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是生命的火焰。沒有它,一切變成黑夜”(羅曼?羅蘭語)。從納蘭性德對異性柔情似水、痴情如縷的性格特徵和他所寫的大量一往情深,兩心相悦的愛情詩詞來看,他無疑是自由婚姻的熱烈追求者,在與盧氏結婚前,即有過情意纏綿,已結割臂之盟的戀人,並且戀人離他而去,使他飽嘗相思之苦。但這個戀人的身份和歸宿,一直是納蘭學研究者和愛好者關注的焦點之一,而又苦於難得憑據。自清末以來,戀人和他為“中表戚”並且後來“入宮”説,成為人們掛在嘴邊,見諸筆端的流俗説法,而未必都去認真閲讀納蘭詩詞,考察其説之真偽。
我根據自己的研究心得,覺得流俗之説雖然不乏信從者,但經不起剖析推究和追本窮源,便不盲從流俗,先後發表了《納蘭性德與“入宮女子”之謎釋真》、《納蘭性德戀人“入宮”問題商榷》兩篇拙稿,就教於方家。刊出後,贊同拙見者不少,堅持該女子“入宮”之説者也不可能就此消歇。這是意料中事,見仁見智,集苑集枯,是正常現象,不足為怪。但由此可見人們對這一問題興趣極濃,樂此不疲的勃勃興致。令我遺憾的是我的兩篇淺見拙作全系急就章,主要是針對自己當時所見倡導“入宮”之説學者們的論據而發,既不繫統,亦有缺漏,不得不再作進一步的闡述。首先要從引發納蘭性德戀人“入宮”之説的康熙帝之惠妃葉赫納喇氏談起,然後論述納蘭詩詞對惠妃的反映,最後再補充論證納蘭性德戀人的身份和歸宿。
一、 惠妃其人
我主張納蘭性德的戀人沒有入宮,並不否認宮廷妃嬪中有他相知有素之人,這人就是康熙帝的惠妃葉赫納喇氏。明瞭了這一切,納蘭性德有關宮廷女子的詩詞,就大致可以得到索解。
《永憲錄》等史書記載説,惠妃葉赫納喇氏是明珠的妹妹,納蘭性德的姑母,是不符合實際情況的。實際情況是惠妃之父為郎中索爾和,明珠之父是牛錄額真(漢名佐領)尼雅哈,儘管他們都是金台石之後,但不是兄妹關係。葉赫東城貝勒金台石有子德爾格勒和尼雅哈(另有沙渾等與本文主旨無關,從略。下同)。德爾格勒投降努爾哈赤後,授為三等副將(皇太極時一度改稱滿名梅勒章京),生子南褚、索爾和。死後由南褚承襲爵位。南褚以招降他的姐姐、蒙古察哈爾部林丹汗的大福晉蘇泰太后和林丹汗的繼承人額爾克孔果爾(即額哲)及察哈爾部餘眾,蘇泰太后獻出“傳國玉璽”之功,皇太極將自己的第三福晉給他為妻,並讓他掌管兩牛錄軍民。蘇泰太后改嫁手握重兵的和碩鄭親王濟爾哈朗。從此德爾格勒一系,比其弟尼雅哈一系顯貴得多。德爾格勒之孫、南褚的長子穆佔,歷任安西將軍、徵南將軍、正黃旗蒙古都統、議政大臣等要職。穆佔之弟吳丹,也擔任鑲黃旗蒙古副都統、建威將軍等顯要職官。兄弟倆不僅是達官顯 宦,而且都是清初著名戰將,是其堂妹葉赫納喇氏進宮後升嬪晉妃的後盾。南褚死後,穆佔和吳丹都沒有承襲其父爵位,三等副將的世職讓給他們的叔父索爾和承襲。索爾和又出任郎中,雖然官位不如侄子們顯要,但因是惠妃葉赫納喇氏之父,人們也不能不對他另眼相看。
明珠與索爾和同一祖父(金台石),但父親尼雅哈官只牛錄額真,爵不過騎都尉(滿語稱拜他喇布勒哈番,四品世職),是無法與索爾和一家相比的。可是滿族人親厚九族,和睦鄉里,對血親關係極其重視,堂兄弟之間視同一家,交往還是很密切的。納蘭性德自幼與後來作了康熙帝惠妃的從堂姐或妹熟識相知,是不成問題的。
滿族人在其祖先女真人時期,有過“父死而子妻其母(後母)”,“兄死而弟娶其嫂”,“侄娶叔嬸”等收繼婚俗,但進入遼瀋地區後,受漢文化的涵濡,早已改變。皇太極即位後即援據漢族的封建倫理明文規定,“不許亂倫婚娶”,禁止收繼婚和同姓嫁娶。他在談到制訂這一規定時説:“漢人、高麗人因曉道理,不娶族中婦女為妻。凡人既生為人,若娶族中婦女,與禽獸何異?我想及此,方立其法。”其後滿族與漢族和朝鮮人的交往接觸愈來愈頻繁,社會觀念也日益發生深刻變化,封建倫理觀念被人們普遍接受。入關後更在漢族封建倫理觀念的影響下,同姓通婚已經絕跡。他們和漢人一樣,從倫理觀念與不利子孫繁衍出發,五服之內的同姓男女絕對不婚,從堂兄妹姐弟之間,是不可能有婚戀關係婚姻之約的。正因為人們都明白這一點,才有人出於狹隘的民族感情和對滿族的成見編造流言,將從堂兄妹改為表兄妹。這大概就是李伯元在《南亭筆記》中附會説“入宮女子”為納蘭性德的“中表戚”,胡刊《飲水詞集》鵬圖跋所説的“入宮”之女與納蘭性德為“表兄妹”的緣由吧!後來更有論者演繹為“入宮女子”與納蘭性德的關係“不像寶玉與黛玉之為姑姐妹,則必像寶玉與寶釵之為姨姐妹。”近來又有學者直截了當地提出納蘭性德的“意中人是否即為納喇氏(指惠妃)?”“納喇氏入宮前與堂兄相識並暗暗相愛的可能性,還是存在的。”愈演愈烈,大有見事生風,魚目混珠之勢。
惠妃葉赫納喇氏生年失載,入宮時間不詳,但她康熙九年(1670年)生皇子承慶(幼殤),可見至遲康熙八年(1669年)已經入宮。她於康熙十一年(1672年)生皇子保清時,還是一個連“嬪”的封號都沒有的皇帝侍妾。可知她是入宮較早而又以地位不高的宮娥綵女而得寵的。
清初后妃制度不健全,到康熙時才典制齊備,規定在同一時間內,“皇后居中宮,主內治。皇貴妃一位、貴妃二位、妃四位、嬪六位,分居東西十二宮,佐內治。”“貴人、常在、答應俱無定位,隨居十二宮,勤修內職。”當時的納喇氏地位低於“嬪”,只是貴人、常在、答應中的一個,卻頗得康熙帝寵愛,足見她容華絕世,卓爾不羣的情況了。我們看看康熙帝的后妃概貌,就更可以明白這一情狀。
