響並不強烈,“雖然大家看了那麼多節目,但部分粉絲對於街舞文化的瞭解並沒有那麼深刻。”
街舞是一個多元的藝術門類,分Hiphop,Locking、Popping等十餘個舞種,而不同舞種也因舞者的技術、創意、質感,而有大神、專業與業餘之分,並不像音樂,可以通過風格、唱腔、歌詞,能夠分辨是否喜歡。目前通過綜藝,觀眾大多感受到“炸”和“酷”,但很難直接分辨其中的差別,對於執着於技巧和質感的舞者,觀眾還需要做一些深入的瞭解。
這也造成街舞在“出圈”過程中,形成了“大眾理解的街舞”和“真正的街舞”兩種概念。
阿K接觸過很多以舞蹈表達情感的舞者。他們的動作並不直接,也不“燃”,反而有些文藝,有些內涵,這便需要觀眾對文化、藝術有一定的審美才能看得懂。電門在參加《這!就是街舞1》的時候也曾遭到其他粉絲的攻擊,對方説看不懂他跳的舞,覺得很無趣,就想看一些“炸”或者有看點的。這是大眾理解的精彩的街舞,“最後專業的變成不專業的,對舞者來説何止是打擊,當別人都告訴我我不好,我都開始覺得自己確實不好。”
阿K。圖片來自阿K微博
某個資深舞者曾經和兩個朋友一起排了一段完整的舞蹈作品,他們希望以一個純粹的街舞作品輸出到衞視晚會,但對方考慮到,電視上如果只有三個人跳舞,而且還不是流量明星,舞台實在太單薄了。最終衞視又請了大量的伴舞一起撐場,“這其實違背了這個街舞作品的初衷。”Olivia坦言,如果是Rapper歌手,或者樂隊,一個人或一組人都可以獨立表演,但提到街舞,舞者獨立表演的形式甚至都沒有機會被大眾習慣和接受,“可能平台方覺得街舞還不足以獨立撐得起場面吧,那街舞舞者想要成為像楊麗萍老師那樣的舞蹈藝術家,真的還有很多路要走。”
B.缺少運營人才
《這!就是街舞1》播出後,某舞者第一次接觸到商務活動和廣告拍攝。沒有經紀公司,也沒有負責運營的同事,當對方問電門發一條商務微博和廣告代言的價格,他當場愣在那裏,“我完全不知道怎麼報價,甚至不知道這個所謂報價裏包含了什麼。”他從經驗豐富的朋友那裏得到了一個差不多的“市場價”,報給對方後竟然得到了爽快的答覆,“我就覺得,我好像報少了。”
電門在節目中。圖片來自電門微博
在街舞圈的快速大眾化下,專業性人才的稀缺,一定程度減緩了舞者們的商業化速度。街舞並不像其他舞蹈種類,有自己的專業院團。街舞圈缺媒體,沒有人傳播、能推廣出去這些舞者的好故事;缺程序員,開發一個更有利於街舞規則的線上報名系統;缺運營,沒人會運作經營舞蹈工作室。“缺各行各業的專業人才。這樣才能讓街舞更現代、優質地發展。”小A也坦言。只要是熱愛這個行業的舞者都會越來越清晰地感受到,如果過去街舞拼的是技術,那麼現在拼的則是規範、團隊等諸多環節的整體實力。
AC的工作室成立於2019年6月,Olivia決定和AC成立個人工作室除了欣賞他優秀的舞者特質、單純的性格之外,也出於對“舞者”的保護欲。偶然一次,某個娛樂記者以採訪為由進到AC的房間,當時AC還在錄製《這!就是街舞2》,記者藉着採訪為由拍了很多私人房間的鏡頭,還提出了一些不懷好意的問題,“你的化妝品呢?你平時不化妝嗎?”
