饕餮中國︱半世紀前還稀鬆平常的野生大黃魚因何身價百倍?

清朝詩人王蒔惠在《黃花魚》中曾經寫道:“瑣碎金鱗軟玉膏,冰缸滿載入關舫。”作者當然不會料到,時過境遷,這般漁船正滿載着大黃魚揚帆歸港,一片金光閃閃的豐收景象,竟然已成陳跡,不復見於當下……

“楝子開花石首來”

在傳統上中國近海有“四大海產”之説,較之其餘三種,“大黃魚”似乎又更勝一籌,曾是我國東海主要的經濟魚類。清朝康熙、雍正年間編撰成書的《古今圖書集成·温州府考》裏就説,此魚,“為魚之最”。因為它的身體為黃褐色,腹面金黃色,各鰭黃色或灰黃色,所以很多地方也稱呼其為“黃花魚”、“黃瓜魚”;吳語地區“黃王”不分,有些地方索性用諧音稱之為“大王魚”。至於與“大黃魚”同屬鱸形目石首魚科黃魚屬的另一物種“小黃魚”,則因其魚汛在春天,故而古籍上往往稱為“春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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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黃魚

在古代,大黃魚還被稱為“石首魚”。之所以有這個説法,是因為它的頭蓋骨有二枚豆瓣般大小的耳石,白且堅硬,像石頭似的,故而得名“石首魚”。唐代陸廣微撰寫的地方誌《吳地記》更是直接將這個名字與春秋晚期的吳王闔閭聯繫在了一起。據説,距今2500年前,吳王闔閭與“東夷”在海中交戰,吳王被困在一個沙洲上,“相守一月,屬時風濤,糧不得度”。就在此糧盡風狂的危難時刻,“水上見金魚逼海而來”,雖然“魚出海中作金色,不知其名”,但“所司撈漉,得魚食之美,三軍踴躍”,故而大獲全勝。闔閭回國之後,想念這種救命的美味,見其腦中有骨如白“石”,所以起名為“石首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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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黃魚頭骨裏的兩塊“石首”

按此看來,中華先民捕撈大黃魚的歷史大概可以追溯到先秦時期。《古本竹書紀年》説,夏代的第九代王“芒”曾經“狩於海,獲大魚”。説明古人已經有能力進行海洋捕魚,至此到了兩晉年間,大黃魚已經確定無疑地成為國人餐桌上的一大美味。陸機的弟弟陸雲就稱讚“蒸石首”是“真東海之俊味,餚膳之至妙也”。稍晚一些的大書法家王羲之也有自己的美食心得。他在《與人帖》中也寫到:“石首鯗,食之消瓜成水”。所謂“鯗”就是“魚乾”的意思。按照《吳地記》的説法,這個字也是吳王闔閭發明的。他回到吳國以後還想吃“石首魚”,卻只剩下一些魚乾。不得已嘗之,誰知味也極美,“因書‘美’下着‘魚’”,這就是“鯗”字的由來。

之所以必須做成魚乾,是因為大黃魚作為海魚,離水即死,如果天氣稍熱,壓在艙底很容易腐敗,腥味十分濃烈。為此,漁民就地簡單加工,從背脊處剖開後加粗鹽暴醃,掛在桅杆上經海風吹兩三日,就成了黃魚鯗。不剖而製成的白鯗更加高級,稱為“郎君鯗”,是為黃魚鯗中的“白富美”。

黃魚鯗

即使是那些“肉敗氣臭”的死魚,古人也捨不得丟棄。因此甚至出現了“忍臭吃石首”的民諺,與“拼死食河豚”真是相映成趣。這樣的局面一直到南宋時期才有所改變。大黃魚一進艙,漁民馬上撒一層冰塊壓住,“以冰養魚,遂不敗”。時人范成大在《吳郡志》裏記載,當時的冰鎮黃魚可以溯長江而上,一直到南京以西的蕪湖一帶,仍不變質。這實在是吃貨之福。

冰鎮黃魚

隨着時間的推移,古代漁民進一步掌握了大黃魚的生活習性和洄游路線,利用其在生殖期發聲的特性,捕撈時先用竹筒探測魚羣,然後下網截流張捕。范成大在《四時田園雜興》詩中已經寫道:“海雨江風浪作堆,時新魚菜逐春回。荻芽抽筍河魨上,楝子開花石首來。”楝子於每年春季開花,這也正是大黃魚魚汛形成的時候。陰曆四、五月間,大黃魚集羣從外洋進入舟山海域,求偶期間發出咯咯之聲,綿延數里,形成壯觀的“叫魚”現象。明代的王士性在《廣志繹》裏説,每年此時,浙江寧波、台州、温州的漁民,以大漁船往舟山捕石首魚,寧波港停泊的漁船長達十里,雲帆遮天,桅檣林立,堆魚疊蝦,熱鬧非凡。