康熙帝雖然是中國歷史上具有雄才大略,勵精圖治的君主,但並非不近女色,他究竟有多少妻妾媵侍,誰也説不準。隨他入葬景陵的后妃即達55人之多,但遠非他生前的妻妾媵侍總數。他的繼承人雍正帝在飭諭內務府官員時説:“今日總管等所奏易貴人之事,似此貴人入陵尚可。陵內關係風水之地,嗣後爾等宜加意斟酌。如曾奉御皇考之貴人尚可,若隨常加封者,則不可。或在外圍周方左右,或在蘇嗎裏姑(即蘇麻喇姑,此處指其墳墓)之左右,另建園寢。爾等謹記。”可見除去入葬景陵者外,還有一批“隨常加封者”和未曾“奉御皇考”而另建園寢者,且後者要比前者多得多。乾隆五十四年(1789年)正月,“總管內務府遵旨查得,康熙四十六年,乾清宮主位十六位,大答應十人。景陽宮大答應四十七人,小答應八十二人。毓慶宮主位三位,大答應七人,小答應二十二人。所內答應四十一人,學生三十八人,女子共一百三十二人。一年宮分分例等項,約計共需銀三萬七百九十八兩一錢五分八釐。”由此可見,康熙四十六年(1707年),宮中僅“答應”一項,就有大答應六十四人,小答應一百零四人,所內答應四十一人,共計二百零九人(“學生”和“女子”即宮女未計入),加上其他后妃,康熙帝妻妾數目之多,已相當可觀了。
在康熙帝姿色豔麗的眾多妻妾中,納喇氏是第三個為他生皇子者,並且三年生二子,可見康熙前期對她寵愛的程度。她生的第二個兒子本為皇五子,因為四位兄長先後夭折,按照封建禮法,他在成活的諸皇子中年紀最大,被稱為皇長子。他原先取名保清,後改名胤,希望神靈保佑,平安有福,並得到康熙帝的疼愛,成年後多次被委以重任,封為直郡王。康熙帝喜愛的皇八子胤(良妃衞氏生),曾被封為廉親王,幼年也為納喇氏所撫養。由此納喇氏於康熙十六年(1677年)八月二十三日,由禮部尚書吳正治、侍郎額星格等人奉康熙帝之命,持節授冊,冊立為惠嬪。康熙二十年(1681年)十月二十五日,康熙帝又諭禮部説,“恭奉聖祖母太皇太后慈諭”,“惠嬪納喇氏……秉質柔嘉,恪勤內職,今進封惠嬪為惠妃。”要禮部選擇吉期,開列儀注具奏,並於同年十二月二十日正式冊封納喇氏為惠妃。
納喇氏其所以能夠被封為惠妃,是由其母家地位、生育皇子、贏得太皇太后喜歡等多種因素決定的,但最關鍵的還是康熙帝對她的寵愛。她大概生得風姿綽約,花容月貌,並且與康熙帝性情相投,善解人意,即康熙帝所説的“秉質柔嘉,恪勤內職”,才捷足先得,博得康熙帝的寵幸,在宮中取得穩固地位,並且逐步高升的。從年齡看,康熙帝生於順治十一年三月十八日(1654年5月4日),納蘭性德生於夏曆同年十二月十二日(1655年1月19日),兩人相差只有八個月有餘,惠妃當與他們年齡相仿。但她自入宮之後,情感世界和個人及母家的切身利益,完全與康熙帝融為一體了,即使入宮前曾有戀人(可能性極小),也早已拋卻腦後,像春夢一樣地在記憶中淡忘以至消失,沒有條件,也不會再有牽扯瓜葛了。這從她後來的表現中,是不難看出的。
胤身為皇長子,只因其母為妃不是嫡子,不得立為皇太子,心中耿耿難以寧帖,常存奪嫡之想,被康熙帝識破。康熙四十七年(1708年),康熙帝廢除皇太子胤期間,指責胤欲謀害皇太子時説:“其母惠妃,亦奏稱其不孝,請置之於法。”胤是她留存在世唯一的親生骨肉,為了迎合康熙帝的意願和政治需要,不惜奏請置之於法,可見她對兒子的評價和感情的依戀疏闊,也以夫君的評價和感情親疏為準繩,而置母子親情於不顧,甚至視同陌路,落井下石。正因為如此,康熙四十七年(1708年)胤獲罪,此後一直被圈禁於高牆之內,而惠妃在宮中的地位和待遇卻一仍其舊,未受牽連。康熙帝逝世,雍正帝繼位後,遵從康熙帝遺願,命將有子之妃嬪年老者各隨其子。因惠妃之子胤獲罪拘禁,欲使她由其撫養的胤接回府邸供養。徵詢她的意見時,她也面無不悦之色,“欣然允從”。雍正四年(1726年)胤獲罪,雍正帝又命莊親王胤祿、誠親王胤祉將惠妃迎歸宮中奉養,她也遵從旨令,毫無疑議。她在宮中又度過了六年寥落寂寞的太妃生活,於雍正十年(1732年)四月初七日病死,享年當接近八十。
如此“秉質柔嘉”,完全以皇帝的是非為是非之人,入宮後決不會春心蕩漾,與所謂的“戀人”發生任何聯繫了,何況納蘭性德是她的從堂兄(或弟),從倫理觀念出發,根本不可能有愛戀關係和“婚姻之約”呢!《賃廡筆記》中所説的納蘭性德賄通喇嘛,披袈裟入深宮探望與他“有婚姻之約”的戀人時的“遭國喪”,李伯元具體化的“某後崩”,據説指的是康熙十三年(1674年)五月初三日孝誠仁皇后赫舍里氏病逝的事。其時納喇氏甚得康熙帝寵愛,已為康熙帝生了兩個皇子,作為孃家人的納蘭性德,是會從自己的叔(或伯)父母、惠妃之父母口中得知的。他一生謹言慎行,豈肯冒殺身之險前去探望?
宮門深似海,嬪妃自邁入皇宮之日起,便與外面的大千世界幾乎隔絕。上述雍正帝遵從遺命,讓康熙帝的年老有子妃嬪隨其子生活,也屬特殊情況,並不多見。這正是康熙帝不同於其他帝王的英明之處。按照清朝宮規規定,嬪妃是終其一生難以脱離監督,離開禁地一步的。她們不僅不能與從堂兄弟之類親屬往來,就是與生身父母,也難得一見。宮規規定:“內庭等位父母年老,奉特旨入宮會親者,或一年,或數月,許本人父母入宮,家下婦女不許隨入。其餘外戚一概不許入宮。”“內庭等位”即有封號的后妃,還需“父母年老”、“奉特旨”才能在宮中會見,而“特旨”是輕意不發的,只有“內庭等位遇娠”,“有生母者許進內照看。”規定相當嚴格。《紅樓夢》第十八回所描寫的賈元春回孃家省親的情節,按清朝制度是不允許的,但她説皇宮是“不得見人的去處”,“田舍之家,鹽布帛,得遂天倫之樂,今雖富貴,骨肉分離,終無意趣”,倒是嬪妃境況和內心悲痛的真實反映。
宮規還規定:“各宮首領(太監)遇年節奉主命往外家,或以事故慰問前往者,不許傳宣內外一切情事。宮殿監時加稽察,倘不加稽察、別行發覺者,將宮殿監與犯者一併從重治罪。”這就使嬪妃們的家人也無法得知她們在宮中除生育情況之外的真情,嬪妃們更沒有條件和所謂的入宮前戀人聯繫了。而納蘭性德與婚前戀人有多種聯繫(詳後),也證實他的婚前戀人並非嬪妃,更不可能是惠妃葉赫納喇氏。但從他所寫的詩詞來看,對惠妃的情況還是有所反映的,只是因為情況不甚明瞭,有些反映失之籠統或與真實情況不盡相符。
二、 納蘭詩詞對惠妃的反映
