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映十八年後,動畫大師宮崎駿的經典之作《千與千尋》登上中國熒幕,不但收穫了一致的好評,票房數字也非常好看。上映不到五天,它的累計票房已經達到2.4億元人民幣。
《千與千尋》中,不僅包含過往情懷,更能找到當下生活的諸多映射——獨自面對世界時,每個人都是千尋。
“迷惘一代”的寓言
《千與千尋》,這部喚起無數中國觀眾青春記憶的動畫電影,是宮崎駿的集大成之作。
它曾以304億日元的驕人成績,位列有史以來日本電影票房冠軍,並榮獲第75屆奧斯卡最佳動畫長片獎,第52屆柏林國際電影節金熊獎。
多年前,宮崎駿在接受採訪時説“《千與千尋》是為五位小朋友創作的。這五位小朋友是我朋友的女兒,十歲左右,每逢夏季,她們都會到我山邊的小屋來。有時我想,我們製作過不少關於小孩的電影,卻沒有一出是為十歲女孩而作的,也該為她們做點什麼吧。”
從表面上看,《千與千尋》講了這樣一個故事。
在搬家途中,少女荻野千尋一家誤打誤撞,來到隧道另一端的奇異世界。千尋的父母,因為貪吃只有神才能享用的食物,變成了兩頭嗷嗷待宰的豬。千尋在神秘人物小白的提示下,在魔女湯婆婆的“油屋”裏辛苦勞作,最後終於將父母解救出來,重返現實世界。
看似荒誕不經的劇情設置,並非是宮崎駿個人天花亂墜般的狂想,而是世紀交替中,整個日本社會的縮影。
在電影片頭,千尋一家駕駛着私家車,在公路上徜徉。這個公路景觀,是以日本國鐵JR線的“四方津”站為原型。《千與千尋》的美術指導及主創人員,事先對原景地做過周密的實地調查。之所以用“四方津”作為故事開始的舞台,是因為它位於日本“20號國道”甲州街道。在宮崎駿繪製的分鏡頭劇本中,明確表示這個場景,需要再現“20號國道”的印象。
從電影畫面上,可以清楚地看見,公路上聳立的藍色路標顯示,20號國道的前方是“21號國道”。然而,在現實中,日本的20號國道和21號國道,相距甚遠,根本沒有任何一處銜接或交叉。
電影裏的虛擬世界,之所以讓20號國道和21號國道首尾相連,無疑是對20世紀和21世紀更迭的一個有意暗示。而“國道”這個詞的內涵,也恰如其分地揭示出,整個影片的故事,是關於日本的“國家寓言”。
也就是説,千尋的年齡,與日本經濟的停滯期相吻合,這個停滯期在日本歷史上,被稱作“失去的十年”。在20世紀90年代日本經濟低靡時期,走出校園的那一代人,被叫做迷惘的一代(Lost Generation)。
電影中的千尋,暫時失去了社會屬性,無家可歸,無書可讀,在這個10歲少女身上,投射出成長於經濟蕭條期的年輕人不安定的精神狀態。這個不安定的精神狀態,是一種對自我身份的懷疑與焦慮。
在異境中,白衣少年小白提醒妙齡少女千尋,一定要把自己的本名藏好,一旦名字被剝奪,就找不到回去的路了。面對變成巨型怪獸的無臉男,從容端坐的千尋,也説了類似的話:你是從哪兒來的?你也有父母吧?你找不到家了嗎?我必須要去一個地方,你也回到你來的地方去吧。
電影裏的許多角色,似乎都喪失了記憶,忘記了自己的來處。如千尋,小白,無臉男,青蛙男,千尋父母,湯鳥(湯婆婆的鳥形化身),腐爛神(被污染的河神)等。這些角色,都經歷了一個失去自我、尋找自我、最終迴歸的過程。