因為做過PR,出於本能,Olivia讓AC把事發經過反饋給導演組,希望不要把一些會引起不必要爭議的內容播出去。在她看來,現在很多舞者缺乏專業負責宣發、公關的工作人員,導致工作安排、通告選擇、媒體應對方面做得並不成熟,更不要説懂得運營和維持自己的熱度,“很多東西就是一陣的熱度,熱度過去後大部分舞者仍然維持以前的工作,授課、當裁判、打比賽,偶爾自己接接商業活動。” Olivia説。
而沒有運營團隊的舞者也經常“被騙”。米震曾經拍攝一部廣告片,由於不瞭解商務拍攝,不知道如何報價,一個用於線下店鋪宣傳的舞蹈視頻,米震税後結算只有一萬塊人民幣的酬勞。按廣告市場來説,對方需要支付的肖像授權費用遠比這個高,“他完全不懂,平時拍攝平面拿的也是普通模特的價格。他不知道很多錢其實都被中間人‘吃’掉了。”
AC。圖片來自AC微博
C. 有節目甚至要舞者倒貼差旅自備表演服裝
雖然舞者得到了大量曝光機會,但實際上,橫向對比説唱、樂隊等同為小眾文化的圈層,舞者的經濟價值還遠未被同等劃分。
據Olivia透露,舞者商業活動價格大多隻有幾千到幾萬不等,很多商演給到舞者的預算減去成本到手只有兩三萬。“量多,錢少。”而在商演領域,形式感比較重的就是齊舞,比方説一個活動方有十萬的預算,如果找編舞團隊,那人數很多,分到每個人手裏的只有幾千塊錢,也有一些活動方希望請幾位舞者上台battle,這就需要DJ、MC、裁判等人員。況且“出圈”的舞者也不想參與這樣的battle。
錄綜藝更沒錢。據悉某檔衞視的舞蹈綜藝邀請了大量街舞舞者,但因為種種原因,給到舞者的通告費平均一場才1000元。有些節目甚至要舞者倒貼團隊的差旅,自掏腰包準備表演服裝等等,直到節目結束後快一年,舞者的車費,餐補,編舞師的編舞費用至今仍沒有結算,回覆永遠是“目前所有的款項製片都在走賬中,還沒有下發”。
那為什麼舞者還要參加綜藝?“因為對方會在影響力上給你畫餅。”Olivia坦言,舞者雖然擁有一定知名度,但整體的話語權偏低。很多節目的必邀名單上會有GAI,但不會有某個街舞舞者。Olivia曾算過一筆賬,目前資方會以微博粉絲量、討論熱度等去判斷舞者的商業價值,與此同時舞者的輸出點也不會像歌手推出一首新歌那樣明朗,因此宣發團隊需要花更多的錢去跟媒體、資源方打交道。但以目前AC商業上賺的錢去做正常的明星宣發,結果是虧本的。
到現在,舞者參加節目、做商演,更多都不再考慮錢,大家是隻是希望通過一線平台,讓大眾看到專業地下舞者的作品。劉悦説,街舞跳成大神級別,頂天了也就火個一兩年。“如果一些年輕人真的想賺大錢,得到知名度,與其學街舞,還不如把工夫花在考北電、中戲上。”
D.沒有版權,收到的永遠是輕飄飄的費用
如果説街舞與説唱在商業變現上最大的區別,部分舞者認為是作品版權。這也是舞蹈與音樂在傳播方式、傳播力度上出現差距的主要原因。
舞蹈版權,即舞者創作一段舞蹈,該舞蹈的編舞形式、編舞動作、音樂配合、鏡頭運用等全部幾分鐘內容,可完整稱之為一部作品,且擁有獨立的版權。
“説唱的人為啥容易出來,又開演唱會,還幫別人寫點歌,還在抖音和音樂平台上發,説白了就是有版權保護。有版權就有商業價值。”淡淡做歌手的時候,深刻感覺到音樂版權保護讓音樂作品更容易傳播,商業效應也更大。
肖智斌、小寶、肖傑在《這!就是街舞3》表演。圖片來自網絡