前已論及,從年齡看,納蘭性德與惠妃相仿,在惠妃入宮前,性德與這個從堂姐或妹熟識並有所過從是可以肯定的,但絕不會有婚戀關係,更不可能私訂終身。正由於此,性德才在《詠絮》詩中説:“落盡深紅葉子稠,旋看輕絮撲簾鈎。憐他借得東風力,飛去為萍入御溝。”有的學者看見詩中有“御溝”二字,即以為是納蘭性德以輕絮比喻自己的“小情人”,“入御溝”即是説他的“小情人”“落入宮中了。”其實,輕絮比喻的是納喇氏,落入宮中的是後來作了惠妃的納蘭性德之從堂姐或妹。何以見得?從“憐他借得東風力”即可以看出。“憐”作慶幸、愛羨解。《莊子?秋水》:“夔憐,憐蛇,蛇憐風,風憐目,目憐心。”鍾泰發微:“憐,愛羨也。”唐白居易《玩半開花贈皇甫郎中》詩:“人憐全盛日,我愛半開時。”宋曾鞏《趵突泉》詩:“己覺路傍行似鑑,最憐沙際湧如輪”都是明證。納蘭性德的從堂妹或姐進入皇宮,他才有可能慶幸、愛羨,慶幸、愛羨“小情人”進入皇宮作嬪妃,就不近人之常情而令人難以理解了。
至於有的學者説納蘭性德的《金縷曲?再贈梁汾,用秋水軒舊韻》中的“御溝深,不似天河淺”,也是寫他的婚前戀人入宮事,我則認為不僅與納蘭性德的婚前戀人無關,而且與納喇氏也兩不相涉,完全是針對顧貞觀《風流子》(十年才一覺)詞而發。顧詞謂:“宋家牆東畔,窺閒麗,枉自暮暮朝朝。身逐宮溝片葉,已怯波濤。”並在題下自注説:“自此不復夢入春明矣。”顧貞觀是因遭人忌妒排擠而被迫辭官歸裏的。他把自己想不遺餘力地為朝廷效勞比喻為窺東鄰之閒麗,逐宮溝(即御溝)之片葉,但結果卻是“枉自暮暮朝朝”,遭人擯斥打擊而“已怯波濤”。納蘭性德則以“多少殷勤紅葉句,御溝深,不似天河淺”表示同情,進行寬慰。這種“再贈梁汾”之類的詞,是不可能提到自己的婚前戀人,也與納喇氏毫無關涉的。
這首詞與納喇氏無關,但並不是説納蘭性德沒有寫過有關她的詩詞。我以為下面這首《柳枝詞》,就是寫他這位以秀女身份入宮,作了嬪妃的從堂妹或姐的。
細細萍吹水面風,百花飛盡綠陰同。別離管盡人如昨,羅袖長垂玉筋紅。
第一、二句寫的是納喇氏入宮的季節,“百花飛盡綠陰同”,與前述《詠絮》詩“落盡深紅葉子稠”一樣,都指的是暮春三月。“玉筋”喻眼淚。晉王嘉《拾遺記》載,常山美女薛靈芸(後更名薛夜來)被魏文帝曹丕徵選入宮,別父母時,以玉唾壺承淚,壺即變紅。至京師,壺中之淚凝為血。此詩即以薛靈芸比喻納喇氏,説她在輕柔的微風吹動水面浮萍,各種花朵凋謝,樹木綠葉成陰的暮春季節,身穿絲羅作的華麗衣着,離別父母親屬,一路啼哭着進入皇宮。如果進宮的是詩人的戀人,他能以如此平靜的心態,冷靜的筆調描寫嗎?我想絕不可能。
雨歇梧桐淚乍收,遣懷翻自憶從頭。摘花銷恨舊風流。
——《浣溪沙》
這是納蘭性德想象納喇氏入宮之後的情景。她到皇宮後看到富麗堂皇的景象“淚乍收”,不再哭泣了,但抒發情懷,解悶散心(遣懷)時,轉而想家並回憶起舊事。“摘花銷恨舊風流”,典出五代王仁裕《開元天寶遺事》卷二《銷恨花》:“明皇于禁中,初,有千葉桃盛開,帝與貴妃日逐宴於樹下。帝曰:‘不獨萱草忘憂,此花亦能銷恨。’納蘭性德設想納喇氏入宮後與皇帝和唐明皇與楊貴妃一樣,在宮中飲宴尋樂。這裏“摘花”的“花”,既指千葉桃,又借喻納喇氏。千葉桃又名碧桃,花重瓣,不結實,雖然有藥用價值,但當時主要是供觀賞用的。明顧起元《客座贅語?花木》:“碧桃(花)有深紅者、粉紅者、白者,而粉紅之嬌豔尤為絕。”納蘭性德以千葉桃花比喻納喇氏,可見她長得很美。“摘花”即指納喇氏被皇帝徵選入宮。
但納喇氏被徵選入宮後,“遣懷翻自憶從頭”只是問題的一面,納蘭性德想到皇宮勝過神仙府邸,她還有“應知香海(佛經稱須彌山周圍的海)窄,只似液池(即太液池)寬”(《荷》)的一面。她進入皇宮如同一步登天,就像金字塔那光芒四射的尖頂一樣,籠罩着五彩繽紛的神秘靈光。“上林聲價重,不憶舊花田”(《茉莉》)。借帝王的園囿“上林”代指宮禁,用故里種花的園圃代指孃家,説她可能進宮後名譽身價驟增,不再思念孃家人了。可是皇帝的寵愛是否能夠持久,會不會很快情轉愛弛,的確又是一個新的問題。“絮飛時節青春晚,綠鎖長門夜半燈”(《春柳》),是納蘭性德對納喇氏在宮中可能遭遇的遐想。想象她雖然錦衣玉食,物質生活十分富裕,但卻可能失去寶貴的青春,陷入難言的愛情苦悶之中。
深禁好春誰惜?薄暮瑤階佇立,別院管絃聲,不分明。又是梨花欲謝,繡被春寒今夜。寂寂鎖朱門,夢承恩。
——《昭君怨》
從調寄《昭君怨》,即可看出納蘭性德創作此詞的主旨。《樂府詩集?琴曲歌辭三?昭君怨》載,郭茂倩題解引《樂府題解》謂:“昭君恨帝始不見遇,乃作怨思之歌。”如果詞中的女主人公是納蘭性德的戀人,怎麼會“恨帝始不見遇”呢?詞的開頭就激切地揭示出後宮美女充盈,無人珍惜的景況。深宮重重,幃簾沉沉,文武百官和閒雜人等絕對不可輕易涉足的“深禁”,處在層層設防,嚴密封閉的環境之中,宛如一座壁壘森嚴的封建堡壘。從秀女中萬里挑一的麗姝淑媛一入禁城作了妃嬪,即彷彿進入了幽深的堡壘,終身難出,幾乎與世隔絕。皇帝的感情、精力和生理本能又決定他不可能同時寵愛數以百計的女子,只能寵幸后妃宮娥羣中的一個或幾個,絕大多數處於青春妙齡的嬪妃無緣接近皇帝,又不可能接近其他異性,只能壓抑自己的情感和生理本能,寂寞地度過一生。然而沾衣欲濕杏花雨,吹面不寒楊柳風,春風有情,春雨潤物,宮牆關不
住桃紅柳綠的動人春色,流鶯粉蝶來回翻飛依枝戀花的情景使嬪妃宮娥感到生命的存在,不能不向往宮禁以外的正常人生活。“好春”一語雙關,既指春天的美好景色,也指花信少女的錦瑟年華。可是無論花發南枝,楊柳如煙的春色,還是花枝招展,貌若天仙的嬪妃,在宮禁裏卻不知道有誰矜憫憐惜?這裏真正的男人只有皇帝一個,哪有功夫和精力遍施恩澤?太監內豎乃刑餘之人,生理殘缺,心理也麻木怪異,不懂得什麼是正常人的生活。宮娥綵女忙於爭寵奪愛,互相忌妒甚至同類相殘,掀起多少醋海風波?在深宮裏,無論季節的“好春”還是妙齡少女的青春,都如東風吹馬耳,人們漠然置之,無動於衷,讓它悄悄地溜走。一句“深禁好春誰惜”,含有多少悽惻,幾許酸楚!天生麗質的絕色女子像籠中小鳥一樣地被幽閉深宮虛度青春,身心兩方面都受到嚴重的桎梏和摧殘,在壓抑和寂寞中度過一生的又有幾多?
