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殺人事件的本格推理究竟有多好看 | 懸疑之疑
上期的“懸疑之疑”,我們聊了聊推理小説界的營銷鬼才埃勒裏·奎因,本期我們來聊聊日常之謎的“發明者”。
有人曾經這樣評價本格和新本格的區別:“本格推理是先造一間密室,然後把人殺死在裏面;新本格則是先把人殺死,然後在屍體的四周造一間密室。”可見,當大家在閲讀一本推理小説時,不管其流派和風格,第一印象是圍繞“殺人事件”做文章。
今年是推理小説誕生180週年(1841-2021),近兩百年來,無數作家絞盡腦汁在紙上書寫一幕幕可怖、獵奇、詭異的命案,創作全新詭計的難度已經越來越大。
20世紀80年代的“新本格運動”追求幻想性、宏大謎團,甚至是非現實的詭計,在擺脱“可行性”、“社會深度”的束縛後,終於又迎來一波高潮。可隨之而來的後果是,案子越寫越離奇,手法越來越複雜。
就在這樣的環境之下,新本格中仍然誕生出一個新興流派——日常之謎。這一流派的故事極為貼近現實,甚至沒有命案發生,卻也吸引並且影響了一批新時代的讀者。
今天要介紹的,就是日常之謎的“發明者”——北村薰。
北村薰(1949年-),本名宮本和男,日本著名推理小説作家及評論家,畢業於早稻田大學文學部,畢業後回到埼玉縣擔任高中教師。1989年,匿名發表短篇小説集《空中飛馬》出道。1990年,憑《夜蟬》獲得日本推理作家協會獎。2006年,獲得本格推理大獎的評論獎,一生中多次入圍直木獎,最終憑《鷺和雪》在2009年獲得直木獎。
撰文丨陸燁華(上海作家協會會員)
1987年至1989年,日本湧現了一大批新本格作家。比如我們現在熟知的綾辻行人、法月綸太郎、我孫子武丸、麻耶雄嵩、歌野晶午、折原一、二階堂黎人、有棲川有棲等,都是在這三年集中登場的。
他們年輕氣盛(幾乎都是大學生或剛走出校園)、才思敏捷、沒有任何包袱,呈現出來的作品儘管在寫作技巧等細節方面不如前輩作家,但光憑那份推理文壇很多年都沒有過的想象力就已經征服了萬千讀者。
東野圭吾也是1987年出道的,頂着“江户川亂步獎”的光環,可惜生不逢時,新本格旋風造成的影響比他預想中要更大。
這麼多異想天開的詭計在短短几年時間內爆發式地湧現出來,幾乎所有還未出道的推理作家都在苦思冥想,什麼樣的詭計才能在這麼殘酷的競爭中脱穎而出。
這時,一位名叫北村薰的作家卻帶着一本短篇連作集《空中飛馬》橫空出世了,這本小説共收錄五篇短篇小説,每一篇都是淡淡的日常之謎,沒有一篇出現殺人事件,這種清新的風格反而成為北村薰賴以制勝的招牌。
01
《空中飛馬》:
一名19歲的大一女生登場了
《空中飛馬》以第一人稱“我”為視角,講述發生在“我”周遭的一些生活化謎團。如在《砂糖大戰》這一篇中,“我”在紅茶館看到旁邊那桌坐了三個女生,一直不斷重複着“加砂糖、喝一口紅茶”的動作,這樣紅茶已經甜得沒法喝了,那她們為什麼要這麼做呢?
《空飛ぶ馬》,北村薫 著,東京創元社,1994年
這種“可以不被破解”的謎團去除了傳統推理作品中的緊迫感,因而獲得的是輕鬆悠閒的閲讀感受,讀者們不必為了阻止兇手多殺一人而徹夜追兇,也不必為了使某個冤情能被昭雪而踏破鐵鞋——將讀者從推理小説固有的沉重感中解放出來,從這一點看,自阿加莎·克里斯蒂之後似乎並沒太多人可以做到。
在輕鬆可愛的懸念之外,人物設置的獨特性也是這部作品的亮點之一。為了配合日常之謎的氛圍,北村薰將主人公設定為一名十九歲的大一女生,這個主角和他預設的受眾畫像一致。
艾勒裏·奎因的例子已經告訴我們,懂得受眾心理的推理作家幾乎是降維打擊一般的存在。《空中飛馬》這種對青春的氛圍、文學少女心理的把握,以及對未來的期待與憂慮交雜的微妙情緒,無疑是二十歲左右的大學女生最期待看到的,何況,它還是一本充滿懸念的推理小説。
風味獨特的推理小説,目標受眾能完美代入的主角設置,只缺一個名偵探了。
北村薰給名偵探的職業設定為“落語大師”,名為春櫻亭圓紫。落語是日本傳統曲藝,類似於中國的相聲,作為一位在傳統曲藝界取得成功的人,他滿足了成熟、睿智、和現實生活有所脱離、以主人公“我”為代表的讀者對其有好奇心等元素。
春櫻亭圓紫通常只在故事的結尾處作為案件解決者出現一下,解決案件的同時,他也扮演了主人公“我”成長之路上亦師亦友的角色,除此之外,故事的大部分篇幅都圍繞“我”的日常展開。這種結構也正説明了北村燻是把小説的重點放在了“我”的身上,他真正關心的,是“我”的生活狀態、“我”的成長感悟。