而街舞在大眾的瞭解中,最直接輸出方式,並非以某個舞蹈作品的形式。《這!就是街舞》播出三季,能被觀眾記住的完整舞蹈作品屈指可數,“當你沒有版權,舞蹈作品的商業價值就很有限,那這個行業很難轉的起來。”Olivia坦言。
但舞蹈的版權推動,無法單靠個別舞者的影響力。在Olivia看來,現在街舞圈被捧得很高,實際上內核很空,從創作、策劃、導演、設計,甚至商業,各個方面都很缺乏專業人才。“這個需要整個行業都提高版權意識,並不是多推出幾個街舞節目能解決的問題,而是現在整個街舞行業的輸出形式目前就不具備擁有版權的基礎。”
——信仰——
想做與街舞相關的工作,想自由地吃路邊攤
“你想要走出街舞行業嗎?”十個舞者,九個會給出否定答案。
節目火了,賺到錢了,沒有人不想“出圈”當個明星。比如近一兩年,因為工作關係,肖傑接觸了很多演員。他有了落差,覺得同樣是努力,但演員能掙錢,他努力了賺不了錢。肖傑曾經懷疑自己是不是選錯了專業。但每一次出國比賽拿了冠軍,他又感覺自己選對了人生目標。
絕大部分舞者都很單純,他們只想當舞者裏的明星。他們期待的生活是,繼續不受限制地用舞蹈表達自由,參加比賽後大大方方去吃一頓路邊攤。“迴歸舞蹈”,是大家提到最多的事。
A 願意接受圈內、圈外身價“雙標”
肖傑今年已經35歲了,依然在參加國際大賽,冠軍獎金只有三、四萬人民幣,但他想給學生做一個榜樣。舞者通過綜藝提高了商業身價,但僅限於街舞圈外。在行業中,舞者的價值並不靠商業代言的數量來體現,一個選手在節目中成為冠軍後,再去國內比賽,他的裁判費還是原來的價格。
肖傑參加街舞比賽獲勝。圖片來自網絡
電門參加了兩季《這!就是街舞》,第三季的鏡頭多,商業價值比第一年提高了二到三倍,但他接圈內的活動價只漲了一點點。“我們不是通過節目來漲價的。”電門坦言。圈內的價格,在舞者看來代表着圈內的江湖地位,和報酬數字無關,並不會因為參加電視節目就在圈中增加太多身價。
絕大多數舞者都認可這種圈內、圈外的“雙標”。街舞圈分地下授課機構和商業授課機構,地下機構包括小奇運營的studioX、葉正運營的SYNC工作室等,文化氛圍更濃厚;而舞邦、GH5等有融資的街舞工作室更偏向Urban。Olivia透露,一般會給出兩個Workshop(工作坊)的價格,熟悉的地下機構邀請AC做Workshop價格仍然沒有變過;而商業工作室則會根據對方的規模和學生人數直接給出商業價格。
街舞在中國發展正值上升期,舞者做事純粹、不計回報。一個工作室一年做一場大比賽,最大的目的就是大家聚一下互相切磋,贊助能拉就拉,大部分拉不來,很多時候都是虧錢的。在《這!就是街舞》的報名者中,有一個老闆帶着員工一起來,疫情期間他的工作室虧了四五百萬,但是沒有開除一個人,其中的員工沒有課教就去做外賣小哥。
B 不願被商業消耗
米震從小學習Popping,在圈內有不俗的戰績。但由於青春期身高突增,長到了模特的身高,《熱血街舞團》後,他接到了一些平面拍攝的工作。按目前市場來看,舞者並沒有太多拍平面的機會,因為拍照姿勢非常固定,商業模式更多還是通過跳舞融入商業視頻中。在街舞圈,米震屬於中生代的舞者,授課的錢不足以支撐他在上海的生活費。但當大量拍攝工作搶佔了他的跳舞時間,他也迷茫過。最終他還是選擇了堅持在文化氛圍更濃的地下studio教課。
與米震不同,參加完《這!就是街舞2》後的Waiwai並沒有經歷過迷茫時刻,有商務就接,沒商務就繼續教課、辦比賽。Olivia説,米震和Waiwai代表了很多地下舞者目前的狀態——街舞是他們心中最純淨的花園,他們不願意被商業荼毒。