但是還有難耐寂寞,整日哀怨、苦悶、悲愁而並不死心的懷春嬪妃“薄暮瑤階佇立”,眼巴巴地企足而待,引領而望,幻想着皇帝突然大駕臨幸。可是等啊等,等到的卻是“別院管絃聲”——皇帝在另一個宮苑裏和別的嬪妃在悠揚跌蕩,幽婉纏綿的音樂聲中尋歡作樂。雖然“不分明”,但卻如同扎她心肺的浪語淫聲,使她心灰意冷,黯然神傷。可是人心不是無波的古井,雖然“繡被春寒今夜”,使他體味到了皇帝的冷酷和見異思遷而隨時轉移情感給她帶來的傷害,使她遭受冷落難耐的痛苦和折磨,但她在感到佇望無益“寂寂鎖朱門”後,還是“夢承恩”,把企盼皇帝臨幸的心情變為夢境,使自己在現實中得不到的生理渴求和空虛的情感需要在夢境中實現。
詞中還用了“又是梨花欲謝”一語,表明女主人公不是初到宮禁,上述暮春季節希冀皇帝臨幸的情景也不是第一次。年復一年,面似芙蓉,眼如秋波的嬌娘嬋娟,面臨着色衰容枯的威脅。在宮廷之中,色衰就意味着愛弛,恩寵便不會再降臨到自己身邊了,只能失寵寡歡,香消玉碎,落個悲慘下場。
我之所以對這首詞詳加闡釋,是因為不少學者以此詞作為納蘭性德戀人入宮的重要憑證。我以為詞意雖明,但還有四點值得注意:
第一,不能用成竹在胸,以“疑人偷斧者”的心態研究納蘭詩詞。有的學者之所以認定這首詞是納蘭性德戀人入宮的證據,是因為他們心裏先有一個性德戀人入宮的念頭,然後看到有關宮闈的字眼兒,即認為是説性德戀人入宮之事,這首詞全寫後宮之事,就更不在話下了。結果是自設障眼,戴盆望天,苦心求索而難得其真。此説之始作俑者張任政先生振振有詞地説:“其尤顯明而可以探索其事實者,則更有《昭君怨》一闋”,“其末了兩句,最足注意,所謂‘鎖朱門’,何地也?‘夢承恩’,何事也?除宮闈以外,更何有承恩之事!”16問得似乎理直氣壯,可惜與納蘭性德的戀人南轅北轍,不搭邊際。我們不禁要反問,如果《昭君怨》詞的主人公是納蘭性德的戀人,他能為皇帝不憐惜她的“好春”而惋惜麼?能滿懷激情地讚歎自己的戀人“薄暮瑤階佇立”,迎接皇帝臨幸的行為麼?能為自己的戀人聽到“別院管絃聲”,皇帝當夜不可能再到她身邊佔有她而鳴不平麼?能樂意讓自己的戀人“夢承恩”麼?詞意顯轄不過地表明,這是一首“宮怨”詞。如果要坐實的話,只能説納蘭性德憑藉自己的想象,寫的是惠妃葉赫納喇氏在宮中的情況,而詞中的主人公不可能是自己的戀人。
第二,有的學者説這首詞運用的是杜甫“心已神馳到彼,詩從對面飛來”(浦起龍《讀杜心解》語)的寫作手法,“詩人深深懷念着意中人,可是不説自己此時的相思,而是通篇描繪她在深宮裏孤獨寂寞,全從想象落筆,運實於虛,借人映己,遂令詞情更為深透、委婉。特別是此篇中又深含了詩人難以明説的隱怨,這就更加耐人尋味。”納蘭性德確是運用“心已神馳到彼,詩從對面飛來”手法的高手,這是我們閲讀納蘭詩詞不難發現的,但這首詞的寫作並未運用這一手法。何以見得?女主人公思念和引領而待的對象是皇帝而非詩人也!如果她思念和引領而待的對象是詩人自己,怎麼能用“夢承恩”等詞語呢?正如張任政先生所説,“‘夢承恩’,何事也?”這在封建社會,尤其是文字獄盛行的清代,可不是隨便鬧着玩的。詩人其所以不説自己此時對意中人的相思,“通篇描繪她在深宮裏孤獨寂寞”,正是因為這個孤獨寂寞者並非自己的戀人。雖然是想象,卻處處在實寫嬪妃的情態,從何處得知他是“運實於虛,借人映己”呢?若再進一步問,他“借人映己”的“人”指的是誰呢?答案只能是嬪妃或皇帝。如果是指嬪妃,我以為不倫不類,難以成立。如果是指皇帝,納蘭性德有此思想基礎和膽量麼?敢借皇帝自比麼?我們看看他自己的訴説和師友對他的評論,就不難發現此詞“借人映己”之説的不妥。
納蘭性德在詩詞中多次談到當時官場“蛾眉謠諑”的情況,説他自己“生得謝虞羅,光彩非所希”(《擬古四十首》之二十二);“動止類循牆,身避高名”(《野鶴吟贈友》)。結合他對康熙帝“葵思傾陽,馬思竭力”,“可捐,敬勤無二”(《忠孝二箴》)的崇拜和忠誠,是絕不可能“借人映己”,以皇帝來映照自己的。他的師友也説他“進止有常度,不失尺寸”,“性周防”,連讀書所得的往古治亂、政治興壞、民情苦樂、吏治清濁、人才風俗等歷史問題,也因怕有影射之嫌而“不敢易言之”17,謹言慎行,“不敢乞休沐自逸”18,並且“惴惴有臨履之憂”19。如此時時戰戰兢兢,三緘其口,處處小心翼翼,字斟句酌之人,豈敢在其作品中借當時皇帝“映己”!從哪裏能看得出“此篇中又深含了詩人難以明説的隱怨”呢?只要和歷代文人墨客所寫的“宮怨”詩詞加以比較,就會發現此詞並無什麼特別之處。有的學者之所以會覺得特別,認定這首詞的女主人公是納蘭性德的“意中人”,詩人描寫她在皇宮裏的情態是“運實於虛,借人映己”,在詞面提供的語象之外能體味出“深含了詩人難以明説的隱怨”,也完全是“疑人偷斧者”心態的表現。以這種心態來尋味“宮怨”詩詞,則與宮闈嬪妃戀愛的文人雅士不是太多了嗎?
第三,這首詞所述情狀,與清朝制度不符合。清朝入關後,以皇帝的安全為至上,為避危害,皇帝從不到嬪妃宮娥住所留宿過夜,而在乾清宮、養心殿或別的宮殿另有寢宮。嬪妃等每到傍晚,齊集“聽叫處”等侯傳喚。皇帝如召嬪妃侍寢,便在晚飯後看桌子上寫有嬪妃名號姓氏的綠頭牌(又稱綠頭籤),選中哪一位,就把哪一位的綠頭牌翻過來,由內殿首領太監稟知,這一位是夜就到皇帝寢宮侍寢承歡,其餘嬪妃則於“叫散”後,各回自己居處。有記載説,清制"嬪妃召幸,遣內侍扣宮門,直趨卧榻,用紅錦被裹而負之以行。至第一間房,除去衣飾,裸體而進;至第二間房,復取衾綢;至第三間房,方是皇帝寢室。”這就是宮詞所説的:“脱卻羅衫擁被來,金蓮不用踏蒼苔。內臣見慣私相妒,一樹梨花帶露開。”20這一記述雖然有誇大失實之處,與實際情況不相符合,但表明清朝皇帝不到嬪妃宮娥所居之處臨幸留宿,是可以肯定的。《昭君怨》詞中所謂“薄暮瑤階佇立”,嬪妃翹首引領等待皇帝突然大駕臨幸的情景,只是納蘭性德的想象,在清朝是根本不存在的。詩人其所以如此寫,為的是表示他對在封建制度下被迫虛度年華的嬪妃綵女的深切同情,如何能認定他的戀人入宮,他同情的對象就是自己的意中人呢?
