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小民族要想發展進步,尚武當然是一個最必要的習性。日本人的尚武是人人知道的,他們在社會上種種的風習與各種組織制度,處處可以表示出他們尚武的精神來。這一點倒是十幾萬留學生人人替日本人宣傳得夠了,用不着我再來説。我想要特別説明的,倒是充滿日本社會的一種平和互助的習性。我們一定要了解,尚武的習性、組織、制度,一定靠平和互助的習性去調和它、幫助它,才有真實的用處。“為生存而競爭,為競爭而互助”,這是生活的本能。尚武是為競爭而有的德性,平和是為互助而有的德性,兩者同時是天生成的。無論怎樣野蠻殘酷的社會,都有多少平和的習性。如果天下有不會流淚的人,有不會流淚的民族,那麼或者它會絕對不懂得平和的;如果不然,無論怎樣好勇鬥狠,一定是有一種平和的情緒,流在民族生活的大平原當中。
日本人尚武的風氣,不只是在封建時代幾百年當中養成,是開國以來一種新民族的生存必要上產生出來的習性,在前面幾章裏,處處都有説明了。而他們平和的習性,表現到社會風俗上成為一種制度,這確是中國文化和佛教文化普及發展的結果。固然,平和的佛教到了日本,帶了許多殺伐性;中國講仁愛講中庸正道的孔子學説,會造成日本古學派的山鹿素行的神權説來,這證明思想會隨境遇而變化。可是我們再翻過一面想,日本這個山間蠻族,如果不得到中國、印度的文化,它自己本身絕不會在二千年的短時期當中,發展得出高尚的文化來的。豈不是至今還是吃人肉、喝人血的鬼麼。
日本的傳説,有説上古時代日本地方住着一種“鬼”,是最野蠻的原人,專門吃人肉、喝人的血。尤其使我們特別注意的,就是日本社會生活當中一切平和的習性,都是佛教種種教義、教儀、教禮的表現和中國文化的“禮教”的表現。直接淵源於日本固有神道的思想行為是尚武,直接淵源於中國、印度的思想行為是尚文。更就精神生活的分析上説,日本的信仰生活產生尚武的風習,而藝術的生活產生平和的風習。我們試把日本所有的藝術分門別類,一件一件的研究,的確很少發現和戰鬥相關的藝術。除了武器的裝飾和狂言當中關於戰事的題材而外,多是表現平和思想與平和生活的。“茶道”、“插花”兩種特殊藝術的流行,並且是專為打消武家殺伐的習性、化干戈為玉帛起見,這是歷史所明白告訴我們的。
日本民族的文明,年代是很淺的。封建制度的廢除,不過是六十年前的事情。然而社會的文化確是比中國進步得多。各種野蠻的械鬥和名實相符的部落生活,在日本內地是非常之少的。中國北方的寨子、南方的堡,這種完全是聚族而居的部落,在大一統的放任政治下面,他們過的生活還是日本封建制度以前東南、東北各地民族制下的生活。法律的效力不能保障人民的生活,而政治的效力不能強制人民的行動。再加上一個專制的愚民政策,於是中國民族的文化,除了腐敗墮落的長江而外,和北方諸胡混合的黃河流域,和苗瑤雜處的西江流域,連封建制度的干涉政治的訓練也沒有受過,一天一天向野蠻方面退化,這是很當然的。日本的社會里面所以確實流行着中國禮教的好處,而中國只保留着禮教的腐敗無用的墮力,就是這個緣故。
我們從前住在日本的時候,那時日本的人口沒有今天這樣稠密,資本主義沒有今天這樣成熟,由金錢造成的階級區分沒有今天這樣明晰,生活沒有今天這樣困難。那時日本社會生活的情況,還保存着不少舊日的良好風習。凡是二十年前到過日本的人,都很知道的。便是在歐洲戰爭之前,京坂繁華已絕非日俄戰前可比,但是社會的矛盾和裂痕,尚不如今日之甚。直到大地震之後,民眾的心理隨着生活動搖,才起了絕大變化。變化的方向可以一言蔽之,就是“由安定向不安定,由平和向不平和”。偏偏很奇怪,社會人心一天比一天向不平和方面惡化,而尚武的精神亦一天比一天消失。信仰心是比從前減少了,而一方面迷信卻比從前加多了。反宗教的運動和無政府的傾向,剛剛與迷信的流行成一個正比例。經過二十幾百年才嚼融了中國文明、印度文明,調和在日本人的血液裏,造成一種特殊的趣味,現在這日本趣味卻是一天破壞一天、一天減少一天。這一次我隔了六年後到東京,一切聞見,差不多有隔世之感。簡單説:
一、日本人的自信力減少,由自信力減少,而社會的民族的裂痕,便一天一天擴大。因為信仰漸趨薄弱的緣故,迷信的增加卻是五花八門,和三年前我在四川所感覺的,程度雖有不同,而方向完全一樣。任何階級都被打算的商業心理即日本人所謂“町人根性”支配着。
二、民族的信仰心減少,同時就是民族美術性的破壞,尚武精神、平和精神的低落。對於過去的感激、對於將來的希望越是崩壞,而對於現在的賞玩精神,也就漸漸崩壞。所謂“日本趣味”,在東京、大阪那樣的大都市裏面,差不多要看不見了。
三、平和的好美精神和賞美習慣,被一刻不停的鬥爭生活打破,社會生活失了平和性,而人生的內容,便一天比一天寂寞枯燥。生活的疲乏到了極度,自動的尚武變了被動的爭鬥。社會組織的缺陷一天擴大一天,於是全社會都充滿着革命的恐怖空氣。
