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樣年華》:王家衞用光影、服飾與音樂,締造別樣的含蓄之美

“那些消逝的歲月,彷彿隔着一塊積着灰塵的玻璃,看得到,抓不着。他一直在懷念着過去的一切。如果他能衝破那塊積着灰塵的玻璃,他會走回早已消逝的歲月。”

這是《花樣年華》結尾的一處字幕,也是對全片最好的詮釋。

這部充斥着20世紀60年代懷舊情懷的影片,一經上映,就成為了包括戛納、台灣金馬、香港金像、法國凱撒等諸多重大電影節獎項的寵兒,並被香港影評界選為2000年“十大華語片之一”。

而該片導演王家衞,也一改慣用的敍述風格,在表現手法上尋求到了嶄新的突破。

他起初的作品,多執著於刻畫香港人的心態,喜歡錶現都市浮華下的人情冷漠,和對命運的無從把握。

如《阿飛正傳》、《重慶森林》這般,他常用交錯的敍事線條、“碎片式”的故事情節,分裂的人物性格來呈現現代都市人們的漂浮不定、脆弱敏感的內心世界。

但《花樣年華》遠離了此前作品的浮華喧囂,並不執著於故事層面的跌宕起伏,而是着墨於復古的情調、氛圍和風韻的刻畫中,借用光影、服飾和音樂等藝術手法,極力營造出藴藉的東方韻味。

能夠把一段尋常人詬病的婚外情,譜成一曲略帶傷感的時代輓歌,可見王家衞深厚的功力。

我們從這部經典影片中,不僅能看出他講故事的高超手法,還有對含蓄之美——這一中國傳統文化的極致詮釋以及昇華。

1.光與影之間的交錯,是情感的壓抑與迸發

故事開始於1962年的香港,報社主編周慕雲和妻子搬進了一棟有很多上海人居住的大樓裏,與他們同時搬進來的,是在貿易公司做秘書的蘇麗珍和她的丈夫。

周慕雲的妻子和蘇麗珍的老公,都常常不在家,而孤獨生活着的周慕雲和蘇麗珍,在有意無意的交往中,發現彼此有着共同的興趣和愛好,久之久之,便熟絡起來。

直到有一天,兩人突然發現各自的另一半,竟然成為了一對婚外戀的主角。周慕雲和蘇麗珍不得不共同面對這個殘酷的現實,他們相互傾訴,彼此療傷。

這種關係是微妙的,一對曖昧猶豫的男女,縱然各自的伴侶已經不再屬於自己,但在那個時代,他們依然保有“發之於情,止乎於禮”的覺悟,為了展現這種剋制的情感,王家衞在光線的運用上煞費苦心。

《花樣年華》:王家衞用光影、服飾與音樂,締造別樣的含蓄之美

影片中,周慕雲和蘇麗珍反覆穿梭於昏暗陰沉的街燈,和曖昧温暖的室內燈光之間,在具有相反色調的光源間不停交替,烘托出一種傷感壓抑又難得抒懷的氣氛,也隱含着男女主角被傳統倫理束縛住的內心。

暗淡狹小的弄堂中,兩個身影擦肩而過,意味深長的一瞥,卻要裝作毫不在意,紛亂的心境就像窗外總是下不完的雨。

明亮豔麗的旅館窗簾和蘇麗珍的紅大衣相得益彰,消失在走廊盡頭的曼妙身材,皆因為一句“我們不會和他們一樣的”,而顯露出對愛人背叛輪迴的恐懼。

《花樣年華》:王家衞用光影、服飾與音樂,締造別樣的含蓄之美

在光之下,周慕雲和蘇麗珍是矜持的,後者拒絕了前者私奔的要求,而前者也沒有勇氣帶着對方遠赴他鄉,只能在分離後,獨自繼續着那寂寞無奈的思念。

但影片沒有完全沉浸在這種壓抑的氣氛中,王家衞還要展現周慕雲和蘇麗珍間情感交融的一面,這是與“剋制”平行的“迸發”,是愛情的另一種可能,於是王家衞巧妙地運用了“鏡子”來拓展空間,隱喻真實世界的倒影。

當週慕雲和蘇麗珍相約在旅館中會面的時候,大部分的場面都是境中之像,這段時間是兩個人最甜蜜的時光。

我們看到高雅矜持的蘇麗珍居然能開懷地大笑;看到低調沉穩的周慕雲,第一次將蘇麗珍擁入懷中。

在鏡子裏面,他們有着難得的歡愉時光。然而,鏡中之像雖然逼真,但是當你觸摸它的時候,也只能是一個冰涼的虛幻,再美好的時光,對於他們來説,終究不過是一場鏡中花、水中月的幻覺。