第四,納蘭性德戀人入宮之説其所以產生並能夠流行,有其特定的時代背景。我在《納蘭性德與“入宮女子”之謎釋真》一文中已經指出,最早記載此説的《賃廡筆記》的寫作時間在光緒二十五年(1899年)以後,並對當時的時代思潮和文化背景作了簡要的論述,但不夠充分,現在再作些補充。
散佈道聽途説的流言並將其形諸筆墨,對個人來説,可以作獵奇、盲從等各種各樣的解釋,但作為一種社會現象,有其產生和流傳的原因,不能不從時代思潮和文化環境方面進行考察。光緒二十五年以後,清王朝的腐朽已經全面暴露,內外交困,處於四面楚歌、岌岌可危的境地;反封建的民主革命也日益走向高潮,在各個領域都有反映。興中會、興漢會、光復會等早期資產階級革命團體領導的民主革命,利用滿漢民族的隔閡誤解,引用了明太祖朱元璋討伐蒙古族建立的元朝時檄文中的“驅除韃虜,恢復中華(其後內涵改變,打擊的對象為“害漢人的滿洲人”和清政府),有些漢人更從狹隘的民族感情出發,望文生意,簡單地理解為一味排滿並肆意發揮,以各種方式散佈種族主義思想,詆譭以清朝皇室為代表的滿族統治者,於是演義清朝開國曆史,傳播有關清朝的野史和宮廷軼聞的記載應運而生,並且逐步成為當時一些人動員民眾起來推翻清朝封建政權制造輿論的一種方式。在這種思潮和背景下,諸如清朝皇室始祖為烏拉特與佛庫倫野合而生、孝莊文皇后與小叔子多爾袞偷情求歡並情收洪承疇、康熙帝亂倫常立姑為妃、雍正帝死於呂四娘之手、乾隆帝淫妻嫂瞞天生龍子、同治帝尋花問柳而夭亡等荒誕無稽,混淆視聽的流言飛文,大肆流傳開來,用揭露滿族先世“穢德”的辦法來發泄對當時清朝統治者的不滿情緒。納蘭性德戀人“入宮”之説出現在這個時候,也當作如是觀,因為它隱含着康熙帝奪人所愛,正適合一些有排滿思想的漢人的口味。況且納蘭詩詞本身具有思想成分的複雜性和表現手法上文字簡約,語焉不詳,作者的意念和思緒常常不直陳無隱而使人一目瞭然的模糊性,極容易作捕風捉影、似是而非的歧解。這就是納蘭性德戀人“入宮”説在辛亥革命前後出現並得以流傳的緣由。
第三,這首詞所述情狀,與清朝制度不符合。清朝入關後,以皇帝的安全為至上,為避危害,皇帝從不到嬪妃宮娥住所留宿過夜,而在乾清宮、養心殿或別的宮殿另有寢宮。嬪妃等每到傍晚,齊集“聽叫處”等侯傳喚。皇帝如召嬪妃侍寢,便在晚飯後看桌子上寫有嬪妃名號姓氏的綠頭牌(又稱綠頭籤),選中哪一位,就把哪一位的綠頭牌翻過來,由內殿首領太監稟知,這一位是夜就到皇帝寢宮侍寢承歡,其餘嬪妃則於“叫散”後,各回自己居處。有記載説,清制"嬪妃召幸,遣內侍扣宮門,直趨卧榻,用紅錦被裹而負之以行。至第一間房,除去衣飾,裸體而進;至第二間房,復取衾綢;至第三間房,方是皇帝寢室。”這就是宮詞所説的:“脱卻羅衫擁被來,金蓮不用踏蒼苔。內臣見慣私相妒,一樹梨花帶露開。”20這一記述雖然有誇大失實之處,與實際情況不相符合,但表明清朝皇帝不到嬪妃宮娥所居之處臨幸留宿,是可以肯定的。《昭君怨》詞中所謂“薄暮瑤階佇立”,嬪妃翹首引領等待皇帝突然大駕臨幸的情景,只是納蘭性德的想象,在清朝是根本不存在的。詩人其所以如此寫,為的是表示他對在封建制度下被迫虛度年華的嬪妃綵女的深切同情,如何能認定他的戀人入宮,他同情的對象就是自己的意中人呢?
第四,納蘭性德戀人入宮之説其所以產生並能夠流行,有其特定的時代背景。我在《納蘭性德與“入宮女子”之謎釋真》一文中已經指出,最早記載此説的《賃廡筆記》的寫作時間在光緒二十五年(1899年)以後,並對當時的時代思潮和文化背景作了簡要的論述,但不夠充分,現在再作些補充。散佈道聽途説的流言並將其形諸筆墨,對個人來説,可以作獵奇、盲從等各種各樣的解釋,但作為一種社會現象,有其產生和流傳的原因,不能不從時代思潮和文化環境方面進行考察。光緒二十五年以後,清王朝的腐朽已經全面暴露,內外交困,處於四面楚歌、岌岌可危的境地;反封建的民主革命也日益走向高潮,在各個領域都有反映。興中會、興漢會、光復會等早期資產階級革命團體領導的民主革命,利用滿漢民族的隔閡誤解,引用了明太祖朱元璋討伐蒙古族建立的元朝時檄文中的“驅除韃虜,恢復中華(其後內涵改變,打擊的對象為“害漢人的滿洲人”和清政府),有些漢人更從狹隘的民族感情出發,望文生意,簡單地理解為一味排滿並肆意發揮,以各種方式散佈種族主義思想,詆譭以清朝皇室為代表的滿族統治者,於是演義清朝開國曆史,傳播有關清朝的野史和宮廷軼聞的記載應運而生,並且逐步成為當時一些人動員民眾起來推翻清朝封建政權制造輿論的一種方式。在這種思潮和背景下,諸如清朝皇室始祖為烏拉特與佛庫倫野合而生、孝莊文皇后與小叔子多爾袞偷情求歡並情收洪承疇、康熙帝亂倫常立姑為妃、雍正帝死於呂四娘之手、乾隆帝淫妻嫂瞞天生龍子、同治帝尋花問柳而夭亡等荒誕無稽,混淆視聽的流言飛文,大肆流傳開來,用揭露滿族先世“穢德”的辦法來發泄對當時清朝統治者的不滿情緒。納蘭性德戀人“入宮”之説出現在這個時候,也當作如是觀,因為它隱含着康熙帝奪人所愛,正適合一些有排滿思想的漢人的口味。況且納蘭詩詞本身具有思想成分的複雜性和表現手法上文字簡約,語焉不詳,作者的意念和思緒常常不直陳無隱而使人一目瞭然的模糊性,極容易作捕風捉影、似是而非的歧解。這就是納蘭性德戀人“入宮”説在辛亥革命前後出現並得以流傳的緣由。
“青葱背癢不禁爬,十指摻摻剝嫩芽。憶得染將紅爪甲,夜深偷搗鳳仙花”(《和元微之‘雜憶詩’》)。戀人曾用細嫩好看的手指為詩人撓背部癢處,並且在深夜偷偷地搗碎鳳仙花(即指甲草)染紅指甲。這種情景,也只能在貴介公子和陪從他的侍婢之間發生,與包括戚串在內的其他女性之間是不可能的。