頭部舞者也不斷在街舞與商業的比重中尋找平衡。阿K除了接商演之外,會定期給自己留出一些時間,比如每個月拍攝一些舞蹈作品,在其中單純融入自己想要表達的新創意,“工作排的太滿,就意味着你會缺少很多練習。舞者不能不斷地去消耗熱度。”
阿K。圖片來自阿K微博
韓宇選擇商業活動,也必須與街舞相關,並非什麼賺錢做什麼。他通常會和對方商量想拍成什麼感覺,是否能凸顯舞者個性,以及街舞文化的精神狀態。他拒絕過太多廣告和品牌,因為他們的創意完全不適合與街舞形象結合,還包括一些邀請他唱歌的活動。除了圈外的工作,韓宇依然堅持每週都回到自己的舞蹈工作室上課,“我之前在娛樂圈走過一遭,但還是害怕自己又迷失。教課的時候,我面對的都是喜歡街舞的小孩子們。他們不會有任何浮躁,也可以讓我沉住氣,始終保持對街舞單純的心。”
韓宇經常教孩子跳舞。圖片來自韓宇微博
錄製完《這!就是街舞2》後,AC仍然活躍在各個比賽場,在19年的BATTLE IN SHANGHAI VOL.13中分別拿到了Waacking舞種的2on2冠軍和個人冠軍,並首次代表中國出國比賽,在WAACK CITY的馬尼拉總決賽中拿到亞軍。因為賽程時間衝撞,AC拒絕了累計40萬的商業活動。Olivia説,AC每天必須空出固定的跳舞時間,參加比賽前還要進行舞蹈創新和排練,相應的,在熱度最高的那段時間,他大概只有30%的時間做商務。70%的時間在比賽,授課,做裁判。而AC每次參加比賽,工作室都會配備妝發、造型、單獨的攝像師組成團隊過去。AC獲得的獎金連團隊來回的機票錢都報銷不了,但是每個工作人員在這個過程中都非常快樂,“對於AC來説,比賽的意義是無法用金錢衡量的。”
韓宇説,舞者是很有趣的羣體,大家已經習慣把所有心思放在練舞上,沒太多時間去思考賺錢的方式、如何去和其他圈層的人相處,包括做某件事能給自己帶來多大的利益,“舞者都很簡單,大家還是希望迴歸舞蹈本身,迴歸街舞文化本身。”
C 相較出名,更看重使命感
近期淡淡將參加綜藝《舞蹈風暴2》,但她並不是為了增加知名度,而是想代表爵士舞站在不同的舞台上,和跨舞種、跨行業的人交流。
淡淡。圖片來自淡淡微博
“因為我們是榜樣。”淡淡坦言。節目播出後,無論他們之前在圈中的地位如何,如今從生活狀況、工作機會,都站在了街舞圈層的頂端,成為行業領軍人,代表如今大眾對街舞的認知。但實際上,大量街舞圈的工作者、文化的推動者仍深藏在幕後。“我們不能把中國街舞現在的功勞都歸功於自己,只是從我們身上體現了,所以我們承載了很多人的夢想與希望。”她如今並不想單純為了個人榮譽努力,更希望以自身影響力,為這個行業做更多貢獻。
在韓宇看來,街舞現在不再小眾,但真正去學習街舞的還是小部分人,而且大多數都是小朋友,成人更多成為了舞者的粉絲,“大家喜歡我們的舞蹈也好,追星也好,我們感謝大家的方式,就是讓大家能上到我們的課。”韓宇説,他並不是為了讓更多人感受到自己的魅力,而是希望大家通過韓宇這個人,感受到了街舞魅力。這是他擁有知名度後自然需要揹負的責任感。
劉悦認識的圈內絕大部分舞者,都擁有類似的想法。在他看來,不排除一些年輕舞者存在名利心,確實希望通過綜藝節目火一把,但大多數舞者還是想成為把街舞文化從小眾推向大眾的驅動者,反而對於“出圈”、當明星這種事並不在意。他們平時的工作還是像以前一樣,在工作室教課,比賽當裁判,做着和常規舞者一樣該做的事情。“綜藝文化和粉圈文化,熱度只有一段時間。舞者都知道自己不可能像吳亦凡一樣火十年以上,所以他們沒有太大所謂。他們都很單純,希望累積一下財富資本,掙夠了錢,得到更好的生活,更好的服務於街舞圈,僅此而已。”