《花樣年華》:王家衞用光影、服飾與音樂,締造別樣的含蓄之美

用“光”來反襯沉重的現實,用鏡中“影”來禁錮可能的美好,在光與影的交錯中,婚外戀的對與錯似乎都不再重要了,那種壓抑而又真摯的情感,他們一生都不會忘記。

曾經在鏡子中如此靠近的兩人,最終告別了昏暗的燈光,而在陽光下各自生活,但他們始終忠於婚姻,忠於愛情,沒有褻瀆自己的初心。

2.用服飾與音樂,詮釋年代質感與愛的感傷

任何對經典作品解析,都離不開它的時代背景,《花樣年華》也是如此。

如果説,王家衞是通過光與影的交錯,來塑造保有舊時愛情觀的人們,在婚裏隱忍、在婚外剋制的悲情。

那麼,影片裏的服飾和音樂,則是給這種情感套上濃厚的時代外衣,讓整部作品變得厚重而富有質感,有種耐人尋味的宿命感。

旗袍,是電影裏最具象徵意義的道具。《花樣年華》中,由張曼玉飾演的蘇麗珍前後一共換了23件旗袍。

其實在60年代,身上的衣飾除了旗袍之外,固然還有很多選擇,不過作為一個已婚的職業女性,穿着既要光鮮亮眼,又要得體大方,旗袍似乎是恰如其分的首選。

它能夠體現出女性賢淑、含蓄、大方,同時,統一採用高領、圓襟、十字袖、過膝的設計,也讓身體的活動受到限制,拘謹而不得不墨守成規。

《花樣年華》:王家衞用光影、服飾與音樂,締造別樣的含蓄之美

縱然丈夫出軌,蘇麗珍依然活得很精緻,連買雲吞麪都精心打扮一番,她用變換的旗袍來掩飾內心的寂寞,當作自己的最後一道防線,但華麗端莊的外表下,內心的糾結和苦悶,卻沒有出路。

於是,我們看到一名冷香端凝的女子,從頭到尾被花團錦簇的旗袍密密實實地包裹着,隱藏在美麗背後的她,時而憂鬱,時而雍容,時而悲傷,時而大度,她換得掉光鮮亮麗的外衣,卻換不掉在婚裏婚外搖擺不定的內心。

香港著名影評人洛楓認為,在這部影片中旗袍不單是懷舊的符號,同時也是蘇麗珍自我保護的一種無形的身體語言。

導演王家衞在處理演員的演技時,並沒有設計大量的道具、動作或者台詞,而是把服飾、身體、環境等很好地與角色進行配合,讓角色用身體詮釋內心,在一顰一笑、一舉一動間,緊繃的衣服,更襯出那個年代對於婚外情感的強烈剋制。

《花樣年華》:王家衞用光影、服飾與音樂,締造別樣的含蓄之美

衣飾會説話,音樂也同樣可以,“王家衞式”的電影風格,自然少不了哀婉、幽怨、迷離、感傷的配樂氛圍。

在《花樣年華》中,他分別運用了日本音樂、西班牙爵士樂、中國電影插曲等等風格多樣的背景音樂來表達情緒、刻畫心理和渲染氣氛。

影片的主題音樂是日本作曲家梅林茂創作的《Yumeji’sTheme》,這首音樂,

在蘇麗珍和周慕雲相遇而錯過的窄小樓梯間、在他們逃避彼此內心的真實情感時、在他們意外邂逅的眼神交流中,反反覆覆的響起過7次。

音符低吟,兩個相愛的人擦肩而過,抑鬱凝滯的曲調將兩人對愛情渴望、懼怕而又無奈的心緒表現得淋漓盡致,帶着萬般不捨、卻又有着不肯回頭的決絕。

富有爵士風格的拉丁歌曲《Quizas,Quizas,Quizas》在影片中出現了5次,為影片營造了一種淡淡的浪漫、感傷的氣氛,同時表現了男女主人公為情所困、為情所傷的哀怨矛盾的心態。

美妙的旋律、沙啞磁性的男中音配上憂傷的歌詞,濃濃的悵惘情緒煙霧一般氤氲開來,使人沉醉其中。

而更加復古風格的,是由周旋所唱、有着20世紀老上海獨特韻味的電影插曲《花樣年華》,它正好在男女主角分坐在牆的兩側時響起。

“花樣的年華,月樣的精神,冰雪樣的聰明……驀地裏這孤島籠罩着慘霧愁雲……幾時我能夠投進你的懷抱……”

《花樣年華》:王家衞用光影、服飾與音樂,締造別樣的含蓄之美

歌詞代替了主人公的語言,恰如其分的展現了兩人的微妙情感,但再飽含愛意的詞也無法打破他們中間隔着的這道牆,他們聽到一樣的聲音,卻註定活在兩個世界。

在這部電影中,衣飾彷彿是一道門,門內和門外的世界有着各自的無奈和感傷,導演引領觀眾找到這扇門,卻不輕易把它推開。

而音樂,就是一把動人心魄的情感鑰匙,能夠打開這道門,讓人物、故事和感情線條串聯起來,更加的豐滿而富有張力,把那個年代的特質彰顯無遺。

通過身上的色彩和耳中的旋律而定格成的一幅幅畫面,就這樣深深地楔進觀眾的腦海裏。

3.追求極致的含蓄之美,才能展現如清泉般的花樣年華

《時代》週刊中,曾對王家衞的《花樣年華》有過這樣的評價:

“影片中沒有一幕真正的性的場景表現,也沒有一次真正的高潮。但王家衞創造了一種緊張、神秘、情慾的調子,把它儘量的拉伸,並戛然而止。可以説,這部電影是一場‘苦樂參半’的夢。”

《花樣年華》沒有執着於對婚外戀的深討,反而是追求着中國傳統文化中含蓄之美。

《花樣年華》:王家衞用光影、服飾與音樂,締造別樣的含蓄之美

這種追求並沒有浮於表面,整部影片的思想內涵依舊豐盈。

導演恰恰是通過表現這種“月滿則盈、水滿則溢”的缺憾美,才讓人們體驗到真的愛情沒有對錯,曾經有過,便是美好。

這些富有含蓄性的細膩筆法,就是影片中最值得回味的點睛之筆:

首先,《花樣年華》的含蓄性體現在它的人物設置上

:整部電影從頭到尾都沒有給男女主角的配偶正面鏡頭,這成為了觀眾觀看過程中的一大懸念,給本來平淡、簡潔的故事增添了些許神秘色彩。

更重要的是,它讓我們從簡單的婚外情框架中跳了出來,而專心矚目於男女主人公的情感歷程,並由之體會到那個年代的社會、人與人之間關係以及人生境遇的複雜。

其次,《花樣年華》的含蓄流淌在語言、文字之間:

司空圖在《詩品》中論“含蓄”説:“不着一字,盡得風流。”

所謂“不着一字”,並非什麼都不説,而是簡練而傳神地勾勒幾筆,點到即止。

影片中有兩句經典台詞,周慕雲自言自語道:“是我,如果有多一張船票,你會不會跟我一起走?”

蘇麗珍也有自語:“是我,如果有多一張船票,你會不會帶我一起走?”

看似幾乎完全一樣的台詞,在不同的場景下,表達的意味卻完全不同,前者是期待中又夾雜着些許的無助,後者是不捨中又帶有一絲挽留,

言語簡單雷同,意味卻在言外,極富於暗示性,男女主角那種複雜的內心感覺被表現得淋漓盡致。

再者,就是影片鏡頭的考究,每一幀都精美:

搖曳的旗袍,昏黃的燈光,梳得一絲不苟的愛司頭,一切欲説還羞的情感,如一張泛黃的老唱片,在歲月的留聲機中靜靜旋轉,哀婉卻唯美。

特寫鏡頭裏,絲絲小雨打濕了男主筆挺的西裝,他躲在柔和的光線和殘破的屋檐下抽着煙,整個畫面色調昏暗,但又鮮明層次,他融不進這月色,也沒有勇氣走進雨裏,只能等待最後的分離,就像是跟自己的過去道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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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家衞在影片中使用了很多平移鏡頭,不間斷的畫面展現,像是一幅淡淡的水墨畫,徐徐展開,除了有幾枝疏梅、斜石或墨荷之外,留下大片的空白供觀者想象和補充。

男女主人公對對方的愛不可謂不真、情不可謂不濃,但在無論是人設、語言還是同框的畫面,所表達出來的永遠都是欲言又止、欲説還休的含蓄意味。

當週慕云為躲避日益熾熱、無法自控的感情而去了新加坡之後,蘇麗珍情不自禁地給他打過一次電話。

所有人都以為她會抱着電話熱淚盈眶,但她卻在電話的這頭隻字未提,此時無聲的處理,勝過了滔滔的傾訴。

《花樣年華》:王家衞用光影、服飾與音樂,締造別樣的含蓄之美

這才是他們的愛,灼熱在內,清冷在外。

兩人的肌膚之親僅限於擁抱和拉手,連親吻都沒有。

因為在他們心目中,一直堅守“跟出軌的另一半不一樣”的純潔愛情,一份目的不在於情慾的宣泄,而在於相互慰藉的真摯情感。

他們的花樣年華,如幽林清泉,時斷時續,經年流淌,卻又永不停歇。

4.結語:

王家衞用獨特的光影藝術、服飾與音樂的側面烘托、以及中國傳統文化中含蓄筆法,勾勒出《花樣年華》説不清、道不明的別樣悽美。

人生和愛情的命題便是如此,它充滿了無以言説的感性美麗。我們無法解釋美麗的由來,也沒有人能説清,哪裏來的這麼多波折險阻,使得人間所有的美好事物都那麼的難以擁有和長久。

影片的結尾,周慕雲想起了自己曾聽過一個隱藏秘密的傳説,於是他跑到一片殘破的廟宇前,在牆壁上摳開一個洞,默默地向裏面傾訴心事,最後用泥水封住。

《花樣年華》:王家衞用光影、服飾與音樂,締造別樣的含蓄之美

誰也不知道他説了什麼,也許,就算他自己,也不想記得自己説過的話。

人最大的煩惱莫過於記性太好,如果什麼都可以忘掉,以後的每一天將會是一個嶄新的開始,周慕雲也想忘掉,可惜他無法做到這般灑脱。

我們又何嘗不是這樣,帶着“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的感慨,在某個寂寞的瞬間,想起那曾經的花樣年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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