納蘭性德還時常和這位給他撓背癢的戀人在一起嬉戲玩耍:“花徑裏戲捉迷藏,曾惹下蕭蕭井梧葉。記否輕紈小扇,又幾番涼熱”(《琵琶仙?中秋》)。能經常和他在一起玩捉迷藏之類的遊戲取樂,並且經過“幾番涼熱”(幾年)的人,也顯然不可能是貴親右戚,只能是陪從在側的婢女侍兒。性德曾把她稱之為“夢裏寒花”(《採桑子》撥燈書盡紅箋也)。這個“寒花”當然不能作“寒冷時節開放的花”解。“寒”當作生活貧困、地位低微解,乃“寒人”、“寒士”、“寒女”之寒,“寒花”即喻出身寒微的美女。在當朝相府貴公子的生活圈子裏,能和他在一起玩耍並使他愛上的出身寒微之美女,只能是侍婢,而不可能是他的“姑姐妹”或“姨姐妹”。原因是在盛行“門當户對”婚姻的封建社會,位在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宰輔,不可能有窮親戚。納蘭性德還曾“憐伊太冷,添個紙窗疏竹影”(《減字木蘭花》從教鐵石)。如果他所“憐”的對象不是侍婢,不僅不會“太冷”,也用不着他去“添個紙窗”呀!這是顯而易見的。
除上所述“絮語黃昏後”、“倦倚玉闌看月暈”、“密語移燈”等夜間談情説愛的描寫外,我們再集中看看納蘭性德和這位“夢裏寒花”相戀的時間:
嫩寒無賴羅衣薄,休傍闌杆角。最愁人,燈欲落,雁還飛。(《酒泉子》)
纖月黃昏庭院,語密翻教醉淺。(《如夢令》)
謝家庭院殘更立,燕宿雕樑。月度銀牆,不辨花叢那瓣香?(《採桑子》)
猶記迴廊影裏誓生生。(《紅窗月》)
記取相思,環歸來月上時。(《減字木蘭花》)
迴廊一寸相思地,落月成孤倚。背燈和月就花陰,已是十年蹤跡十年心。《虞美人》)
獨夜背紗籠,影著纖腰畫。(《生查子》)
從這些兩心相悦,幽期約會的時間來看,也足以説明他們是華胄闊少與使女侍婢關係了。原因是清代婦道閨訓極嚴,包括“中表戚”、“表兄妹”在內的戚串親屬等大家閨秀,不僅不可能常住在納蘭性德家,而且也擺不脱封建禮教的羈絆與他幽會談情,只有和他生活在一起的晴雯、襲人之類侍女,才有條件與他耳鬢廝磨,使他墜入愛河情網。
但是“茗碗香爐事事幽,每當相對便無愁。金籠自結雙棲願,那得齊紈怨早秋”(《別意》)。正當他們兩個人甜蜜相戀,心靈結合時,卻出現了“彩雲易向秋空散,燕子憐長嘆”(虞美人》)的情況,好景難長,風流雲散,戀人不得不和納蘭性德分手,成為伯勞飛燕。“燕子憐長嘆”由李商隱《無題》四首之四:“歸來輾轉到五更,梁間燕子聞長嘆”演化而來。連梁間燕子都熟悉他們的熱戀,為他們的離別而長嘆,可見他們此前多在家中談情説愛,情話綿綿。而在家中耳鬢廝磨,求鳳戀凰者,除貴介公子與婢女侍兒之外,其他人是不可能的,也可反證出納蘭性德戀人的身份。
今天的婚姻以當事人雙方的相互愛慕為基礎並高於一切,但在封建社會卻難以做到。納蘭性德和“夢裏寒花”的戀愛,在封建家長看來,不僅“門不當,户不對”,而且也有違“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必然會出來進行干涉,這就是納蘭性德在詩詞中所説的“中元時節”(農曆七月十五日)發生的“驚心事”(《月上海棠?中元塞外》)。“驚心事”的具體內容難得其詳,但事後“夢裏寒花”像《紅樓夢》中的晴雯被趕出賈府一樣,被逐出納蘭府。納蘭性德還和賈寶玉探晴雯不差累黍,在月明星稀的夜晚和她惜別。但是由於“風波狹路倍憐卿”,“未接語言猶悵望,才通商略已瞢騰,只嫌今夜月偏明”(《浣溪沙》容易濃香近畫屏),在極度惆悵悲痛的情況下,神志不清,迷迷糊糊地與戀人含淚分袂。此後戀人便在淪落無依,窮途末路的情況下“化作彩雲飛,何處?”(《荷葉杯》簾卷落花如雪)並且“青鸞杳”(《月上海棠?中元塞外》),一時不知去向,連書信也全然不見。
純真的愛情,使納蘭性德與“夢裏寒花”結起了割不斷,分不開的紐帶。如今勞燕分飛,他的心靈受到極大創傷,朝思暮想,尋找着戀人的歸宿。
二、 戀人的歸宿
人生在世,不可能時時得意,處處成功。成功了的會覺得平淡無奇,沒有成功的反而會留下深刻印象,刻骨銘心。納蘭性德正是如此。我們披覽他所寫的愛情詩詞,就會發現他寫妻室的詩詞甚少,而且多為悼亡,從某種意義上説,也可以算作一種愛情和婚姻生活的失敗。而大量的是抒寫失戀的痛苦和刻骨的相思。相思的對象雖然尚難全部確定,但我以為“夢裏寒花”無疑佔很大比例。
幾年消息浮沉,把朱顏頓成憔悴。紙窗淅瀝,寒到個人衾被。篆字香消燈冷,不算淒涼滋味。
——《憶桃源漫》
這是納蘭性德想象戀人和他分別後的淒涼景況。“浮沉”典出南朝劉義慶《世説新語?任誕》:“殷羨作豫章郡太守。臨去,都下人因寄百許函書。既至石頭,悉致水中,因祝曰:‘沉者自沉,浮者自浮,殷洪喬(殷羨字)不能作致書郵!’”後遂稱書信未送到為“浮沉”。納蘭性德在這裏以殷羨喻戀人,説他寄了許多書信,但沒有迴音,大概是由於未送到。然後想象戀人遭受別離之苦,紅潤美好的容顏也變得困頓萎靡。居處紙窗也陣陣作響。淅瀝本為形容雪霰、風雨、落葉等聲音的象聲詞,性德用以形容紙窗,可見其戀人居處的殘破程度。以下的詞句,也就無需解説了。這樣的居處,如此的處境,當然不可能是去皇宮宸居。那麼納蘭性德的“夢裏寒花”究竟到哪兒去了呢?他終於打聽到了準確信息,給她“蠻箋書小名”,寄去一信。
金液鎮心驚,煙絲似不勝。沁鮫綃湘竹無聲。不為香桃憐瘦骨,怕容易,減紅情。——《南樓令》
