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秘而偉大”，什麼隱秘？諜戰的隱秘之下，還有別的隱秘，那就是審美的隱秘。諜戰題材的隱秘是外在的，一眼便知，要破獲的是設置好的劇情，觀眾享有局外人的優越感，而審美的隱秘卻是真正的內在製作密碼，要破獲的是目下製作者和觀劇者正共同享有的審美心理，這就是此山中、局內人了。
立足紮實生活的親情友情，為諜戰劇的硬實力增加温度
《隱秘而偉大》是一個以諜戰為表，實質魅力在於言情的複合劇，親情、友情和愛情，都是立足紮實的生活現實，深挖人心人性，哪怕小小細節也生動活潑，深刻傳神。筆者願意將它定義為“南派諜戰”：並非大波大瀾、大漠狂沙式的冷峻正劇風格，而是江南園林式的一步一景，以人情的細膩和精緻小巧的審美取勝。
以一雙皮鞋、兩條鹹魚開篇的一二集，宣告了小橋流水人家的精緻典雅風格。顧耀東，職場小白，家裏的暖寶寶，長者眼裏的傻木頭，以傻白甜的“瞪大眼睛”而我見猶憐，得到眾多女人的呵護，和眾多男人的戲弄。他的基本活動場所——家、弄堂、刑偵二處，其實是皆可為家。
戀愛專家姐姐，生活專家媽媽，勵志專家爸爸，這自以為是的一家個個元氣充沛，兼具驕傲的派頭和小算計，時時啼笑皆非而又温馨可愛，弄得處處是戲。那些抱怨嘮叨，自作聰明，個性鮮明，雖然境界格局小，卻是全劇最有魅力的劇核，即便別的什麼情節軟了下來，一旦鏡頭轉回到這一家子，氣氛立刻就活躍靈動起來，氧離子就噴發四溢，堪稱劇情拯救和元氣復活基地。
弄堂裏雖不免有小市民的口角，但總體還是友愛的，為幫助楊一學家，顧家一家人買了一大堆薺菜，面對一大堆薺菜既啼笑皆非又温馨暖人，甚至後續還要送薺菜餅把這小小道具的戲吃足。楊一學對女兒猶如麥琪的禮物一樣卑微的愛，又是一雙小皮鞋引發的血案，激發出鄰里的友愛和同仇敵愾。這裏不是《四世同堂》那樣的北京深門大院，而是上海市民弄堂，是夏衍《上海屋檐下》的冷暖和驕傲。
刑偵二處，這幫職場混子，對顧耀東一副自家的孩子不打白不打，卻絕不容許別人染指半毫，用他們粗魯的愛維繫着和一處的戰壕，演繹着各自的個性。對於職場小白，戲弄歸戲弄，畢竟他還是眾人眼中的孩子，以成人的要求看處處不及格，以孩子的標準那就處處優秀，值得扶持，本質淳樸善良，踏實堅韌，雖然冒失卻也展示“一根筋”的勇敢，“沒發光的金子”，所以顧耀東能在隨時被開除的邊緣卻屢屢迎來戲劇化的轉機。從戲劇效應來説，這樣的“一根筋”，簡直就是喜劇的標配，再加上另一個“半大孩子”趙志勇，一對棒槌對成人世界的窺探和自以為是“法寶”的總結，結成了那些幼稚的友誼。棒槌的故事，無論它是開竅，還是開花，或者繼續捶打，都是故事。對成人世界説孩子話，那是童話，誠摯温馨，樸拙可愛。鍾百鳴，這個是真正扭轉整劇氣氛的角色，陰險狡詐，虛情假意，都是之前不具備的。相比於鍾百鳴，對門刑偵一處的壞人們都顯得有幾分可愛，之前反派們對顧耀東的那些折騰都基本是不加掩飾的，其實也就是簡單化的，雖非正人，但還算是直人，王科達、楊奎，都算是比較純粹的壞人，甚至王科達之死，也就像《潛伏》裏的李涯之死一樣令人感慨。一步三個坑，在趙志勇這裏已經初步體現，一處的敵人讓顧耀東成長，而鍾百鳴卻讓趙志勇毀滅。孩子對成人的拳擊，何其虛弱，而偏偏顧耀東能化險為夷，就在於他始終有孩子的一念本心，而趙志勇卻在孩子的面孔下揣了一顆成人世界的庸俗之心，這是成長故事的根本對比。丁放，其實也是一個童話型人物，只是她和趙志勇一樣，都回歸到成人俗世邏輯，如同她給趙志勇的一耳光一樣，她也變成了她厭惡的世界的俘虜。
