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後,在香港重新走進電影院 | 嚴奕飛

三年後,在香港重新走進電影院 | 嚴奕飛

作者現在從香港又搬到了英國的“網紅漁村”

五個月前,從旅居了三年的倫敦輾轉來到香港,怎麼看都不像是一場治癒的旅程。

由於需要自費搬家,清空住了一年的公寓的每一天都像是場戰爭,需要在兵荒馬亂中決定哪些東西必須擠進早已快被撐爆的行李箱,哪些可以拜託熟人收留、繼續發揮餘熱;更多既無法自留也不能送人的,剩下的唯一出路便是成為“棄兵”。作為統帥與軍師,我在理性上深知放棄它們無可避免,但作為與之朝夕相處的“戰友”,斷舍離的過程無異於執行並目擊一場漫長而痛心的處決:明知最終結果必定是片甲不留,但充斥的感激、內疚與無力迴天卻還是為此平添出許多悲壯。這種悲壯感也並不會因為三年來搬過五次家而有所習慣或減弱;恰恰相反,陪伴得越是長久,揮手告別的難度也就越大。這種説法適用於家裏的物品,也適用於曾為旅居的孤單帶來過温暖的各位同事友人。

轉移陣地所牽涉到的巨大的體力、精神及情感上的消耗,即便是在沒有疫情的時候都已經夠讓人受的了,更罔論疊加其上的疫情衝擊及身處職業生涯十字路口的迷茫。因為沒能及時注意到轉機航班對核酸陰性證明有效期更嚴苛的要求,測早了兩小時的我不得不在中轉地伊斯坦布爾滯留一晚以補完該走的防疫程序。抵達香港機場排隊等待隔離的時候,眼睛四周變深了的眼圈和油油的臉上爆出的痘痘,大概是對“焦頭爛額”這四個字最生動的詮釋了。

由於本職工作和電影並不沾邊,來香港看電影本不在計劃之內。與香港亞洲電影節(2022年10月25日至11月13日)的偶遇,便也純粹是機緣巧合。但從抱着“湊個熱鬧也無妨”的心態觀看了參展的日本電影《那個男人》開始,體內沉寂許久的“觀影發燒友”細胞便勢不可擋地爆發出來,將這無心插柳的觀影之旅拉長成了幾乎是每週一次的“固定節目”……

感謝你來過記憶深海

也是在此次電影節上,生平第一次觀看了一部庫爾德電影,《鄉土之歌》(Zer)。

主人公Jan是美籍土耳其裔,正就讀於紐約某大學的音樂專業。他那遠在土耳其且久未謀面的祖母為了治病而被父母請來了紐約。在陪護奶奶的過程中,他聽她用陌生的庫爾德語唱了一首名為Zer的民謠,也聽她講述了深夜裏反覆襲入腦海的同一個噩夢。民謠的歌詞一句也沒能聽懂,但奶奶優美的吟唱卻成了腦海中揮之不去的餘音繞樑。奶奶病逝後,一家人回到土耳其為她下葬。以此為起點,Jan對奶奶生前留下的這首民謠的不斷追尋,漸漸延伸為一段翻山越嶺又串起時空的綿長旅程。

三年後,在香港重新走進電影院 | 嚴奕飛

並不複雜的一個故事,卻好似因為庫爾德大山裏的絕美風景而被賦予了震懾人心的魔力。由粗獷和秀麗並存的高山湖泊、風吹草低的山野被白雪覆蓋、濃霧籠罩、夜空燦若星河……輪番帶來的視覺衝擊,把“庫爾德”這個此前大抵只會在國際新聞中聽到的抽象地名生動而具象地描摹出來。這份衝擊和影片前半部分花了不少篇幅呈現出的Jan在紐約的日常一對比就更顯強烈:紐約的日子不是黑夜就是灰暗的白天;老舊的地鐵那有規律的沉悶聲響與飛逝而過的密集高樓合謀,把本就雜亂的鋼筋叢林割裂得愈加破碎。如果説被如此呈現出的紐約是大自然被禁錮了創造力,他在庫爾德山間所見的一切,就像是某位極有品位的神仙肆意打翻了調色盤。受疫情束縛三年、直到最近才重新走進電影院的觀眾如我,對這番恍若隔世、前疫情時代卻道是尋常的路上風景,根本抵抗無能。