平民的美食

大黃魚肉質鮮美,營養豐富。它與口感爽脆、略帶酸味的鹹菜配成“鹹菜黃魚”,便是傳統漁家一道極品美味,並具有補虛養身、調理貧血和失眠之功效。明代醫學界李時珍在著名《本草綱目》裏則説,黃魚味甘、性温、無毒,主明目、安心神、填精、開淋、益氣、健胃。

饕餮中國︱半世紀前還稀鬆平常的野生大黃魚因何身價百倍?

鹹菜黃魚

江南民眾對大黃魚的美味可以説是趨之若鶩。宋時的江南有“典帳買黃魚”的説法。清人沈學淵解釋道:“吳俗最尚此魚,每嘗新時不惜重價,故有‘典帳買黃魚’之諺。”不過,這樣的説法似乎是有些誇張了。大黃魚雖然口味鮮美,但在很長時間裏,它都是中國最常見、價格最便宜的海魚。造成這一現象的原因也很簡單:物以稀為貴,多則賤。

作為東海大黃魚的主產地,浙江舟山漁場在歷史上是中國最大的漁場。這一帶大陸架寬闊,西面有長江、錢塘江、甬江三大入海口,帶來了豐富的營養物質,更因東海沿岸流、台灣暖流和黃海冷水團於此交匯,水流攪動,養分上浮,吸引了眾多大黃魚羣棲息、洄游。豐富的漁業資源,千餘年取之而不竭。明代的朱國禎在《湧幢小品·魚》裏甚至説,大黃魚“初至者為頭一水,勢洶且猛,不可捕。須讓過一水,方下網”,大黃魚數量多得連漁民也只能先退避三舍,令人歎為觀止!當年的捕撈盛況,實在令人聯想到“世界四大漁場”加拿大紐芬蘭漁場上所發生的歷史奇景。十五世紀,當意大利裔的英國航海家約翰·卡伯首次航行到紐芬蘭東部海域的時候,驚奇地發現這裏的鱈魚羣稠密得令人吃驚:“這裏的鱈魚數量多得不需要用漁網,只要在籃子裏放塊石頭沉到水中再提上來,籃子裏就裝滿了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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舟山漁場

直到上個世紀中期,大黃魚的數量仍然極多。啓東呂四漁民素有“一網三倉,三網下江南”的漁諺,表明當時只要下幾網,就能輕易地滿載着魚貨到江南各大城市出售。遲至1970年4月,上海《解放日報》還以《上半月海上捕魚生產獲得大豐收》為題,報道了“一對漁輪一網就捕到十多萬斤大黃魚”……一到汛期,大黃魚就多得鋪天蓋地,整個上海灘成了黃魚的世界。舊時的十六鋪、吳淞水產碼頭上,經常用一種三輪腳踏載貨車裝運黃魚,久而久之,就連這種三輪車也因貨物而得名為“黃魚車”了。

黃魚車

更有甚者,由於東海盛產黃魚但缺少冰庫保存,上世紀50年代在江浙一帶,政府為了協助沿海漁民度過困難,就號召大家購買。不少地方允許分期付款,以解決掉成堆的黃魚,並把這種方式稱為“買愛國黃魚”。居民根據負擔能力,少的買三、五斤,多則買數十斤。黃魚買來,立即開腸破肚,撒上鹽,放在瓦缸裏用石頭壓住。幾天後取出魚,成串掛在竹竿上晾曬。大街上到處可以看到家家門前掛着黃魚,一路飄着魚香。還有些城市裏,黃魚用麪粉裹了油炸,五分錢一條,沿街都有賣的。吃黃魚兼愛國,一舉兩得。此外,當時買罐頭一般都得一、兩元,而油炸黃魚罐頭是特價的,才三角錢一罐,非常便宜,堪稱上天送給平民百姓的美味佳餚。

消失的魚汛

所謂世事難料。上世紀70年代中期,大黃魚的產量突然從頂峯跌落谷底。以上海的漁業為例,1975年的大黃魚捕獲量超過1萬噸,1976年後急劇下降,下降到年均產量1000噸至2000噸的水平。80年代年產只有幾百噸,1990年僅為50噸,連極盛時期的1%都不到。

