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的身高問題,家長尤其關心。錢江晚報官微推送的《9歲女孩打“性抑制針”半年花10萬!媽媽糾結又害怕:為了長高,那些家長太瘋狂了》,後台收到許多家長留言:我就是文內的同款媽媽,為了孩子身高焦慮不安。
近日,錢江晚報·小時新聞記者趕到浙大一院餘杭院區,在王春林醫生的診室外,早已排起了隊。“號子老早沒了”,護士這樣説。
圍在生長髮育中心門診的家長。這是太常見的場面。生長髮育中心的門診號永遠是滿的。來這裏看診的孩子,十有八九是來看身高的。一個多小時前,王春林就已經開始接診了,“有些時間啊,我治療的是家長的心病。”王春林這樣和我説。王春林是浙大一院的兒科主任醫師,他的專家號真是一號難求。我看到在等診的家長人羣裏,背對背比身高是他們最常做的動作,而吃什麼能長個兒是他們最愛聊的話題。也有媽媽逼問醫生:為什麼女兒身高從三個月前的122CM反而變成了121CM;也有13歲的男孩寧願每月打針,衝刺可能長高的1~2CM。
記者跟隨了王春林醫生就診一天,試圖記錄疫情下形形色色的關於身高焦慮的家庭故事。五一門診爆滿醫生:肥胖和性早熟影響孩子的生長髮育在診室外,我碰到了小唐,他是眾多求診者中的一個。小唐今年十歲,胖墩墩的,很可愛。5月2日早上7點,捨棄了假期和睡眠,小唐一家驅車一小時,從家裏趕到了這裏。因為之前沒搶到號子,他們只能搶在8點之前現場加號。生長髮育門診和其他兒科門診同在一條走廊裏,走廊外有一排長椅,但都沒什麼人坐着。家長們都扎堆站在門口,左手攥着病歷本,右手扯着孩子,伸長了脖子盯着門口的助理醫生叫號。這是王春林專家門診的常態。
浙大一院兒科生長髮育門診自2014年成立以來,從一開始上午下午各放30個號,到一天放100個號,再到一上午連着加號放100個號,無論放多少號都會被迅速掛滿。王春林和我説,他自己也從一週一次坐診,變成了一週三次坐診。而助理醫生説得最多的話是“等一下”、“下一個是你”。家長們的神態則大體相似,做完檢查的家長偶爾還會和輪到號的家長髮生衝突,只有看過醫生後,他們部分繃緊的神經才會鬆弛下去。前幾天,小唐就來測過骨齡,那時血檢結果還沒出來,門診醫生建議等出來後複查一次。他看上去有點胖,鼓起的肚子把藍色的T恤頂起,T恤的袖子緊緊地箍在胳膊上。唐媽覺得這是孩子飲食不科學,以及缺乏鍛鍊造成的。檢查結果也證實了她的判斷:一切正常,只是需要減肥,規範飲食即可。
王春林在勸説家長不要打生長激素。從醫院出來,小唐全家就決定跟着劉畊宏跳操。小唐走了,小陳進去了。“和去年相比身高沒怎麼長,體重卻長了5公斤。”王春林主任這樣和他説。小陳比小唐小1歲,但比小唐還要圓上一圈。去年小陳來看病,王春林的建議就是減肥,結果今年反而更重了。坐在門診的小陳身高145CM,體重卻有52公斤,人中長起了一層小鬍子的絨毛,這是早熟的症狀。“平時要少吃主食,多讓孩子運動。”王春林向陳先生和他愛人囑咐,目前身高的問題不是最大。小陳全程沒説過話,他左手捏着半塊早上沒吃完的蛋糕和一袋零糖酸奶。
診室裏,陳先生話音提高,數落着小陳:“剛剛醫生的話聽到了嗎?叫你少吃。”離開診室時,陳先生對愛人説:“也不能全怪孩子,這疫情斷斷續續,孩子經常呆在家裏也不鍛鍊,不胖才怪呢。”據王春林的觀察,疫情之下,變胖變早熟的孩子數量有明顯增加。孩子們因疫情斷斷續續居家,王春林分析,在學校吃飯鍛鍊還有章法,在家裏很多作息和飲食就亂掉了,而且家庭的伙食營養太好,就會出現這種狀況。王春林和我説,疫情讓親子相處的時間更多,一些父母關注的重心愈發傾斜在孩子身上。所以,很大程度上,生長髮育門診不僅醫病,更多的是在醫心。
比如趙敏一家。2020年的暑假,每年都會計劃出遊的趙敏全家被隔離長達一個月,女兒身上發生的任何微小變化,都被趙敏盡收眼底。“沒有毛病,看她久了,也看出毛病了。”坐在候診區,趙敏擼起女兒的褲腿給我看,她覺得女兒的腿型有些許彎曲。“前年開始看生長髮育,我把所有的問題一股腦拋給醫生。醫生説沒問題,我就放心了。之後我們每半年來看一次,不圖別的,就看個心安。”趙敏算是班上第一批帶孩子來看生長髮育門診的家長,作為家委會的一員,她曾號召班上的孩子們都來看診,尤其是那些發育過早或是發育不良的小孩。