但正如大部分旅行在見天地之餘,亦是見自己、見眾生的過程,對這兩點頗具説服力的刻畫是影片的另一個出彩之處。“見眾生”這一點,Jan一路上被言語不盡相通的村民熱情慷慨地接納,關於民謠的線索也由此一環接一環,似乎是對“當你想要完成一件事,全世界都會伸手相助”這一暖人秘密的又一次證實。但在推進此行的主要目的之餘,他坐着當地人的交通工具、走進當地人的酒館、入住當地人家裏、甚至被請去參加當地人的婚宴,亦是拜旅行所賜才得以擁有的同樣熠熠生輝的獎賞。在這份饋贈的滋潤下,Jan也從百無聊賴地聽不進課、除泡妞和泡吧外便無所事事的狀態而逐漸變得鮮活放鬆,笑得更頻繁也更燦爛。

如果僅限於此,那麼這部公路電影定會讓人有如沐春風般的治癒感。然而隨着旅程推進而逐漸揭曉的民謠背後的歷史傷疤,卻是影片最深且最不容忽視的沉重。綜合影片在各處給出的信息,可以推測上世紀30年代末,仍是小女孩的奶奶親歷了Dersim大屠殺,因極大的幸運才保住了性命。奶奶給Jan起的這個名字,在庫爾德語當中即是“痛苦”的意思。想到大部分人在給新生兒起名的時候,通常都恨不得把所有吉祥美好的寓意糅進孩子的名字裏化作伴隨一生的祝福,Jan的名字背後藏着奶奶多少無法言説更無從平復的痛苦,簡直令人難以想象。

直到旅程展開,過往的戰爭痕跡以及現時庫爾德人的生存狀態才隨着Jan的足跡逐漸鋪陳開來:交通閉塞的大山深處,土軍轟隆隆的裝甲車倒是隔三差五地駛過;另一邊,城裏人的應對顯示出了小市民特有的黑色幽默:鎮上的小酒館裏清一色是喝酒打牌看報閒聊的中老年爺叔,自嘲這兒是“瘋子的小鎮”,語氣就好像瘋魔是一劑藥,唯有它才能幫助脆弱的人暫時逃脱更難以承受的生命之重。這是小鎮白天唯一稍有些人氣的地方。長長的街道上除此以外,一切皆如死一般沉寂。

由此,藉着探尋民謠的名義從美國遠道而來、打破這沉寂的Jan才會被大叔們調侃説他一定也是瘋了。瘋魔之外,或許還存在着其他有利因素,比如Jan是來自有錢人家的孩子,為旅途免去了金錢上的後顧之憂;而作為男孩探索這片陌生的土地,可能也會比女孩更容易一些。是瘋狂,是幸運,是難得,奶奶生前痛於啓齒也來不及傾訴的秘密,因為Jan的這趟旅程而得以被挖掘、被聆聽、被瞭解、被銘記。

離開了小鎮重回山裏,在一個會讓人誤以為他在拗造型的鏡頭裏,Jan連衣服也沒脱就倏地扎進了一汪幽藍的湖泊中。等適應了水下的環境之後,他開始探向四周,看到了老式的房間和鏤窗,在婚宴上遇到的鄰村姑娘羞澀地笑着;視角走下石階,來到安靜的街道上,有隻貓從容地走過轉角;路的盡頭,是一棵枝頭上披了紅頭巾的核桃樹——當初民謠背後的愛情故事萌芽的地方,創作的最初的激發者與見證者。

影片至此戛然而止。但如果這個足以令人淚流滿面的空鏡還有後續,我希望看到的是民謠為之命名的小女孩Zer戴上紅頭巾的欣慰一笑。如果此刻的她還有台詞的話,我想它會是:

“感謝你遠道而來,潛入這片記憶深海。它是如此重要,因為比死亡更可怕的,是遺忘。”

在可以被記住的所謂勁爆事件層出不窮的當下,任由弱小的大多數沉默至湮滅,是太容易發生的一件事了啊。

政治悲劇背後的人性悲劇

如果説庫爾德電影《鄉土之歌》是意外邂逅的驚喜,那麼電影節上觀看的韓國電影《影子造王者》的高水準發揮,考慮到近年來韓國電影在國際舞台上的大放異彩,就更像是意料之中。我在看完影片後最深的感受,卻是有種揮之不去的割裂感:影片前半段對此前選舉中屢戰屢敗的政客金雲範將毛遂自薦的徐昌大納入競選團隊後的節節勝利描繪得多麼澎湃熱血、甚至不乏喜劇色彩;後半段兩人決裂、導致近在咫尺的民主夢碎便有多令人唏噓。兩位主人公在現實中的原型分別是金大中總統及其謀士嚴昌祿——虛實交錯,更將這一悲劇結局的衝擊力渲染得無以復加。