承擔審美消費任務的愛情，讓情感劇的軟實力打了折扣
倒是愛情戲的展開，有問題。童話世界的愛，簡單，可深度是不夠的，所以必然要踏出來，那麼，真正的成人世界的愛，那就是夏繼成和沈青禾。夏繼成的成人世界三件套，雞腿麻將牙籤，全都是套路，除了起到偽裝為胸無大志的俗人的作用外，這些也是收買人心四處結網的職場技能包。
除了作為情感劇的顧家支點之外，全劇作為諜戰劇的魅力支點就在這個“白樺”身上了。他展示出成熟男性的魅力，深沉而不失活潑，有不動聲色解決所有問題的能力，又還具有人間性的温情。但他的定位只是男二號，在他調走而讓位於顧耀東的幾集裏，劇情就黯然失色，幸虧顧家活寶團的救場靈丹還可撐一撐，等待顧耀東的轉型，由兒童轉為成人角色，甚至來頂上戀愛的男角位置，也來接替英雄的預留光環，儘管這明顯有些牽強。
如果説夏繼成沈青禾那裏是英雄美女模式，那麼沈青禾顧耀成這裏就明顯面臨着審美趣味的代際轉換，變成了女強男弱的新的想象範式，夏繼成沈青禾那裏的武戲換成了沈青禾顧耀成這裏的文戲，才子佳人的傳統消費悄悄被替換為才女小生的新都市消費口味。夏沈顧之間要完成的不是三角戲，而是情感戲的代際傳遞，夏繼成顧耀東這裏是有明顯師徒輩分的差距，排除“戀愛任務”名分的牽強和年齡差距，那沈青禾顧耀東之間如果不算不倫之情的話，勉強能夠得上是流行的姐弟戀，這就是該劇非要複合轉型，要在消費人羣中大小通吃、雅俗通吃的野心。
古典的英雄美女模式，現代的職場戀愛模式，以及後現代的小帥哥、女追男，連接這幾大範式轉換之間的功能件全靠一個男主成長記來解決。可從角色定位上來説，一個呆萌的兒童角色如何能承擔女性的仰慕？這就是這種範式轉換的內在牽強。沈青禾豈止是要在夏繼成顧耀東之間承擔移情別戀的情感倫理矛盾，更要在幾大審美消費範式中擔當截然不同的功能性角色，要承擔審美消費範式代際轉換的中軸磨心，英雄美女模式中柔弱崇拜者的功能配角，才女帥哥乃至姐弟戀中的強勢教母，夏繼成走後她還要承擔顧的領路人功能。沈顧之間的情感尷尬為形，實質是這種審美內核的尷尬，這種尷尬如同強迫老王老英雄禪位之後，還要王后和王子發展出新的愛情和傳奇來，沈顧之戀，除了顧家人的起鬨、編劇借“革命任務”之名實行的“審美消費任務”之實外，於兩位主角當事人來説，都是彆扭的。顧無法接受這個王后和教母成為戀人，沈無法接受這個兒童和教子成為戀人，這就導致在夏繼成調離南京之後的幾集裏，劇情面對硬着陸的尷尬。前面為了給夏繼成戲份空間，不得不把顧耀東的職場小白養成記慢條斯理地鋪陳延宕，眾人簡直就像扶劉阿斗一樣等待他的成長，而他也皮鞋而鹹魚，而陳憲民案，而莫干山，而楊一學案，眾人是扶了又扶，他是長了又長，可總還一副瞪大眼睛的呆萌樣反反覆覆。而現在又突然要變速換擋，急速地向男人男子漢轉型突進，乃至不得不以愣頭青的笨手笨腳和冒冒失失，就要去偷鑰匙，就要去進接線室，並且就成功了。除了敍事節奏驟變，有失前面的風雅精緻風格，當然還有諜戰劇的硬實力頂上接力，不過情感劇的軟實力卻就打了折扣了。
作者：白浩（四川師範大學文學院教授）
圖片：豆瓣
編輯：陸紓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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