這些是大都會的現象,然而在離都市較遠的地方,還可看得見日本的本來面目。這些變動的情形,且放到後面再講,現在先講十五年以前日本社會的平和相。
日本民族是最歡喜清潔整齊的。他們的生活,一般都很有規律。又是一個最講禮教的,他們的禮教,和中國老先生口頭的性理,和早已變成殭屍的禮教、惰力支配着的中國社會截然不同。支配日本社會的繁文褥禮,比之中國,還要厲害得多。但是那些形式,還活潑潑地各自有它的效用,並不曾變成禮教的化石。
我們且先從日本人的家庭看起。日本人的社會是一個男權的社會,女子是絕沒有地位的。所謂三從四德、賢母良妻這些道德標準,在日本是很確實地存在着,很生動地行使着。可是再沒有像中國那樣把女子關鎖在後房裏,不許與人見面的習慣。女子的言語行動,在一定的制度下面,是有相當的自由的。女子對於她的丈夫,是絕對服從、絕對恭順。每天丈夫出門回家,必定是跪迎跪送,但是她這一種跪送,已經成了一種很活潑的自動的動作。女子所使用的語言和男子所使用的語言,在文法上、修辭上是絕對不同的。任何時候、任何地方,很少聽見有女子使用普通的簡語。男子卻是不同的,在社會交際上,中流以上的男子,他們有幾種的交際語,這些交際語處處都相當的表現出男性。在很恭順地向對方使用最敬語的時候,也處處很留意地保持着人格的威嚴。男子在幼年稚年時代的用語,已經很顯明表現男子的獨立性和自尊性。這種地方,學校和家庭裏面都是很獎勵的。在這樣一個男女階級最彰著而且懸殊的社會里面,卻有一個很特殊的和中國不同的地方。我們且把它比較論出來。
一、中國的男尊女卑,是一個表裏很不相同的畸形制度,尤其在上層階級的家庭裏面更是如此。一方面有極端男子虐待女子的事實,一方面更極端的有女子壓迫男子的事實。男子在名譽的壓迫下面,虛偽的忍耐和虛偽的隱瞞是很普通的。而日本的社會絕不如此。女子對於男子絕對服從的對面,是男子對於女子的絕對保護。固然也有例外,然而例外很少。具備威嚴的保護愛和具備同情的體諒愛在很巧妙的組織下面調和着。我們在日本社會里面很少看見有女子對男子的河東獅吼,更少看見有男子對女子的虐待。愛護弱者這一種武士的道德,尤其在男女間是看得很親切的。雖然也有置外妾的事,但一夫一妻的制度,比較確實地維持着,妻妾同室的事是絕對沒有的。所以日本人的家庭比起中國人的家庭來,要圓滿得多。我常覺得日本的男子在他的奮鬥生活當中,有兩個
安慰,一個是日本人所最歡喜的熱湯沐浴,一個就是很温和的家庭。日本的女子對於她的丈夫,的確可以安慰他、同情他,使在社會上吃一整天苦惱的男子由一夜的安慰而消除他的疲勞的精神。中國男子很普遍的家庭苦,在日本社會是絕不經見的。
二、中國的蓄婢制度在日本是沒有的,同時中國這一種虐婢的事實在日本更是沒有。階級分限很嚴格的封建制所產生的日本社會里,主人對於使用的婢僕,絕不像中國都會地方的習慣那樣無情冷遇。他們家庭裏面的使用人,很像是家庭一部分的組織分子。主人對於使用的人,處處都看得出一種温情。這一種温情不是發生於個人的性格,而個人性格的養成,倒是緣因於制度。現代的都市生活下面漸漸地把這一種温情的從屬關係打破了。契約的責任觀念替代了階級的從屬觀念。不過,在中國這種畸形的虐待和變相的佣金制度,在日本社會里面,我是不曾見過。
三、宗法社會的男系家督相續制和財產相續制,是連成一個東西的,這也是封建制度下面必然應有之義。但是長男對於次男以下的家屬的義務觀念,也是很明確的。這一層情形,更是和中國絕對不同的地方。
四、許多中國人以為日本女子的貞操觀念淡薄得很,以為日本社會中的男女關係差不多是亂交一樣,這一個觀察完全錯誤。大約這是中國留學生的環境和他們的行為,很足以令他們生出這樣的錯覺來。日本人的貞操觀念的確和中國人有很大的不同的地方,然而絕不像中國留學生所説的。第一,日本人對於處女的貞操觀念,絕不如中國那樣殘酷。第二,日本孀婦的貞操,固然也主張的,然而社會的習慣絕不如中國那樣殘酷,至於有逼死女兒去請旌表的荒謬事件。第三,日本人對於妓女,同情的心理多過輕蔑的心理。討妓女做正妻的事是很普遍的。尤其是維新志士的夫人,幾於無人不是來自青樓。這也可以證明日本社會對於妓女,並不比中國社會的殘酷。第四,日本的婦人的貞操,在我所曉得的,的確是非常嚴重,而且一般婦人的貞操觀念非常深刻,並不是中國留學生所想象的那樣荒淫的社會。一般來説,我覺得日本的社會風紀,比之中國的蘇州、上海,只有良好,絕不有腐敗。而他們的貞操觀念,不是建築在古代禮教上,而是建築在現代人情上,也較中國自由妥當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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