這當然不是因為當代漁民的捕魚水平比前輩有了大滑坡——1958年後,機帆船作業試捕成功且快速推廣,捕撈的載體由古式木帆船變成了機動漁船,大大降低了漁民出海的風險。恰恰相反,是漁民的捕魚技術太過完美,以至於抓到了大黃魚的“命門”。

早在明清時期,廣東漁民就首先發現,震動聲會使大黃魚頭骨中的兩顆耳石產生共振,使黃魚身體失去平衡乃至昏死。利用這一聲學原理,遂出現了“敲罟”捕魚法:同時出動幾十條漁船,白天用旗幟,晚上用掛在桅杆頂端的燈籠引導同一船隊的漁船。在發現幷包圍大黃魚羣后,一般是中間兩艘大漁船張好網,再用二三十條小船在大船前圍成半圓圈,每艘小船3人,一人搖櫓,兩人敲打綁在船幫上的竹槓,通過水下聲波將黃魚震昏,船隊再把昏死的魚羣趕入大船張開的網中。通常,人們將兩艘大船數十條小船和上百人的一個組合稱為一艚。

敲罟之法

1816 年,德庇時隨英國阿美士德使團訪華時,專門論述大嶼山的漁業。“在錨地停泊時,我們有機會觀察漁民獨特的漁法。他們用鑼鼓、喊叫或瘋狂地用槳或木棍敲擊水面。通過這種方式,將魚震暈並驅集它們進入網內。”吸引德庇時的這類獨特漁法便是“敲罟”,而其漁獲物正是大黃魚。不過,“敲罟”固然威力強大,但這類捕撈方式規模極大,日常開支也是一筆不小的花費。漁業豐歉又受魚羣多寡、潮流順逆的影響,“年須漁獲四五萬元以上,方能獲利,故非有雄厚資本,實不容易經營也”。

由於高收益與高風險共存,“敲罟”之法在相當長的時間之內不過囿於廣東一隅。據説,一直到1954年3月,兩位來自汕頭的技術員才將“敲罟”技術傳授到東山、詔安縣,此法從此在福建大興。1956年6月,福建惠安縣的兩艘漁船又來到浙江平陽縣石坪鄉開展“敲罟”作業,獲得高產,一天一般能捕獲大黃魚幾百擔,於是當地漁民紛紛效仿。“敲罟”遂在浙江落地生根。光是温州一地,1956年大黃魚捕獲量31.91萬擔,1957年便是猛增到140. 32萬擔。

從科學角度來説,大黃魚受“敲罟”聲波驚嚇、驅趕後,會突然上浮,受到水壓突降的影響,以致內鰾壓出口外,魚眼突出。即使不捕,也會自然死亡。也整個魚羣無論老幼,統統死於非命。無怪乎早有漁民感嘆,如此做法“魚子魚孫都捕起來,這碗飯吃不長。”清代時湛江地區更是曾經立過“永禁碑”,立誓不搞“敲罟”這種“自殺漁業”。

遺憾的是,在舟山漁場,對大黃魚的滅絕性捕撈還在繼續。年復一年,一旦發現魚羣,指揮部便電訊指揮,“千船趕集”、“萬網圍捕”。致命的一擊發生於1974年初春,浙江省組織了近2000條機帆船前往大黃魚的主要越冬場外海中央漁場圍捕,一下子端了大黃魚的 “老窩”。這一年舟山漁場的大黃魚產量由10萬噸猛增到16.81萬噸,創造了我國漁業史上大黃魚產量的最高紀錄!

當年舟山漁場的繁榮景象

隨之而來的是東海大黃魚資源的一蹶不振。年年春末夏初,楝樹花開,黃魚上市,千年不易。但誰也想不到,有一天楝樹空自開花,卻黃魚不來。到了上世紀70年代末,舟山等地的漁船再難拖着一網網金黃色的大黃魚滿載而歸。80年代以後就已無法形成漁汛。如今餐桌上的野生大黃魚更一尾難求,竟能身價上萬,成了絕非尋常人家吃得起的“富貴菜”。這實在是一個“竭澤而漁”所造就的黑色幽默,更是一個人類因貪婪而自食其果的悲劇。

參考文獻:

顧端:《漁史文集》,淑馨出版社,1992年

葉君劍:《温州敲:漁業的興起與應對 1956-1957》,中國經濟史研究,2018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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