肖傑。攝影/Huskero董霖樂
——未來——
街舞距離真正“出圈”仍需時間
街舞如何持續出圈,很難單靠一檔節目推動,亦或某位舞者的火爆。線上的推廣、線下的專業活動、政策和行業協會的推動、大量以此為夢想的年輕人的湧入、更多街舞KOL的產生、以及穩紮穩打的時間養成……街舞需要更肥沃的成長土壤。
A. 尊重需要時間養成
街舞圈沒有像説唱圈那樣的diss文化,更多的是battle文化。比如此前肖傑和張建鵬有一段“老死不相往來”的傳説,因為在2013年的KOD9世界街舞大賽中肖傑擔任評委,給了張建鵬所在的TI舞團0分,但兩個人在節目中相處得很好。選手之間也不是對抗,大家互相學習,導師也會和布布去學舞步。即使以battle火爆著稱的breaking battle來看,最近幾年也幾乎沒有什麼場面失控的情況發生了。街舞的賽事活動有時看起來更像是一場大的聚會。
街舞並不像大家刻板印象中充滿着不屑和火藥味。一家在北京開了十幾家舞蹈房的老闆説,綜藝節目為這個行業帶來最顯著的變化是,把街舞這項運動“正名”了,不再是以“很兇的對抗”為形式的、只有小混混才跳的舞,而是健康積極的一項陽光運動。這是突破了很多家長、社會認知的重要事件。之前家長會給孩子報班學奧數、畫畫、樂器,街舞節目之後,學街舞的小朋友數量增長非常快,街舞有利於孩子身心,不再是負能量亞文化。
同時,街舞在舞蹈領域也逐漸向最核心的區域靠攏,2018年,在第十一屆中國舞蹈“荷花獎”當代舞、現代舞評獎上,首部原創交響樂街舞作品《黃河》獲得當代舞獎。這是街舞首次進入中國舞蹈最具權威性的獎項“荷花獎”的評選。
街舞的社會認知度需要“養”起來,不是一筆錢、一個熱度就能成就一個行業。《這!就是街舞》項目總負責人劉棟説,熱度不會有本質的幫助,只能幫助大家更多瞭解街舞。而一個行業真正可以立足發展起來,從業者和街舞都需要得到尊重,尊重需要時間來養成。
B. 新一代接軌國際
Olivia於2018年夏天回國看了KOD世界盃的總決賽,當時中國只有AC拿到單人項目冠軍,團體賽中國隊取得總亞軍,遺憾落敗法國隊。“眼見其他國家派出的都是年輕的新生代舞者,Routine也是新的,在國歌響起全場起立合唱時,我的心情是激動又失落。”
中國街舞目前面臨嚴重的中生代斷層,從節目走紅的要麼是實力強勁的“老炮兒”,要麼是技術一般但個性十足的新人。而從行業發展根基上説,一名專業舞者至少需要五到十年的培養,很少有兩三年能速成的,這也導致學街舞的孩子越來越多,但街舞行業的大盤,短期內很難有大幅增長。
淡淡等舞者也很早都知道,街舞節目播出兩季後,圈裏真正好的選手應該用得差不多了。如果沒有疫情,這一季很有可能融入大量國際舞者。但淡淡對中國街舞圈青黃不接的趨勢持樂觀態度,“因為現在中國學街舞的小孩子是非常可怕的,他們只是還沒有長大而已。當這些小孩子培養出來,中國街舞會掀起新的浪潮。”
很多孩子學習街舞。圖片來自網絡
據統計,全國街舞聯盟內的街舞培訓教育機構5000餘家,年培訓教學超500萬人次。阿K甚至期待着未來舞者能走進大學,讓已成年的大學生們感受到街舞的濃厚氛圍。街舞正以一種教育模式長期存在着。
