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滿則溢
今年是著名京劇表演藝術家馬連良先生誕辰120週年,各種紀念活動和演出紛紛而至,青年馬派演員陸續登台演出,以敬獻一份赤誠。
京劇老生行當裏,不管是前“四大鬚生”,還是後“四大鬚生”,都可以稱為“帥”,但從藝術氣質和藝術特點來説,“帥氣”是馬派藝術最重要的特點,是馬派的藝術之格。
馬連良的“帥氣”首先體現在造型之美。瀏覽馬先生的劇照,不管是《青梅煮酒論英雄》的劉備,還是《摘纓會》的楚莊王;不管是戴“黑三”的徐達,還是掛“白滿”的宋世傑;不管是《趙氏孤兒》忠義的程嬰,還是《清風亭》悽慘的張元秀,各色人等都體現出了造型美。這既離不開馬先生深厚的基本功,也離不開他對劇中人物的深入理解,同時也凸顯了他個人灑脱的氣質。
其次,這種帥氣體現在他那種“流利、舒暢、雄渾中見俏利,深沉中顯瀟灑,奔放而不失精巧,粗豪又不乏細膩”的演唱風格(出自《中國京劇史》)。只需聽聽馬先生《四進士》裏的那些散板、搖板,就能感受到他的演唱百轉千回,唱腔之妙可以用“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形容不為過,而聽《龍鳳呈祥》裏的那段“勸千歲”便可知道馬先生的“流水”是多麼的俏皮,聽其唱便可想象得到當時喬玄的表情。
這種“帥氣”還體現在他的表演功底上。作為做工老生的代表,馬先生的表演是建立在對人物認知的基礎上的。所有表演動作的出發點是人物,由此我們在感嘆他的造型美之餘,也自然會感受到劇中人物的生命。造型不是“擺”出來的,而是心中意象的外化,是有生命的氣相,不是無生命的模特。
馬先生的藝術之“帥”是“工筆”之美與“寫意”之美的結合:它細而不膩,粗而不野,雅而不寡,俗而不庸,老道而不江湖,別緻而不輕浮,在舞台猶見生活,在戲中可觀戲外。
遺憾的是,今天之人對馬派藝術帥氣的認知只能通過劇照、唱片、文字資料和不多的影像資料來認識,而無法最直觀地看到他的舞台演出。
不過,即便看不見什麼是真“帥”,還不知道什麼叫“不帥”嗎?
如今一些年輕的馬派演員,並不是對劇中人物不瞭解,表演也都在人物之中,可是怎麼看怎麼不好看。例如有的演員一出場,就給人一種咣裏咣蕩的感覺,如果穿的是褶子,那就更鬆鬆垮垮。有些演員,不管劇中人是“喜怒哀樂憂恐驚”哪種心情,只有“晃腦袋抖鬍子”這一種處理方式,開始還顯得挺賣力,見功夫,但時間一長,失去了新鮮感,甚至令人覺得“貧”。
至於演唱,一些演員嗓子條件一般,可還要直工直令按照馬先生的唱法去唱,讓人產生“二路老生學馬派”的感覺;至於有嗓子的,則容易走上用鼻子唱戲的路子,似乎“非鼻音不馬派”。
更有甚者,連化妝都盲目地學馬先生,把眉毛眼睛過分往上吊,眼睛被勒得很小很細。可是馬先生的眼神是多麼重要的表演手段啊!《羣英會》諸葛亮剛一出場,念“不惜以身探虎穴,智高哪怕入龍潭”,臉部沒有表情,更沒有刻意地搖頭晃腦,唸白上聲音沉穩不走高音,但有陰陽頓挫,特別是在“虎穴”“智高”和“龍潭”這三個詞上有側重。在唸完“哪怕”後,利用“入”字形成一個引領,最後落在“龍潭”是重點。
他念到“龍潭”時,臉部表情自然但眼睛往台上的大帳上看,一下子諸葛亮這個人物就活了,他的脾氣秉性城府全都體現出來了。這個諸葛亮出場怎麼演,就能看出諸葛亮是頭路還是二路——過去《羣英會》裏的諸葛亮算“二路老生”。
如今一些青年馬派演員的表現,可以如此總結其特點:年輕浮躁裝老道,閉目塞聽充正道。脖子一搖鼻子累,張嘴油腔帶滑調。
吳小如先生1986年所寫的文章《怎樣學習馬派藝術》,其中的一段話今天依然適用:“總之,學習流派,只學扮相、服裝、外貌和一般程式化的動作是比較容易的(而現在的馬派老生有的連外形都相距太遠了);而學台風、學氣質、學風度,學深情就比較難了。但更難的是學火候,學修養。”
時隔35年,馬派的後學者仍然沒有擺脱吳小如先生所説的問題,甚至學馬派越像,越標榜馬派正宗,就越背離馬連良的藝術精神。
馬先生的藝術精神是什麼?在我看來一句話:法古而不拘古,學新而化自我。馬連良的京劇基本功深厚,又以譚派為基礎,他的表演唱唸沒有背離京劇的藝術規律;他是不斷學習的,無論是譚派,還是孫菊仙孫派,無論是傳統玩意兒,還是新時代的事物,他都接觸、接受,並研究琢磨。同時他不是機械學習,否則他年紀輕輕拜孫菊仙,就該按照老年孫菊仙的掉牙漏風之唱法以求形似。
值得一提的是,馬先生的“學新”還體現在他在生活上能夠接受外來事物。在他的那個時代,長袍馬褂、對襟汗衫是男人穿衣的標配,可是馬先生的西裝照有多少?有人曾説過馬先生生活裏不像唱戲的,像銀行大老闆,洋氣着呢。馬先生的美遵從傳統美的基礎上,具有時代感,什麼時候看都不過時。
圖片來源/首都博物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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