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劇，神編劇
文丨易曉阿妹
（一）
坂元裕二的新作《大豆田永久子與三個前夫》（以下簡稱《大豆田》）最近正在熱播，目前已更新至第三集，豆瓣評分9.1分。
作為金牌編劇，坂元裕二可以説是出道即紅，1987年，年僅19歲的坂元裕二獲得了第一屆富士電視台新人劇本獎，同年得獎的還有深谷仁一（《世界奇妙物語》編劇）。
坂元裕二（右）與是枝裕和坂元裕二（右）與是枝裕和
坂元裕二隨後創作了風靡亞洲的《東京愛情故事》，這部劇讓他成為了炙手可熱的新人編劇，然而，此後一直到2010年的《母親》出現（豆瓣評分9.4，中國翻拍版2020年《不完美的她》周迅主演），坂元裕二才又一次回到了大眾視野。
《母親》（2010）
而這一次迴歸，則讓他更加堅定了自己的創作觀，他想要創作的東西是關於那些被快節奏忽略的「真實」的人和生活。
（二）
在紀錄片《行家本色》中，坂元裕二説「戲劇的本質就是描繪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他關注的永遠是「人」，是人物在自然地推動劇情，而非僅僅是令人腎上腺素激增的刻意反轉和撕逼引導着觀眾的情緒。而這裏的「人」，坂元裕二表示自己更想為「少數人羣」創作，把他們的生活放大，讓他們找到共鳴，獲得救贖。
《大豆田》的女主正是這樣一位「少數」。第一集開場，我們就看到了一個鞋子進了石子而，卻試圖不脱鞋把石子兒「走」出來、轉體運動永遠和其他人反方向、娛樂休閒項目是喜歡做數學題，離過三次婚，已經40歲的大豆田永久子女士。
《大豆田永久子與三個前夫》（2021）
一場婚禮上，大豆田三婚三離的事情，通過友人們的「稱呼」揭曉開來。這個場景既有喜感，也有諷刺。在日本，女性結婚後就會被冠以夫姓，被稱呼為「xx夫人」。大豆田因為被友人們叫了三個完全不同的稱呼，所以離婚的事情瞬間就被暴露了。這件事暴露後，本來準備好為新婚夫婦的致辭，也因為她的「離婚歷史」而被取消。女性因為稱呼，離過三次婚的隱私被暴露，又因為隱私暴露後，被視為婚禮上的「不吉利」存在。
但即使是這樣，大豆田永久子女士依然不為世俗的眼光所影響，可以勇敢地對着三位前夫説出自己還可能結第四次婚，「我是不會放棄追求幸福的」這樣的話。這也是坂元裕二的「少數人」獲得救贖的可能——
（三）
上面説到了坂元裕二的「人」，這裏談一談他的「生活」。熟悉坂元裕二的觀眾都知道他的大多數作品都會從最不起眼的生活細節和聊天中提取人生哲思，再配上金句，讓人有一種原來如此的頓悟。
全劇中的第一個動機——第一隻寵物的名字叫什麼。因為大豆田永久子的母親去世，郵箱登陸不上，而重置問題就是寵物名字，大豆田永久子認為應該是前夫中的某一位幫助母親設置的。
看上去如此荒誕不經的動機，卻成為了推動大豆田永久子和前夫們見面的動機。這也許就是坂元裕二的魔力所在，嘗試挖掘生活中被忽略但又真實存在的細節。當有一天，我們忘記密碼時，看到十年前自己設置的問題時，我們是否還能想起或者説如果我們想不起了，我們是否會去尋找什麼？
伴隨着這個動機，大豆田永久子分別和三位前夫見了面，讓觀眾對三位前夫有了初步的瞭解。不愛説問候語的第三任丈夫，滑稽嘮叨的第二任丈夫，以及理性又浪漫的第一任丈夫。
第一集結局，大豆田永久子想解開了密碼，和三位前夫一起給母親媽媽辦了法事。坂元裕二將開頭留下的動機輕而易舉地變成了「懸念」，最後只是輕描淡寫地説出了大豆田永久子想起了密碼，至於她是真的想起，還是其實一直都記得，這部分「看不見」的內容則成為了編劇和觀眾的默契。
當然，説起坂元裕二的作品，肯定少不了被到處引用的金句。但其實坂元裕二的金句，往往只是他劇情中的引子，思考的腳註。
比如，大豆田永久子開始和朋友討論離婚和單身的好處，朋友告訴大豆田「離婚是在證明你對自己的人生沒有説謊。」但坂元裕二並不是那種會輕易judge的編劇，所以有了下面的幾幕場景，當好友拉開櫃子，還沒來得及聽到大豆田警告，意大利麪撒了出來。這個場景出現了兩次，第一次是大豆田自己開了櫃子，面灑了出來。