理解了詞中的關鍵詞語,即可明瞭其戀人所去之處。“金液”指仙藥,實為道士煉的一種丹液,謂服之可以成仙。東晉著名道士和道教理論家、煉丹術家葛洪在《抱朴子?金丹》中説:“金液太乙所服而仙者也,不減九丹矣。”《神仙傳》載:“馬明生從安期生受金液神丹方,乃於華陰山合金液,不樂昇天,但服半劑,為地仙。”地仙謂住在人間的仙人,實為對道士的尊稱。“鎮心驚”即使情緒安定,不再心驚。“煙絲”謂細長的楊柳枝條,此處喻戀人身體修長又弱不禁風。沁,滲透。有的學者認為“鮫綃”應作傳説中鮫人所織之綃解,謂指“她薄薄的羅衣。”我以為不確。此處的“鮫綃”應指手帕、絲巾,如同陸游《釵頭鳳》詞:“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鮫綃透“中的“鮫綃”。“湘竹”亦非實指“竹簟”,而是借喻女子哭泣流淚。“香桃”指仙境的桃樹。“不為香桃憐瘦骨”一句,是從李商隱《海上謠》:“海底覓仙人,香桃如瘦骨”脱化而來。“紅情”,有的學者謂“指花的嬌豔”,“借指女子容顏嬌豔”,我亦以為不確,應指豔麗的情趣,非指外貌。上引詞句的意思是説,發生“驚心事”咱們分手之後,你心神恐懼不安,服用道士煉的丹液能使心緒安靜下來,但你體弱嬌嫩承受不了,無聲的哭泣濕透了手帕。我不是憐惜仙境的桃樹瘦骨嶙峋,而是怕你從此失去豔麗的情趣(指對人間世俗生活的樂趣)。連用“金液”、“香桃”等道教術語,結合這首詞的下闋所説的“將息報飛瓊”,即可知納蘭性德戀人的歸宿了。“飛瓊”本為道教神仙中的女仙之祖西王母的侍女許飛瓊的省稱,後泛指仙女,亦指女道士。唐孟《本事詩?事感》記許渾賦詩云:“曉入瑤台露氣清,坐中唯有許飛瓊,塵緣未斷俗緣在,十里山下月空明。”顯然是以許飛瓊喻指女道士。納蘭性德步許渾之後塵,以許飛瓊喻指戀人,則其戀人亦顯然應為遁入空門,“塵緣未斷俗緣在”的女黃冠了。
隔花才歇廉纖雨,一聲彈指渾無語。梁燕自雙歸,長條脈脈垂。
——《菩薩蠻》
這是納蘭性德的一首懷念其戀人詞的上闋,詞語通俗易解,關鍵在於對“一聲彈指渾無語”一句的理解。有的學者解釋為“彈指一算被辜負了的春光,觸及心事,導出了‘渾無語’三字。”顯然是不對的。原因是不僅不能把“彈指”與“屈指”混為一談,而且屈指無聲,詞中“彈指”前的“一聲”也就失去了着落。“彈指”實為佛教儀式,以手作拳,屈食指,以大拇指捻彈作聲,根據不同情況,表示許諾、憤怒、讚歎或告戒等意。《行事鈔》下三《計請設則篇》:“《增一》(指佛教經籍《增一阿含經》)雲:如來許請,或默然,或儼頭,或彈指。”《妙法蓮花經?神力品》:“一時謦咳,俱共彈指。”嘉祥《法華義疏》:“為令覺悟,是故彈指。”這裏所説的“彈指”,當作告戒解。上面所引半闋詞意謂連綿不斷的縷縷細雨剛剛停止,寺院的住持就進行告戒,使她“渾無語”,連一句話也説不出來。但梁間燕子不解人意,依舊雙歸雙宿,門外柳枝(長條)倒好象懂得她的心事,脈脈地低垂着。這是納蘭性德對“曾染戒香消俗念,怎又多情”的戀人處境的想象。“一聲彈指”能使她“渾無語”,是她出家修行的又一信據顯證。
林下閨房世罕儔,偕隱足風流。今來忍見,鶴孤華表,人遠羅浮。
——《眼兒媚》
有的學者以《世説新語?賢媛》稱謝道韞“神情散朗,故有林下風氣”為據,認為這首詞是為盧氏而作,我則不以為然。“林下”指林下人,即出家之人。林,退隱之地,喻寺院。有宋張商英《護法論》:“林下之人,食息禪燕,所守規模,皆佛祖法式”為證。世,指有生滅煩惱的世俗(未出家)。全句義為寺廟中女尼道姑所居之處的清幽靜謐,世俗間很少能夠與其相比,因而一起出世隱居(指作僧道)也夠風雅瀟灑的。“鶴孤華表”是用華表鶴之典。晉陶潛《搜神後記》卷一載:“丁令威,本遼東人,學道於靈虛山,後化鶴歸遼,集城門華表柱。時有少年,舉弓欲射之,鶴乃飛,徘徊空中而言曰:‘有鳥有鳥丁令威,去家千年今始歸。城郭如故人民非,何不學仙冢累累。’遂高上衝天。”後以華表鶴指久別之人,有唐司空圖《長亭》詩:“殷勤華表鶴,羨爾亦曾歸”;明劉基《旅興》詩:“淒涼華表鶴,太息成悲歌”佐證。“羅浮”為山名,在廣東省東江北岸,風景優美,系粵中游覽勝地。晉葛洪曾在此山修道,道教稱為“第七洞天”。舊題唐柳宗元《龍城錄》記載,相傳隋開皇中,趙師雄於羅浮山中遇一女郎。與之語,則芳香襲人,語言清麗,遂相飲竟醉。及覺,乃在大梅樹下。後因以多用為詠梅典實。羅浮山所遇梅花仙女,實為女道士。納蘭性德以“羅浮山”喻苦戀之人所居之處,除説她像梅花仙女一樣可愛外,其身份為女道士,也就不言自明瞭。
獨倚春寒掩夕扉,清露泣銖衣。
這是納蘭性德思念戀人的《眼兒媚》詞的頭兩句。首句張純修刊本《飲水詩詞集》作“春寒獨倚竹間扉,”似近真。如果“掩夕扉”,則不至於“清露泣銖衣”了。銖衣為傳説中神仙穿的衣服,重量只有數銖甚至半銖(二十四銖為一兩),形容衣服極輕。如遼趙長敬《玉石觀音唱和詩》:“燒殘灰劫無凋朽,拂盡銖衣任往來”;清錢謙益《大梁周氏金陵壽燕序》:“兜率之銖衣,一百歲而一拂”中的“銖衣”,都指的是神仙之服。錢序中的“兜率”為兜率天的省稱,佛教謂天分許多層,第四層叫兜率天。納蘭性德所戀之人穿着神仙穿的衣服,其身份為比丘尼或女黃冠就不言而喻了。
納蘭性德還曾和久別的戀人在寺廟中相見:
燕壘空梁畫壁寒,諸天花雨散幽關,篆香清梵有無間。
蛺蝶乍從簾影度,櫻桃半是鳥銜殘。此時相對一忘言。
——《浣溪沙?大覺寺》
這首詞的副標題為“大覺寺”,描寫的均為寺中境況,如果他的戀人不是出家修行作了浮屠氏或女道士,如何能在大覺寺相見,並且“相對一忘言”呢?這“一忘言”,不是和前述“未接語言猶悵望,才通商略已瞢騰”(《浣溪沙》容易濃香近畫屏)如出一轍麼?