現在,趙敏班上的幾個愁孩子身高的家長,會商量該搶哪個專家的號子,彷彿只要走進門診,一切問題便會迎刃而解。身高焦慮蔓延家長:不想讓自己的身高遺憾在孩子身上重演一個上午下來,我觀察到,來生長髮育門診看診的孩子,十有八九是來看身高的。焦慮從候診時便開始了。兩個陌生的家長拉着孩子比身高已是常規動作;一摞骨齡片子疊放在專門的袋子裏,是家長頻繁問診的記錄。門診裏,有位媽媽一進來就提高音量對醫生喊叫,大抵是女兒兩個月前明明有122CM,現在反而矮了1CM。
醫生告訴她這並不符合科學規律,但這位媽媽堅持稱自己不會記錯。話音沒落,這位媽媽突然從椅子上拽起女兒,把她放在了診室外的身高測量儀器上,連續測了三次,都是121CM。醫生再三強調説不需要做檢查,這位媽媽才悻悻離開。這並非個例,而是接診的常態。在王春林專家門診一上午會看40個號,其中有十多個其實都是發育正常的孩子,但他們擔心自己有“問題”,往往只是因為個子不夠高。張晨聽鄰居介紹後,搶到了王春林的門診號。張晨夫妻和雙方父母的身高都沒過168CM,他們看到鄰居打生長激素效果不錯,也想給孩子來打。“孩子的遺傳身高就到這裏了,現在他發育得不錯,沒必要打。你們再回去考慮考慮吧。”王春林勸道。這種勸説也是常態。面對骨齡身高發育正常的孩子,家長依然會不滿意,要求打生長激素。
這時,王春林便會拿起桌上那張已經磨損得充滿褶皺的身高年齡對比表,試圖説服家長——“為什麼一定要打這個激素呢?”“我每次站在校門口接他,看到他個子只能排到他們班倒數第二,我心裏就難受。”一位媽媽回答中帶着些許哭腔。這位媽媽也這樣和我訴苦,競爭已經從過去的學習,發展到全方位的比較,其中就包括身高和容貌。而長高這件事,只有在孩子發育期間做努力才可能略顯成效。“錯過了生長期,以後再後悔也沒用了。”這是很多家長的口頭禪。
帶孩子看診的穿着厚底鞋的家長。“我自己受過個子矮的苦,所以想幫他解決這個煩惱。”在張晨的心目中,她這麼做是為了不讓孩子因為身高而自卑,也是彌補自己年少時因身高被起的“小豆子”外號,和上班時因頻繁穿高跟鞋而造成的腳部損傷。我看到,還有一個有意思的現象是,家長帶孩子來看診時,大多都穿着厚底鞋或是鬆糕鞋,有些媽媽的頭頂,只到孩子的耳朵位置。所以,涉及到身高,他們不會置身事外。他們的應對是,如果打針不行,那還有一條吃中藥的路可以走。有一名家長就和我説起去看中醫的經歷。
坐在中醫門診候診區長椅上學習的孩子。她託鄰居買來了一個某知名中醫的號子,300元一個。浙江省內其他城市的家長,都會開車幾小時來這裏給孩子開藥。醫院還為這些外地孩子專門開通了掛號的綠色通道,省得他們趕來時因為掛不上號空手而歸。相互間的攀比孩子:“我想坐地鐵時看到大部分人的頭頂”身高焦慮並非只是家長有,在一些孩子眼中,身高意味着力量,這正是青春期裏,值得驕傲的資本。這也是我在這一天裏感受到的。
劉棟今年初二,來浙大一院兒科生長髮育門診的專家這裏打生長激素,是他自己決定的。媽媽150CM,爸爸180CM,今年13歲的劉棟172CM的個子已經超過了媽媽。測完骨齡,王春林預判,孩子目前發育的空間已經不足,劉棟便提出要打生長激素。“即便打了這個針,最理想的效果也只是長高一兩釐米。與其這樣,你不如在學習成績上多下點功夫。”王春林這樣勸他,劉棟一言不發,直直地盯着自己那張骨齡的照片。
劉棟的媽媽告訴王春林:“這個事情我們已經討論很多遍了,孩子就是覺得現在身高不夠,我們做家長的,不想讓他有遺憾。”劉棟的沉默,多少有着對母親基因遺傳的不滿。劉棟是班上的體育委員,眼看着身邊一起打籃球的夥伴都在迅速變高,他滿腹的委屈都化作每週一次在牆上不斷給自己劃身高線。“如果我個子矮,即便未來考上好大學,我也只是個普通人。我高一點,我人生就有更多可能性。”
劉棟並不清楚長高具體能給自己帶來哪些好處,他有兩個念想:一是想在坐地鐵時看到大部分人的頭頂;二是班上有個子矮的同學在打生長激素,自己也不能落後。劉棟這樣的孩子,王春林也接診了很多,最極端的一個孩子是個糖尿病患者。他在浙江多家醫院看過生長髮育門診,但因為需要每天打胰島素治療。考慮保守用藥,每個醫生都拒絕了他打生長激素的訴求。“結果這孩子前兩天離家出走了。”王春林和我説,孩子接受不了自己剛過1米5的身高,產生了厭學情緒。“這時候,我治療的是他們的心病。”王春林説。
(錢江晚報·小時新聞記者 劉俏言 文/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