這一點也和同期那些新本格作家把所有重點都放在詭計上是截然不同的。
《空中飛馬》出版的時候,北村燻並沒有公開自己的性別,算是一個蒙面作家,同期還有另一位新人女性推理作家,叫高村燻,兩個人名字差不多。因為北村燻文筆優美,對於女性的心理描寫也非常細膩到位,所以很多人都把他當成了女作家。
有意思的是,讀完這本《空中飛馬》,讀者大概率都會喜歡上“我”這個主人公,但回過頭卻發現,作者從頭到尾都沒有説起她的名字。或許這也是北村薰的設計之一——“我”即是每一個讀者。
也是從這本書開始,日本的推理文壇有了一個新的流派,就叫做“日常之謎”。
02
《夜蟬》:
平靜舒緩,略帶哀愁
1990年,僅時隔一年,北村薰就帶來了“春櫻亭圓紫與我”的第二作——《夜蟬》。這本書延續了《空中飛馬》的風格和筆法,仍然是短篇小説集,但是從五篇變成了三篇,篇幅比上一本更長,但是推理部分卻被壓縮得更短,而這多出來的空間,北村燻可以盡情去描寫“我”的日常。
《夜の蟬》,北村薫 著,東京創元社,1996年
在這本書當中,主人公“我”已經是一名大二的學生了,作品內的時間和作品外的現實時間是以同樣的速度在流逝的,這也給北村燻想要描繪的“日常”多了一層現實的感覺。
如果説一年前剛剛進入大學的“我”還是一名稚氣未脱的文學少女,那麼這一本當中的“我”則多了一點成熟,內心與世界的鏈接也變得越來越有力量,關於自我的那部分困惑,通過一年的時間已經得出一些結論,現在“我”會更加關心人際關係,與同學、朋友之間的羈絆。清新的感覺淡了,但是增加的是更多複雜、細膩、深層次的內心活動,甚至還出現了一些灰濛濛的色彩。
優美的文字、精巧的佈局、寥寥幾筆就能讓讀者沉醉的氛圍,加上平凡卻充滿魅力的人物互動,使這本書獲得了第44屆日本推理作家協會獎。
在頒獎儀式上,北村燻不得不出面領獎,出道第二年,他第一次從書中走出來以真面目示人,眾人驚異地發現,原來這樣的作品,居然出自一個四十歲的中年大叔之手。
03
《秋花》:
可以預見到的悲劇
又是一年後,“我”順利進入了大三,這一次,北村薰首次帶來了系列首本長篇小説——1991年的《秋花》。
《秋の花》,北村薫 著,東京創元社,1997年
北村薰想要在作品當中表達的情緒和主題,或許從書名的變化也能看出一些端倪。第一本《空中飛馬》,充滿天真童趣,朝氣蓬勃。第二本《夜蟬》平靜舒緩,略帶哀愁。而《秋花》呢?非常脆弱,風一吹便會凋零,看起來是美好的事物,但明知距離毀滅很近,還是無能為力。更何況北村薰已經證明,他對於文學意象的運用是非常在行的,所以光憑書名,讀者大概可以預見到這是一個悲劇。
《秋花》的主謎團是探究一名少女跳樓背後的原因,儘管是長篇小説,儘管有了真實且殘忍的生命消逝,但是懸疑氛圍依然很淡,並不比之前的短篇強多少。它不是不可能犯罪,也沒有誇張宏大的詭計,但正因為要描述痛苦、殘忍的故事,用日常之謎的寫法反而才最讓人心疼。
已經讀大三的少女,想要再成長,或許勢必要經歷一些很重大的事情,這些事情會在“我”的心裏真正留下痕跡。這本書前五分之四的篇幅內,擔當偵探角色的圓紫大師都沒有出場,而是“我”在到處蒐集線索,逐漸靠近真相,也逐漸靠近身邊人真正的內心。
光看故事框架本身,這樣的故事在推理小説中並不少見,比如同為新本格新秀的西澤保彥的《羔羊們的平安夜》,也是在探究少女為何墜樓的悲傷故事。但《秋花》和其他推理小説不一樣之處在於北村燻在創作時,真正關照的並不是“案件”,而是人。
案件是可以被解決的,是有終點的,而人的成長與變化,永遠只是一個過程。
有時候我在想,要是北村燻是青山剛昌(《名偵探柯南》作者)就好了,這樣書裏的主人公就永遠不會長大,永遠停留在校園中。可惜,北村燻是温暖而殘酷的北村燻,同樣温暖而殘酷的,還有時間。
04
《六之宮公主》:
重回日本文壇黃金時代
1992年的《六之宮公主》中,“我”來到了大四,最主要的日常生活也變成了寫畢業論文,以及實習。
《六の宮の姫君》,北村薫 著,東京創元社,1999年
書名取自芥川龍之介的同名作品《六之宮公主》。“我”在實習的時候,無意間聽到一句“芥川龍之介的《六之宮公主》是傳接球”這樣一句話,勾起了“我”這個文學少女的興趣。芥川龍之介到底是在和誰做傳接球呢?又是和哪部作品做傳接球呢?於是,畢業論文的主題也就定了下來。