有的學者依據《大清一統志》的記載,説保定府滿城縣北有明洪武年間在舊址上重建的大覺寺,即此詞之所詠,並對此詞的創作時間加以論證,但我以為非。原因是納蘭性德雖然曾陪侍康熙帝出巡和行圍路過保定府,但恐怕難以抽出時間單獨去寺廟中過訪探望戀人,此寺廟當在北京。乾隆年間久居北京的吳長元輯《宸垣識略》卷八《內城四》在敍述正黃旗滿洲、蒙古、漢軍三旗在北京城區西北居址後記:“大覺寺在街北,其東偏後殿亦奉火神。本朝順治間,有工部侍郎周天成重修碑。其西偏中後殿,亦奉關帝、藥王。有明嘉靖癸亥重修碑,又有本朝順治間重修碑三。乾隆二十二年重修,有世宗(指雍正帝)御製大覺寺碑,並今上(指乾隆帝)御製重修大覺寺碑。其關帝、藥王二殿,皆御書聯額。”
由此可見,大覺寺就在北京西城,並在納蘭性德所在的正黃旗人居住區內,他的戀人也當在此寺帶髮修行,留下一條還俗的後路。此寺始建於何時已不可考,明嘉靖癸亥(四十二年,1563年)重修。入清後已經殘破,故順治年間又進行了重修,但當時清朝剛剛入關,戎馬倥傯,經濟實力有限,並未大修,故而乾隆二十二年(1757年)再次進行了重修。納蘭性德於康熙年間對此寺蕭索冷寂景況的描寫,完全與這一情況相符。他在“諸天花雨散幽關,篆香清梵有無間”的大覺寺與戀人“相對一忘言”,其戀人浮屠氏或女黃冠的身份就顯而易見了。
吹開吹謝東風倦,緗桃自惜紅顏變。紅顏變,兔葵燕麥,重來相見。
——《憶秦娥》
緗桃為緗核桃的省稱,為結淺紅色果實的桃樹,亦指這種樹的花或果實,此處指花,借喻戀人。後三句詞由劉禹錫《再遊玄都觀絕句詩引》演化而來。劉謂:“居十年,召至京師。人人皆言道士手植仙桃,滿觀如紅霞,遂有前篇,以志一時之事。旋又出牧,今十有四年,復為主客郎中。重遊玄都觀,蕩然無復一樹,惟兔葵燕麥,動搖於春風耳。”納蘭性德以劉禹錫自況,謂再次來看苦戀之人,她已經“顏色變”,青燈古佛和暮鼓晨鐘使她失去了青春年華的朝氣,不再像以前那樣豔如桃花,秀媚妙麗了,使他大有前度劉郎之感。
值得注意的是從納蘭詩詞來看,他的“夢裏寒花”似乎先他長逝。“鸚鵡偷教,方響前頭見玉簫”(《採桑子》土花曾染湘娥黛),典出《青林詩話》與《云溪友議》。《淵鑑類函》卷四二一《鳥部》四載:“《青林詩話》曰:蔡確貶新州,侍兒名琵琶者隨之。有鸚鵡甚慧,公每叩響板,鸚鵡傳呼琵琶。後卒,誤觸響板,鸚鵡猶呼不已。公怏怏不樂,有詩云:‘鸚鵡言猶在,琵琶事已非。傷心瘴江水,同渡不同歸。’”此處之“玉簫”,亦非指玉製之簫或簫的美稱,而是人名。唐範攄《云溪友議》卷三載:唐韋未出仕時,寓江夏姜使君門館,與侍婢玉簫有情,約為夫婦。韋歸省,衍期不至,玉簫絕食而死。後玉簫轉世,終為韋侍妾。納蘭性德用琵琶和玉簫的典故,不僅可以證實他的“夢裏寒花”的侍婢身份,也説明她的早逝。他在《荷葉杯》詞中所説的“為伊指點再來緣,疏雨洗遺鈿”的“再來緣”,用的也是“玉簫”典實,可見此女之綺年羽化。我們最後再看看他的另一首《浣溪沙》:
拋卻無端恨轉長,慈雲稽首返生香。妙蓮花説試推詳。
但是有情皆滿願,更從何處著思量。篆煙殘燭並回腸。
慈雲為佛教語,比喻慈悲心懷如雲之廣被世界、眾生。“妙蓮花”指佛教重要經典之一的《妙法蓮花經》。“但是有情皆滿願”,語義也出自佛經。《妙法蓮花經》主張調和大小乘佛教的各種説法,“此經能大饒益,一切眾生,皆滿其願。”我認為這也是納蘭性德的懷念戀人之作,詞中用了這些佛教術語,是他的戀人出家修行的佐證。“返生香”是傳説中能使死人復活的一種香。從“慈雲稽首返生香”一語中,可知他的戀人已經妙齡坐化,否則他不會有望其返生的想法。
寫到納蘭性德的戀人死亡,我在《康熙帝之惠妃與納蘭性德的婚前戀人》題目下的破説剖解也該結束了。在結束之前,我覺得還需要説明兩點:
第一,納蘭性德是抒情詩詞作家,其作品主要不是反映客觀社會現象的篇什,而是表現詩人內心世界波動激盪的寄情抒懷之作,因而不像敍事詩那樣平直樸實,和盤托出,使人一望而知,不易發生理解上的歧異,易於達成共識。抒情之作不以反映情事和外物為目標,而是通過景物的描繪、氣氛的渲染、典故的借用等多種手法構成悽迷沉鬱的意境,給人的感覺是不願明説而又不吐不快的深沉與朦朧。特點在於內向性的傾訴宣泄,類似音樂的空靈和飄渺,作用在於引發讀者的感情體驗和陶冶性靈,而不是向讀者介紹情況以至進行諷諫。因而雖然不可能不落言筌,拋開作者本人以外的人物和情事,但主要是抒寫感情和思緒,很難通過詩詞中高度凝鍊的意象將包含豐富意藴的故事一一落實下來,並全部復原,更不可能一步到位,一篇文章就能使所有讀者完全首肯信服,這就是古人所説的“詩無達詁”吧!
可是事情總有兩面性,不揭示詩詞裏包含的真實情事或作者的某一段經歷,就很難深入瞭解他心靈世界的波動激盪,對其詩詞的理解也就不能不打折扣。因為他的詩詞正是現實情事和人物在他心靈上的投影或折射,沒有這些情事和人物的觸動,就不會引起他內心世界的顛簸震盪,也就沒有寫這些詩詞的靈感了。基於此,我才着手探究最能牽動納蘭性德的心靈活動,使他魂牽夢縈,也是他在詩詞中涉及最多的婚戀問題,有關“入宮女子”問題的鈎稽,就是其中之一。我是刻意求真的,但由於我們所處的生活環境、個人經歷、知識結構和學識素養等等都與納蘭性德迥異,是不可能“心有靈犀一點通”的,“真”的求得又談何容易!因此我根據納蘭詩詞所作的解破説,也不敢以山清水明的確解自許,能夠大抵近似就很感滿足了。憑依納蘭性德常將佛、道兩家術語混淆互用的現象,我難以確認所謂“入宮女子”歸宿的宗教身份,不得不説她作了浮屠氏或女道士,就是最突出的一例。
第二,關於“入宮女子”問題,不僅僅是個學術上的疑團,推究此説的起源與傳播,還涉及到滿漢民族關係,這是我們不能不考慮的。明清更迭,本是歷史的前進,但由於是滿族貴族坐上了皇帝的寶座,成為全國的最高統治者,並推行了“圈地”、“剃髮”、“逃人法”等帶有民族壓迫性質的政策、法令,使滿漢民族矛盾激化,進而造成民族心理上的隔閡,歷時二百餘年而難以平復。這是納蘭性德戀人“入宮”説產生並得以迅速流傳的大背景。具體到“此説得之袁爽秋太常”的光緒二十五年(1899年)以後,鬥爭形勢更加複雜,滿漢民族矛盾日益尖鋭,一些漢人便從狹隘的民族感情出發,一味排滿以至辱及他們的先人,這在今天看來是非常有害的。納蘭性德戀人“入宮”説,意在將滿族最有作為的康熙皇帝比之於荒淫無度,奪人所愛的宋康王,即屬於當時一些人揭露滿族先世“穢行劣跡”之列,不僅不符合歷史事實,也有礙於民族團結,理應駁斥擯棄。這是我對這一問題關注較多,連續撰文的出發點,也是操觚綴字語言激切之所由,對持不同意見的學者,並無成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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