小A也用“可怕”來形容現在街舞小孩的整體水平,有了走過彎路受過20年苦的老師給的經驗,三、五歲跳舞,七、八歲上比賽。“現在中國跳街舞的小孩可以吊打一批大人。”例如嘻哈幫舞神童00後的小蘑菇,2018年參加國內規格最高的POPPING成人賽事,最終進入16強。肖傑最看重的徒弟豆豆從五歲半開始跟着他學街舞,目前還未滿18歲,但肖傑説,豆豆年紀小,體力好,不僅街舞跳得好,中國傳統舞蹈也跳得好,如果參加街舞比賽節目肯定是冠軍。
“就中國現在的整體街舞水準來説,真正到達國際一線水準的就會是這幫孩子們。”小A稱。
C.增加街舞線下表演和專業比賽
如何才是對一個舞者最大的支持,馮正説,請去現場看街舞比賽吧。
在大部分舞者看來,綜藝仍與職業比賽存在差距。綜藝的賽制、舞台、包裝,讓擁有綜藝感、長得好看、會説話的舞者,更容易走入觀眾視野。很多不瞭解街舞的觀眾也以為,只有“炸”的,才是好的街舞。在電門看來,舞者需要更專業的舞台或者比賽,讓真正好的街舞被更多人欣賞到,“包括我的粉絲也只是喜歡看我跳舞,但對真正的街舞一無所知。其實‘出圈’並不代表就把街舞文化帶到圈外,現在一百個人裏,可能只有四、五個人願意深入瞭解街舞。”
相較之下,線下街舞比賽、街舞演出,比綜藝更能直觀讓大眾感受街舞的魅力。當大眾真正參與到街舞現場表演中,跟舞者們一起嗨,一起尖叫,才更有可能在體驗中愛上街舞,願意去了解什麼是好的街舞。
目前,大量底層街舞活動已經開始慢慢形成規模,例如幾乎每一個街舞機構都會在春、冬季舉辦自己的街舞晚會,籌備週年慶活動,但街舞市場仍缺乏HHI、KOD這樣專業的比賽,或者像“草莓音樂節”一樣的獨立的表演品牌,為地下的優秀舞者提供舞台。“一旦大眾發現,自己的城市裏有很專業的街舞比賽,他們可能就會在這場流行文化中去關注街舞,甚至會為顯自己的情調而曬個門票,讓街舞在年輕人之中也形成一種風潮。”淡淡説。
——結語——
關於街舞“出圈”,沒有人會否認這個命題。只是每個舞者選擇推動街舞“出圈”的方式不同。不出意外,《這!就是街舞》還會繼續推出新一季,繼續向大眾、市場輸入更多實力舞者。韓宇今年在選秀綜藝擔任舞蹈導師,通過綜藝傳達街舞精神;肖傑推出了自己的街舞記錄電影,AC繼續推廣Waacking之路,希望做出更多的視覺作品,也將參演電影;黃瀟正在找音樂老師學習唱歌和幕後製作,他想去嘗試自己熱愛的事情,不僅限於街舞。阿K正在嘗試將街舞與説唱、舞台劇等實現跨界合作,他希望不同領域的人都能夠看到,街舞還能有這麼多想法……
舞者們有自己不同的選擇,未來會不會有人成為明星,目前還不得而知,但毋庸置疑的是,舞者們都把自己的力量擰成了一根繩,在這根繩子的作用力下,街舞未來不僅會持續“出圈”,而且會將圈子擴的越來越大。只有文化更好了,舞者的生活、工作才能越來越好;才有更多人願意把街舞文化做強、做大。
阿K看來,娛樂圈每時每刻都在更迭,存在巨大變數,沒有人能預測街舞節目未來十年能夠一直存活,“舞者只有保持專業,才能夠走的更遠。”
“街舞現在已經發展得很快了,我希望能走得再穩一些。” 談及未來,韓宇思量道,“就像練舞,你只有把基本功練好了,才能決定你未來能跳多少年,跳出什麼樣的東西。如果一個東西太快,那説明它只是流行,消失的也快。無論再怎麼出圈,一切都還是要回歸街舞文化本身才行。”
新京報記者 張赫 劉瑋
編輯 佟娜 校對 李立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