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能沒有聽説過左林傑，但你或許會想了解一個關於成長代價的故事。
他是中國偶像節目罕見的素人初 C（主題曲中心位），這通常是最後成團 C 位的有力競爭者，這個機會也往往垂青已有豐富舞台經驗的選手。
素人，意味着從未在鏡頭前曝光過的普通人。
在粉絲角力激烈的秀場，這同樣意味着更多的關注，更多的流量，更多的讚揚。當然，還有更多的批評和指責。
三年前，左林傑還只是一個普通的 15 歲男孩。
還熟睡時，媽媽會在出門前把早飯早早做好，放在他的房門口。飯後，媽媽會切好他最愛的哈密瓜，遞到他的房間。他不太會挑選物品，對物價沒有太多概念。每天晚上 10 點前，他總是已經乖乖待在家中，沒有一天例外。
在學校，常有老師誇他「長得不一般」，可以考慮走明星這條路。但他一直覺得，自己性格內向、靦腆，不適合。但九年級時，他無意中看到了張藝興的《Sheep》MV，後來又去了解了張藝興的經歷和心路歷程，彷彿看到了自己想成為的樣子。他捧着舞蹈視頻天天看，自己還跟着學。
不久後，一個寫完作業的週末，16 歲的左林傑，參加了一家經紀公司的面試。跳了一支舞，考官選中了他。
隨後，他被送往韓國培訓。去韓國時，他不想讓媽媽陪，但媽媽不同意，「怕公司賣小孩」。最開始的幾天，住在酒店，媽媽在超市裏買好各種東西，幫他在宿舍安頓好，然後才離開。
媽媽離開韓國後，16 歲的左林傑第一次走出了家庭的保護區，走入偶像練成的工藝中。
韓國的生活，是日復一日的重複。第一年，基本全是基本功的訓練。從「頭」開始。他們首先學習繞頭動作，同一個動作，反覆練習一個多月。
印象深刻的還有表情管理課。所有人坐在一起，看着前輩們表演的視頻，老師在一旁分析。有時，老師會根據歌詞講解表情，有時，則根據舞蹈動作傳授經驗。
「眼神是表情管理的難點。」説起專業，左林傑興致勃勃地分享着自己的理解。「跳舞時，眼神不能飄，但遇到某些動作，太專注又不對，不同的情況，要自己區分。」這些內容，在表情管理課上都會去討論，下了課，左林傑還會自己慢慢琢磨。——這些訓練被證明是有效的，後來左林傑的舞台表情管理被很多人誇獎。
每天的練習從早上十點開始，晚上十二點結束，他還會自己加練。朋友圈裏，原來的朋友結伴四處玩耍，而自己只能待在異國一個小小的練習室中，時常覺得孤獨。可是唱歌跳舞是他喜歡的事，他也從來沒想過放棄。更何況，非公開訓練生不會得到重視，「他們並不知道你之後會不會留下來，會不會跟着他們出道」，能做的，只有練習。
《少年之名》的初舞台上，易烊千璽誇讚左林傑「天賦強」。但在總導演姜小巍眼中，左林傑是個「極端努力」的人。左林傑眼中的自己，更偏向後者。他認為，韓國訓練最主要的功能，就是用一套完善的培訓體系，幫他打好了基本功，就像建一棟好看的樓，要有紮實的地基。
時間回到韓國訓練那一刻，他尚未暴露在大眾面前，仍是一個普通的少年，每日在練習室內不斷練習，只需想着如何精進自己的唱跳。
10 個月前，左林傑沮喪地回到了國內。
他本已入選韓國的一支預備出道團。但由於中韓兩國公司的交接問題，本已板上釘釘的成團夢泡湯了，下一步的培訓也尚未落實。他在 2019 年 10 月回到中國，原本，他將在這一月預備出道，開啓成團夢想。「歌都已經錄好了。」左林傑説，語氣中盡是遺憾。
左林傑最初不想參加《少年之名》。同公司的一些前輩，曾參加往年的男團選秀，淘汰後的生活並無太多變化。「一旦參加過節目，你的身上就會夾雜了很多其他的東西。」這些東西包括被外界視為所謂「回鍋肉」的壓力，以及因此被施加的更高要求和期待。左林傑害怕自己第一輪第二輪就被淘汰，「可能之後就很難再出來了」。
公司第一次讓他參加節目，他拒絕了。公司又第二次徵求意見，説這是「天時地利人和」——這是今年唯一的男團節目，他又剛滿 18 歲，而且正好也閒着。他想了想，終於同意了，抱着嘗試的心態。
節目組花了 5 個多月時間尋找少年。11 月的某天，總導演姜小巍接到一位選角導演從上海打來的電話。那位導演有些興奮，説自己發現了一個「特別特別好的素人」。當時已是選角後期，練習生的挑選已經進入尾聲，那位選角導演在電話裏説，「看了一眼就喜歡上了」。
