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天,圍繞導演許鞍華《第一爐香》的選角,眾議紛紛。
這部根據張愛玲中篇小説《沉香屑·第一爐香》改編的電影,日前釋出了首支預告片。大家都不看好男女主角的飾演者,認為許導選角失敗。
從這部電影官宣、劇照發布到預告片釋出,馬思純和彭于晏並不符合葛薇龍和喬琪喬這兩個書中人。“虎妞”“閏土”、《駱駝祥子》、“第一爐鋼”……這些形容詞,正是網友們在看過這兩位主演後發表的感想和吐槽,也根本無法讓人把這些詞語與張愛玲筆下的《沉香屑·第一爐香》聯想到一起。
不過也有一種聲音認為,説選角失敗為時尚早。因為厲害的導演,可以對演員進行脱胎換骨式的改造。譬如李安調教湯唯,王家衞調教章子怡、徐克調教林青霞……
但調教有一個前提,那就是導演本人對作品的理解程度。
導演要給演員説戲,就要把自己對作品和人物的理解轉述給演員,由演員去表現。一旦導演理解出現偏差,那選角就真的失敗了。
比較懸的是,許鞍華並不是張愛玲的知音。雖然她説自己很喜歡張愛玲的小説,但就理解層面來講,她不如李安。
許鞍華已經拍了兩部張愛玲小説改編的電影和一部話劇,加上《第一爐香》便是第三部。
第一部改編作品是1984年拍的《傾城之戀》,坦白説,改編很失敗。除了那個時候她的導演技巧還不成熟外,最主要的原因,應該是她跟張愛玲之間的審美隔膜。
眾所周知,張愛玲是當年滬上頂時髦的人物。她會穿着寬袍大袖的前清花襖褲去參加人家婚禮,用鄉下鮮亮的土布做成衣服穿着到處招搖,自語“彷彿穿着博物館的名畫”。胡蘭成第一次去看她,她穿着寶藍的綢襖褲,戴嫩黃邊框眼鏡,想想那種嬌豔。
市面上為數不多的幾張照片上,她的衣服要麼高高的立領包鵝頸,要麼緊窄的腰身正好掐着細腰。
《傾城之戀》裏描寫白流蘇的瘦:永遠是纖瘦的腰,孩子似的萌芽的乳。就像是張愛玲對自己的描述,她也瘦得胸前一馬平川,但風情獨具,讓人過目難忘。
她還在小説裏寫範柳原評價白流蘇:你有許多小動作,有一種羅曼蒂克的氣氛,很像唱京戲。
這種小動作,其實在張愛玲的照片裏也能感受到。她很少一本正經地拍照片,要麼抱臂,要麼掐腰,與李香蘭合影時,螓首低眉,目光下視。最出名的單人照裏,下巴揚起、眼風斜斜上挑。一舉一動全是風韻。
有了這些小動作的配合,白流蘇那一雙“滴滴嬌、嬌滴滴的清水眼”才會有致命誘惑,把流連花叢的花花公子範柳原給一眼勾住。
但是看看許鞍華鏡頭下的白流蘇,衣服換了很多套,沒有一套出彩的。跟範柳原同進同出一個月,肢體動作永遠是呆板的。這哪是工於心計、對範柳原志在必得的白流蘇的行事風格?
也不是説非要撲上去,要知道中國女人的風情裏,既有《金瓶梅》裏令張愛玲讚歎的“行走時香風細細,坐下時淹然百媚”的嬌柔,也有李清照那種“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的欲走還留。
但是張愛玲擅長品咂的這些曖昧姿態,許導想必是get不到的。因為她的審美比較“直男”哈哈!
張愛玲寫白流蘇擅長低頭,徐志摩詩裏有“最是那一低頭的温柔,像一朵水蓮花不勝涼風的嬌羞”這樣的形容。但是電影裏白流蘇的低頭,是小媳婦受了委屈。
天知道這樣一個白流蘇,是怎樣勾住了範柳原的心,是上輩子拯救了銀行系嗎?