《捕風者宮崎駿》一書中指出,人類的記憶,連接着過去與未來,這是《千與千尋》傳遞出的核心主題。
只去不回的海上列車
有人説,宮崎駿的心房上,一定長了一雙無比惡毒的眼。否則他怎麼能如此準確地捕捉到人性的弱點?他的每根指尖上也肯定藏着一把銼刀,一手畫方一手畫圓,同時雕琢着這世上的美好與邪惡。
《千與千尋》在不同年紀、心境,看到的故事會有所不同。
第一次看《千與千尋》時,我是比千尋大幾歲的青少年,看到的是一個女孩進入異世界的奇幻冒險。
二刷時我已初入職場,發現這電影竟然也可以當作菜鳥進階法則來看。仔細想來,千尋的故事幾乎是那一代日本年輕人的職場預言。靠領高額養老金生活的父輩已經墮落成了豬,瘦小的千尋必須扛起所有重擔,遵守世界的規則,從零學習、拼命工作換取作為人的尊嚴。
從父母變成豬算起,因為笨手笨腳,千尋一路上摔了8次,而且每次姿勢都不一樣,像不像脱離了父母照顧、初入職場的我們?“求職”成功的當晚,千尋剛一放鬆下來,突然腸絞痛蹲在了地上,這是長時間處於高壓之下的生理反應;被垃圾掩埋的河神來洗澡,眾人避之不及,千尋卻被湯婆婆推上前線,這是每個職場新人都曾經歷過的,被塞給遠超自身工作經驗和能力的任務。
之後三刷四刷斷斷續續地看都有不同收穫,人到中年後我開始關注那些形色各異的妖怪原型和浮世繪繪畫風格,猶如在看日本的風俗歷史。
這並不是一個會因為劇透就索然無味的片子,反而是每一次都會打開另外的視角。這大概是一部經典作品的高級之處,你明明知道它要告訴你什麼,但你還是想從頭再來一次,越是感覺周邊物慾橫流,它能給你的東西就越純粹明亮。
成長是會陣痛的,宮崎駿很懂得需要付出的代價,既然神靈的世界都無法避免這麼多糟心的事情,又何況人間?好在劇中沒有真正的好壞,迷失是人類需要正視的本性,無論是湯婆婆、無臉男以及忘記了名字的白龍,終於都回到了它們的正道上來。需要成長的何止是千尋一個人,無論什麼樣的年紀,需要抵抗外部世界的侵蝕,都是不容易的課程。
最開始的時候,宮崎駿設置了另一個結局,白龍、千尋和無臉男會大戰一場,最後覺得不妥當,改成了一趟海上的旅行。在這場戲裏,千尋和無臉男並肩坐上海上列車,沒有多餘的對白,周邊有一些看不清楚臉的半透明乘客在中途上上下下。那種在路途中的漂泊和未知,相比一場赤裸裸的大戰有了更深刻的情緒。
這趟只去不回的海上列車像是我們的人生,很難會有人陪伴你走到終點。所以在日本美學的傳統中,那些遺憾、離別與懷念伴隨着我們的成長終會到來。當千尋完成了自我的成長,白龍送別千尋,“我只能送你到這裏了,剩下的路你要自己走,不要回頭”,又如那句“不管前方的路有多苦,只要走的方向正確,不管多麼崎嶇不平,都比站在原地更接近幸福”。影片最後金句頻發,對於有閲歷的年長觀眾而言,無疑是扎心的。
宮崎駿坦言他實際上是一個悲觀主義者,但製作片子時,他不想把自己的悲觀情緒傳遞給孩子們,他把它停泊在自己的港灣。走出通道的千尋沒有回頭,一切好像是午後發生的一場夢,成年人的我們已是老淚縱橫。這很像是法國詩意現實主義劇作家雅克·普萊衞説的:“生活的信心只有在超越種種磨難之外,在與兒童目光的相接中獲得。”
願所有人在電影院裏,找到18年前的初心,猶如少年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