至於分手原因,無論是影片一開始兩人分別援引亞里士多德與柏拉圖的首次對話,還是首尾呼應的那個雞蛋被享有特權的鄰居偷走要怎麼應對的問答,都不斷提醒着兩人關於目的和手段的理念分歧。但影片更吸引我的,是這顯而易見也頗為合理的答案背後所藴含的人性張力。

之所以這麼説,是注意到徐昌大在兩人展開合作後的相當長一段時間裏,並不怎麼介意自己是在明處還是在暗處。那時的他只是純粹地想朝着改變世界的目標與金長久地並肩作戰。“影子”這一稱呼在影片中的首次出現,是在金出其不意地戰勝了背後有總統支持的執政黨候選人而獲得國會議員席位之後。從為總統賣命的情報局長那裏得此“謬讚”,徐此時也只有好似“受之不起”的輕蔑。直到金繼續贏下黨內選舉而成為總統候選人,不甘於只做影子的苗頭才顯露出來,並由此加速瘋長。

這一過程中,發生在金家中的爆炸無疑是個異常關鍵的事件。事件的幕後主使是誰,影片並未給出確切答案。但無論真相為何,早已虎視眈眈的情報局都因此獲得了一個難得的機會掃蕩金的競選總部,並藉此打響了神經戰和心理戰,可謂一石二鳥:金不得不中斷訪美行程而緊急回國處理這棘手的局面。徐則是前腳剛被老闆扔下一句“你還沒準備好”而最後時刻踢出訪美隨行人員名單,後腳又經受了幾天幾夜的關押囚禁之苦。

這個異常微妙的時間節點可以説是兩人搭檔以來彼此都最為脆弱的時刻。於是,好不容易重新碰面的兩人來不及慶幸,金雲範便把周遭聽到的越來越多的對徐昌大的不滿不加篩選地傾吐出來,後者因為這番言論的引爆而撕開自己野心膨脹的面目,金又被這突如其來的暴露以及重新浮出水面的兩人在目的和手段方面的分歧而動搖了對徐的信任,徐的自我則因這番動搖而瓦解崩塌……如果劇本能將兩人在造王成敗的關鍵事件之外的交流互動、尤其是徐的心境變化也刻畫得更細緻些,對這場急轉直下的交鋒的鋪墊也將更為充分。但就雙方神經一步步被對方揪緊、直至最後“啪”地斷開的這短短几分鐘而言,兩位影帝的表演均已無可挑剔,連帶着觀眾也一道窒息。

三年後,在香港重新走進電影院 | 嚴奕飛

回過頭來看兩人共事的最後時光,對徐昌大來説,當初喜歡看着你在政治舞台上閃閃發光的由衷喜悦是真實的。隨着你的步步高昇而越來越無法忍受變得更黑更暗的陰影的焦灼感也是真實的。對你所宣揚的政策和願景深感認同仍是真實的。被你無法真正理解活在陰影中意味着什麼而感到的失落所吞噬也是真實的。

如果以上這些證實了金雲範所認定的徐昌大“並未做好準備”,同樣的結論放到金雲範身上又莫不如是?擔心你被關期間受苦而內心翻湧、主動送上的擁抱是真實的。被你突如其來的自大和圖窮匕見的不堪刺痛到也是真實的。與背離了這種信條而把你當成手段以達到贏得選戰的目的難以和解的糾結是真實的。判斷出選情遭遇絆腳石而想要及時將之剷除的迫切感是真實的。因為這一絆腳石是與自己惺惺相惜的左膀右臂而備受煎熬更是真實的……