小説裏,張愛玲寫白流蘇點蚊香,“擦亮了洋火,眼看着它燒過去,火紅的小小三角旗,在它的風中搖擺着,移,移到她手指邊,她噗地一聲吹滅了它。”
這一段,在許導鏡頭裏就是幾個動作,平平無奇。
但同樣的動作,到了王家衞手裏,就是《一代宗師》裏宋慧喬飾演的葉問妻子的萬種風情,同樣是劃火柴、點蚊香,卻看得人心旆搖曳。
包括小説裏最後一句“她只是笑吟吟地站起身來,將蚊煙盤踢到桌子底下去。”
當年讀小説讀到這句,對於白流蘇的心態和姿態生出了好多想象。電影裏繆騫人這一腳踢得不算難看,但就是沒有書裏那種曼妙的感覺。
其實繆騫人長得挺有氣質的,網上搜了幾張她的舊照,也能嬌、也能媚,並非只會《傾城之戀》裏那種硬梆梆。
所以,喜歡和理解,是兩回事。許鞍華“直男式”的審美,樸實無華的性情和大而化之的風格,註定了她和張愛玲作品裏氤氲的氛圍格格不入。
就連許導自己也認為這部電影拍得很失敗,就像連環畫,忠實地復刻了原著描述的場景,但小説裏意境的形式,一直找不到。
再進一步看,許鞍華對張愛玲作品精神內核的解讀也達不到知音的層級。
她説張愛玲的作品裏,她最喜歡《半生緣》。所以1997年的時候,她又拍了電影《半生緣》。
那個時候,她的技巧已經成熟,所以《半生緣》無論從故事情節、人物表演、台詞的生活化方面,都進步了很多。加上選角出色,電影的完成度算是很高。
但《半生緣》並不是典型的張愛玲式小説,它其實只能算一部很通俗化的小説。
張迷們都知道,張愛玲向來對社會人生充滿悲劇意識。她的寫作習慣是:反宏大、反高潮、反戲劇化,她筆下的人物沒有極端的善惡。但是《半生緣》把她向來堅持的寫作立場都反了。這部小説裏,雖然講的依然是個悲劇故事,但主基調已經變得明朗,不再陰鬱。小説裏戲劇衝突被強化、各種誤會和錯過疊加、人物善惡兩極化……
為什麼和她原本的風格相悖?當時的張愛玲沒有辦法。
《半生緣》原名《十八春》,寫於上世紀50年代初。發表的時候,張愛玲用了個化名,叫梁京。當時受到推崇的很多文藝作品都有明朗樂觀的調子。為了謀生,張愛玲不得不在風格上迎合讀者的喜好。
《十八春》後,她又寫了一部同等基調的《小艾》。後來她自己承認:我非常不喜歡這部小説。所以你看,張愛玲自己都不喜歡的調子,許鞍華喜歡。這一理解層面的差異,可能會妨礙她解讀張愛玲個人風格化明顯的作品。
許鞍華説她從小敏感,喜歡觀察人,能看到家裏很多問題。就這一點上,她可能自認為與張愛玲有共鳴。所以她説她喜歡張愛玲小説中的蒼涼意味。
但歸根究底,張愛玲的蒼涼是入骨的,許鞍華的蒼涼是走心的。
入骨的張愛玲願意使力在小情小愛上,走心的許鞍華目標則是大江大海。使慣了大手筆,再來摳小細節,真的有點懸。
許鞍華在接受國內電影人王樽採訪時曾説:《傾城之戀》最大的教訓,是沒抓住原著的精神,沒能加入自己的理解。
但讓人懷疑的是,現在的許鞍華,真的能理解葛薇龍嗎?
李安在談張愛玲的小説《色戒》改編時就説:王佳芝這個人物太讓他迷惑了,她為什麼要放走易先生?
為了解構這個人物的心理動機,李安在電影拍完後,和湯唯、王力宏三人各大病一場,近一個月才康復。
理解,也是一件傷筋動骨的事情啊。
許鞍華後來説,以心理刻畫見長的小説太難改編了,以後沒事就不要去改編好的文藝作品。但是現在,她又開始動《第一爐香》。
這篇小説,其實比《傾城之戀》的改編難度更大。葛薇龍的心理曲線,比白流蘇更加複雜,連張愛玲的文字都難盡述,更何況是鏡頭。
雖然現在這部戲因為選角問題被羣嘲,但認真想想,選角並不是最大的問題。
要知道,張愛玲小説裏描寫的葛薇龍:臉是平淡而美麗的,皮膚白淨,眼睛長而媚,雙眼皮的深痕,直掃入鬢角里去,纖瘦的鼻子,肥圓的小嘴,面部表情略顯呆滯,因而有種温柔敦厚的古典情調。
其實馬思純的長相,挺符合人物外表描述的。至於她對張愛玲作品的誤讀,也沒啥。小説裏的葛薇龍同樣沒有深刻的思想,否則的話,她就有這個定力守住自己了。
張愛玲就曾寫過:思想複雜的人永遠也不會墮落。
她的胖更不是問題,當年她為了爭取《左耳》中黎吧啦的角色,可以在一個月內減肥20幾斤,這次想必也豁得出去。
彭于晏因為過於健美,被指不適宜演陰柔的喬其喬,但彭于晏的歐派俊美長相還是有説服力的,尤其是眼神中帶點孩子氣的迷茫,真是女人的致命誘惑。至於好身材嘛,可以用服裝去掩飾。他那種身型,穿起西裝不要太帥哦。
俞飛鴻雖然長了張清心寡慾的臉,但真要調教得好,也能妖孽一下的。
你想想,向來演什麼眼神都野心勃勃的章子怡,照樣在《一代宗師》的後半部,被王家衞磨得低眉順目,心氣全無。
綜上所述,其實關於《第一爐香》有可能會滑鐵盧的預測,最大的疑問還是出在許鞍華導演身上。
綜合自烏有鄉(作者:淺草)、陽光下的仙女、微博
圖片來自豆瓣、微博、優酷網
編輯:姜方
責任編輯:柳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