這個人，就是左林傑。
在選角導演的描述中，左林傑跳起舞來特別有魅力，「最重要的，是乾淨」。姜小巍不解：「怎麼個乾淨？」對方説，左林傑身上有少年獨有的青澀感，可能是由於「家庭把他保護得非常好」。「一跟女孩子説話就臉紅。」這點讓姜小巍印象深刻。
不久後，到了檢查考核階段，姜小巍第一次見到左林傑，「他確實是那天最亮眼的」。姜小巍覺得左林傑身上擁有當代偶像的特質，「具有巨星的潛質」——這樣的評價，後來一次又一次被導師提及。
就這樣，少年左林傑走入了《少年之名》。彼時的他，還不知道自己在這裏會迎來什麼。
初來節目時，左林傑很懷疑自己，「我到底行不行？」關鍵的改變節點，或許是主題曲 C 位的選拔和初舞台後，他稍微找到些自信，開始有了期待。
他並非從未想過能成為主題曲的 C 位，舞蹈向來是他自信的部分，但到了評初 C 那天，他還是覺得懵，少年用一句話濃縮了那天的經歷：「就在那跳，跳啊跳啊，他們就選我啦。」
和他競爭的另外兩位，是曾在《偶像練習生》中表現亮眼的前輩——李希侃和左葉。其他選手要站到自己心目中 C 位人選的身後，以決定誰將勝出。投票結束，左林傑回頭一看，意外地發現，自己身後的隊伍是最長的。在內地此前所有的同類型節目中，這個機會往往垂青於已經有豐富舞台經驗的選手，很少人會想到，一個從未在鏡頭前露面的少年會成為 C 位。
由於主題曲和初舞台的搶眼表現，第一次公演舞台，他被選為隊長。那是他人生中第一次當隊長。
隊長不好當，尤其在叫那些哥哥們起牀的時候。隊友常常分散在不同訓練間，訓練苦累，有時練着練着就會躺在地上或躺椅上睡着。他要徘徊在不同訓練室和廁所等地，找到自己的隊友。
更難的，是要對團隊最後的成績負責，「隊長是有責任的」。左林傑帶領的狙擊組沒有狙擊成功，他的個人排名，也在 51 名選手中排到了 38。這似乎並不符合他的期待。
第一次公演結束不久後，編劇在鏡頭前問左林傑，上次舞台後你是不是哭了？左林傑説，沒有啊。
他確實哭了，下了舞台後，他愧疚地和隊友説，「撞了一下」。節目鏡頭隨即切換到那次舞台——轉身走位時，他和隊友不小心相撞，眼神裏閃過片刻的慌亂。鏡頭回到圓廳裏的他，他撥弄了自己的劉海，擋住自己發紅的眼睛。
左林傑原本不愛説話。過去，他一天説得最多的話，可能就是「哥哥好」「姐姐好」。
初舞台錄製前，有工作人員告訴他們，初舞台考核，所有人要好好表現，「你的語言和日常交流，都可能會記錄你的考核中」。導師可能會提問，回答時，還要注意説話層次，注意語言組織能力、表達能力。「我不願意講話，但沒辦法，為了分數。」少年妥協了。以前上課，老師教什麼，他就學什麼，現在，他開始學會提問，學會找話説。説着説着，他發現自己話還挺多。
這是選手中少見的坦誠——承認為了「遊戲規則」，輕微地改變了自己。
但人原本的特質很難在一瞬間改變。節目總剪輯徐冰看過左林傑的大部分素材，這些素材幾乎是後期組瞭解選手的唯一途徑。他告訴《時尚先生 fine》，左林傑是他理想中「當代少年」的樣子，「簡單，陽光，不太會表達，有點害羞，又努力又願意接受意見」。當所有選手在一塊兒，其他人爭相表達的時候，左林傑常常是沉默着觀察，這反而讓他從人羣裏突出。
如今的他，已經完全走出保護區，面對鏡頭，面對公眾。變化時常從外部推進——更有經驗的選手，圍繞在他們身側的工作人員，網友的評價。左葉曾在 2018 年參加《偶像練習生》，看到左林傑，左葉會想起 17 歲的自己。在左葉的敍述裏，左林傑曾説過他像自己的「爸爸」。左林傑有時候會在鏡頭前駝背，左葉會偷偷地拍一拍他的肩膀，提醒他把背挺直。還有一些時候，左林傑在鏡頭前會快言快語，左葉覺得他這樣説話太直，也會在事後提醒他。
男生間常喜歡調侃。主題曲拍攝那幾天，大家紛紛喊左林傑「C 中之 C」。其實左林傑不喜歡這個稱號。他懼怕尷尬，分數高的時候，他希望「自己看看就好，不要念出來」。隨着節目錄制的推進，他開始害怕被關注，總有一種覺得自己擁有了不該擁有的感覺，「那麼多前輩都有那麼豐富的經驗」。還有一些潛在的共識也會影響他做出種種選擇。比如，他會覺得和前輩相處是有壓力的，「如果走得太近，可能會被認為是蹭熱度」。他的腦海裏裝進越來越多這樣的想法。