在一個更成熟的政治生態裏,類似衝突或許能找到更圓融的化解方式。但對於在總統大選的舞台上初來乍到的兩人而言,卻唯有這些不成熟、相互矛盾卻無比真實的情感纏鬥至難解難分。此後的徐昌大若索性在倒戈路上一黑到底,歷史的進程或許會更曲折——在厚黑學盛行的西方政壇,我甚至認為這種可能的合理性更強。然而真實的歷史走向並未沿此展開,人性悲劇的色彩才更顯濃烈而悲壯:把金雲範的敗選全歸咎於徐的倒戈或許失之偏頗,但對方陣營恰是在徐的提議下大打此前金不甚敏感的身份牌,慫恿人口更多、經濟上更強勢的慶尚地區與新羅地區的對立而把票轉投給本土出身的執政黨候選人(即時任總統本人),才讓此前頗為順風順水的金遭到本輪選戰中最大且最措手不及的重創。經此一役,尤其是有了情報局長這個鮮明的對照,徐昌大也更看清了金説的比起如何去贏(手段),為何要贏(目的)的問題要重要得多。這份姍姍來遲且代價慘重的領悟,卻再也沒能為他學以致用。

兩人一別即是十七年。重聚的小酒館看似別來無恙,周遭的一切卻無不歷盡滄桑。認清形勢也好、自我保護也好,徐昌大終究未能得償所願地走出陰影而亮相於政壇。在全國舞台上嶄露頭角的金雲範也自此遭受了總統長達十幾年的“重點關照”而九死一生。兩人的變故足以讓後者由衷感慨,時光要是能倒流該多好。業已生出的裂痕畢竟無法抹平。等一束久違的光照耀進來,已是又一個九年過後。

徐昌大先一步病逝而無法親眼見證金雲範終於登上總統寶座、達到並且超過了與他合作時所企及的高度,看似將這個故事的遺憾美學推至了最高潮。取材於真實歷史事件的故事得以被改編、搬上大熒幕供後世的觀眾感嘆反思,大概已經是這份悲劇木已成舟之後最大的幸運了。

再見,再也不見?

這次短暫地旅居香港之前,我最後一次走進電影院,得追溯到三年多以前。其中固然有疫情管控的緣故,導致影院關門許久;在英國早早地實現解封之後,搬去郊區不方便又成了新的藉口。但最重要的原因,恐怕是沒有了安坐在黑暗裏靜賞兩小時故事的mental capacity。很久以前曾有首歌叫《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但在疫情爆發的三年裏,努力活下來——哪怕姿態再苟且、再卑微——都已經是一天到頭來最謝天謝地的僥倖了。這種繃緊了弦過活的狀態明明最需要治癒,被挾裹其中的人,卻往往也最容易對內心這如無聲吶喊般的求救信號視而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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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此,對於時隔三年能重新走進電影院才會感慨萬千。這種感覺要如何形容呢?就好像被迫吃了很久的油膩垃圾食品後久違地重新嚐到米其林級別的饕餮,不僅味道絕佳,呈現方式也是足以和這份美味的視覺盛宴相匹配的賞心悦目。雖是比喻,卻並無誇張——大部分電影都是在非常重量級的影展上亮過相甚至獲過獎,比如我在電影節上觀看的第一部影片《那個男人》(上圖為該片海報)便入選了去年威尼斯電影節的地平線單元,《影子造王者》更是在去年的韓國百想藝術大賞上斬獲最佳導演、最佳男主角和最佳男配角三項大獎。而我從這份盛宴中收穫到的,是對詩和遠方真實存在的珍貴提醒,是對精神鄉愁的有效緩解,是從繁重的日常工作中暫緩片刻的忙裏偷閒,是沉浸在別人的悲歡裏流自己的淚或嘆自己的氣的難得釋放……在飽受疫情困擾、時隔三年才終於歸家有望的時刻,這場意外的電影之旅,已然是最無限接近於治癒的體驗了。

但是,我把這段經歷説給國內最愛看電影的朋友聽,卻出乎意料地沒有被理解。剛剛很失望地看了《阿凡達2》也許是個誘因吧,他對未來的電影市場很不看好,覺得對大眾而言,觀影習慣被抑制了三年,除非大銀幕接二連三地上映優秀的鉅製,否則很難出現真正的“陽康”。在他看來,我的治癒之旅,是很難複製的意外和驚喜。

怎麼説呢——有首歌曾在結尾祝願“渴望愛的人,全部愛得很英勇”。那我也謹以此文,以我的小確幸的經歷,祈願同樣受疫情各種困擾的人,能夠記得尋找治癒,獲得治癒。



  作者:嚴奕飛

  編輯:錢雨彤

責任編輯: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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