讓大多數編劇想破頭的戲劇性情節，在坂元裕二這裏只需要幾句閒聊人生的台詞和一個重複場景，就能讓觀眾感受到編劇的深刻思考，單身也好戀愛也罷，人都需要不斷地去試錯。
所以接下來，我們的大豆田永久子就有了久違的豔遇，但當你以為這是來應證幸福戀愛的時刻，編劇卻告訴你豔遇有風險，戀愛需謹慎，意外的浪漫也可能是蓄謀已久的詐騙。一瞬間又把觀眾拉回了問題的最開始。這一段劇情，彷彿就像是看蘇格拉底式對話，真理並不是單一的二元，人永遠都無法停下腳步思考真理為何。
（四）
好的編劇除了需要有深度的思考，表達方式也非常重要。坂元裕二對於人和生活的思考毫無疑問是兼具深度和廣度的，但這些讓觀眾感受到的深刻又是靠着他極為有趣幽默的表達。他用一種近乎卡羅爾式的nonsense（劉易斯·卡羅爾是《愛麗絲漫遊仙境》的作者）的方式將他的哲理藴含在他的故事中。這就像卡羅爾將他的邏輯和數學藴藏在他的童話故事中一樣。
所以説，坂元裕二的作品才會經常有一種繚繞在生活周圍的童話感。在他2017年出版的《往復書簡初戀と不倫》（簡體版《往復書簡：初戀與不倫》（2020年））中通過書信/郵件交流的兩人，字裏行間不是對彼此的感情宣泄，而是墨西哥毒品戰爭、全球化與進口檸檬等等一系列遙遠於主角生活之外，但又和每一個人的生活息息相關的事情。
《初戀》故事中，衝着要再見一面的兩人，也沒能再見，兩個人尋找着彼此，但又逃避着對方，看似矛盾的一體，在坂元裕二的敍事和塑造中，成為了和諧的矛盾。故事的最後，兩人一直還保持着「信的來往」，通過信這種物體寄託着某種生活之外的可能。一個簡單的初戀故事，經由一種荒誕的童話寫法，變成了一個不平凡的愛情絕戀。（PS：小説中有趣怪異的「朋友」角色叫豆生田，日語姓氏中大豆生田，可以縮寫為大豆田，不知道是否和這裏的大豆田女士有淵源。）
《大豆田》這部劇中，坂元裕二這樣的「nonsense」般的童話感也無處不在。
大豆田永久子因為睡眠不足掉入了施工泥坑，第一任丈夫「突然」出現拉起了她，隨後她躺在第一任丈夫腿上聽着第一任丈夫給自己母親講的一個荒誕故事。
三個前夫坐下來談對大豆田永久子的想法，但説的竟是些不着調的言論，隨後還有三個前夫和前妻以及前妻女兒和諧地吃壽喜鍋，結果發現大家都沒有帶肉來的情景。這些地方頗有《愛麗絲漫遊仙境》裏面瘋帽子和三月兔舉行的瘋茶會的感覺。
還有，四個人像小孩子那樣在飄落的櫻花中蕩着鞦韆，張着嘴「吃」櫻花。
這些意外的偶遇，奇異的美好好像都不太會在我們的真實生活中發生，但當坂元裕二把它們寫出來，再由演員表演出來後，似乎也可以變成一種我們生活的可能存在，又或者説是成為我們對生活的某種美好憧憬，正如我們對童話故事的憧憬那樣。
（五）
最後，按照坂元裕二一貫的埋梗和預言風格，回過頭看開頭大豆田的父親（父母離婚多年）調侃自己女兒的三次婚姻，分別用了三個詞，『サドンリー』（suddenly）、『コメディ』（comedy）、『ファンタジー』（fantasy），最後一場突如其來的雨結束了這場尷尬的談話。
而這位老父親的三個詞用得非常有意思。（字幕組的翻譯不太一樣，一個字幕組選擇意譯「雞飛狗跳」、「付之一笑」、「奇妙奇妙真奇妙」，另一個字幕組這裏直接是給出的英文。）這三個詞除了表達老父親的調侃外，還可能是對三段婚姻，三位前夫命運般的總結。
從目前的劇情來看，三位前夫都有了各自的新人，第二任前夫被稱為「comedy」，他和大豆田永久子的相遇開始於謊言（雙方都隱瞞對方，佐藤隱瞞了自己的真正職業，但是最後卻成功地做上了自己「謊言」中的那個職業）。而他遇到的「新人」，則也給他帶來了「謊言」。而這個謊言則是用一種演員表演的方式，混淆了真實和虛假，讓人忍俊不禁的同時，又覺得十分深刻，確實非常的「comed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