然後,“我”開始非常認真地查閲資料,認真研讀芥川龍之介以及他同時代作家的作品。若是對日本文學有一定興趣和了解的讀者,會非常欣喜地在這本書中重回日本文壇黃金時代,谷崎潤一郎、太宰治、菊池寬、志賀直哉、川端康成這些大師都會出場,並由主人公用現代的眼光去重新審視、思考他們的作品,最重要的是在這批作家之間,找出那個和芥川龍之介有強烈羈絆的那一位。
《六之宮公主》並非一本虛構小説那麼簡單,因為裏面探討的、研究的問題都是真實的學術問題,與其説這是一本推理小説,不如説這是一本學術論文,且它還保有推理小説娛樂性和懸疑度並存的特點。
針對歷史上的一些真實謎團來進行破解,本來就是推理小説中的一個分類,叫做歷史推理。約瑟芬·鐵依《時間的女兒》、島田莊司《寫樂·閉鎖之國的幻影》皆是相當優秀的歷史推理。
寫歷史推理需要做很多功課,必須有大量的素材積累和知識儲備才能挑戰,而且這些歷史上的真實謎團早就有很多學者分析過了,想要得出一個既符合推理小説浪漫特質,又和真實歷史不違背的解答,難度是巨大的。而北村燻這本《六之宮公主》把這兩樣都做得特別出色。
05
《朝霧》:
“我”終於長大了
四年的大學生活一晃而過,在《六之宮公主》後,北村薰沒有在次年再次推出續作,直到1998年。
《朝霧》,作為“春櫻亭圓紫與我”系列最終作,回到了最開始的短篇小説模式,就和出道作《空中飛馬》一樣。
《朝霧》,北村 薫 著,東京創元社,2004年
在這部作品中,“我”畢業之後成為了一名出版社的編輯,之前的朋友有的已經結婚,有的已經生子,而“我”則還是淡淡地過着日常的生活。只不過“我”無法再悠閒地每天看完一本書,工作中的煩惱比起學生時代也複雜許多、無聊許多。閒暇的時候,“我”還是會去看一場落語表演,身邊偶爾還是有各種各樣並非什麼了不起的小謎團,和圓紫大師亦師亦友的關係好像也隨着忙碌的生活變得淡了。
“我”依然沒有名字,依然沒有改變“我”的生活方式和思維模式,但是如你所見,“我”確確實實成長了。
而這份成長,正是北村燻用五本風格統一、氛圍各異的小説串起來的無比真實的青春史。
如果你在看第一本《空中飛馬》的時候恰好是大一,而之後又是以每年一本的速度看這個系列的話,我想你對於這個系列的感觸會比我更深。
拋開寫作技巧、文學素養、推理元素這些東西不談,北村薰為讀者提供的是一個“近在咫尺的朋友”的成長變化,由人推己,喜歡這個系列的讀者在那樣的年紀會遇到的困惑是類似的,處理方式和心情也都是相通的。而且,永遠有那樣一批讀者存在,因為永遠有人正在經歷青春。
而大學四年,一個人的心理會極速成長,我們很難知道是在哪一刻、哪件事情之後,讓我們對世界、對他人、對自我的感受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就像在這個系列中,那些淡淡的日常謎團,我們很難用技巧去歸類,具體是哪一場戲讓女主產生了變化,這些變化是潤物細無聲的,又好像是遲早會發生的。
整套書看完後,作為讀者,第一感覺可能是不捨——除了阿加莎的《帷幕》、奎因的《哲睿·雷恩的最後一案》這些“特殊作品”外,這一點難從其他推理小説中感受到——而就連這份“不捨”也是淡淡的,因為並沒有人離開或逝去,只不過是長大而已。
女主角畢業了,如願從事了自己喜愛的工作,這完全不是悲劇。但北村薰傳遞給讀者的哀愁,是女主角身上的一部分特質,和原來的那些朋友一樣也會逐漸消失吧,就像她已經從大學畢業了,也遲早會從春櫻庭圓紫大師那裏畢業,也遲早會在各種地方畢業。然後故事外的我們,和她一樣,也在步履不停地繼續往前成長着。
北村燻雖然寫的是淡淡的、簡單的日常之謎,但是最終呈現出來的作品主題卻是非常有分量的,他關心的是每一個普通人的生活。
正是這種獨樹一幟卻能感染所有人的風格,讓北村薰在新本格旋風中確立了自己的地位,直到今天也還在影響着一大批作家,向全世界的讀者展示自己的日常生活,並且是在推理小説中。正如北村薰在書中寫道的那樣:
當所有小説都在談論遠大志向時,小説大概也滅亡了吧。
本文為獨家原創內容。作者:陸燁華;編輯:申嬋;校對:柳寶慶。未經新京報書面授權不得轉載,歡迎轉發至朋友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