過去，接受媒體採訪，左林傑總是説着説着，臉就偏離了鏡頭。會有工作人員提醒他，採訪的時候要注意機位，區分正機位和側機位。有一次採訪需要量腰圍，他的身子雖然側向一邊，臉還轉向了鏡頭説話——他身上已經有做出改變的苗頭。在記者的觀察中，左林傑以前在花絮裏會有更多童言無忌的發言，現在很少了，他在説話前會認真思考一下。
但他還遠非一個成熟的偶像。初見左林傑，是在二公結束那晚。因為未拿到理想分數而陷入失落的他，遠遠聽見工作人員開飯的吆喝聲，便從選手們觀看比賽的圓廳急匆匆衝出來，開心地跑着去拿節目組為他們準備的宵夜，方才臉上的陰霾一掃而空。第二次見他，是和二公《Don」t Start Now》的隊友們一起，人羣裏，他的話特別密集，樂於和隊友互動。那是一個融洽的隊伍，隊友們把酒店的兩張牀拼成一張看鬼片，左林傑是其中膽子最小的，看到恐怖的地方，會把頭側到一旁，偷偷用餘光掃視電視——他會在採訪時生動地模仿起當時的情景。人多的時候，他總是更活潑，尤其和那些他比較要好的人一起。
前兩次見面，節目都尚未播出，他尚未面臨後來被網絡關注過多的壓力。第三次見面時，是三公前和他單獨的一次聊天。他的笑容變少了，聲音變得很輕，整個人的狀態是內收的。一句話的敍述，往往是斷裂的，不完整的。平時和選手朝夕相處的選管（在真人秀中，該詞指照顧以及督促練習生生活和練習的工作人員們）説，她需要一次又一次提醒左林傑，採訪時需要加大音量。
尚未完全成長為一名偶像，他卻正在經歷一些必須面對的考驗。
總導演姜小巍告訴《時尚先生 fine》，他偶爾會來到訓練室和選手聊天，他會覺得左林傑「沒有那麼快樂了」。他開始包裹自己。
直接的原因是，主題曲 C 位的身份，讓他獲得了關注，也將他推向了風口浪尖。節目播出後，很多觀眾會在網絡上説左林傑是「皇」，這在選秀綜藝裏指最受節目組力捧和給最多資源的選手。也有人會説「左林傑跳得沒有別人好，憑什麼他能初 C」。
少年滿肚子委屈。他認真地解釋，初 C 只是針對那一支舞蹈，並不能代表任何其他。
對於在屏幕中的 Idol 而言，任何細小的舉動，任何無心的話語，都可能引來眾多解讀與指摘，爭議是這些少年們始終無法迴避的成長必修課。
一開始，他不知道如何面對。網上有人説他大餅臉，他會記很久，還會在採訪中認真地問記者，「我的臉大嗎？」因為這個黑稱，他開始拼命減肥，體重下降到僅 100 斤出頭，最愛的炸雞放在面前連一口也不敢碰。
隨着賽程不斷推進，節目關注度越來越高，他所承受的壓力也不斷增加。那些洶湧的指責，像潮水一樣漫上這個 18 歲少年內心的堤岸。
左林傑顯然很難消化這些負面的情緒。他越來越害怕被關注，無論是被導師還是被屏幕前的觀眾。某次公演中，再次受到導師高度讚揚的他，在鏡頭切走後，卻露出了更為沮喪低落的表情，繼而深深地埋下了頭。
7 月 24 日晚，他在電話裏告訴《時尚先生 fine》，自己目前最大的困惑是，不知道應該繼續在節目中做真實的自己，「該咋樣咋樣」，還是要更注意自己的言行。
第三次公演結束後，少年們相約去蹦極，左林傑在下落之前，用盡力氣説出了壓抑許久的心裏話。
蹦極結束後，他蹲到地上，痛哭很久。
也有快樂的時候。在韓國的 1 年 6 個月，他始終以非公開訓練生的身份訓練，從未被這麼多人注視。在這裏，他有了自己的第一批粉絲。3 月還在培訓酒店時，一些出道過的哥哥，往往有很多粉絲等着，沒有一個粉絲來的左林傑「內心羨慕」。但 4 月的某一天，他突然看到一位拿着相機的粉絲叫出了自己的名字。沒過幾天又變成了兩個。後來，人數漸多。他至今都還記得最初的那兩張臉。
在總導演姜小巍看來，這一切，都是素人初 C 左林傑不得不面對的現實。作為一個素人，必然承受着初 C 的壓力，承受着網絡上大量的質疑或讚美。「你不能被質疑擊潰，也不能因讚美而沾沾自喜。」
當這麼多東西全部壓到他頭上時，對他來説是一個多麼巨大的考驗。姜小巍説。他才 18 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