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人的一天:走出武鋼 47歲的他成為“年輕律師” 2016.4.14日

47歲的萬志宏是去年剛進入實習期的“年輕律師”,而過去25年裏,他曾是武鋼的軋鋼工人和門衞。他曾兩次進入武鋼,又兩次離開。

在今年的全國兩會期間,人社部部長尹蔚民介紹,中央正以鋼鐵和煤炭兩個行業作為化解產能過剩的切入點,造成一部分職工下崗,其中鋼鐵系統涉及50萬人。而武鋼集團董事長馬國強也公佈了武鋼減員計劃,規模之大,令人震撼:“在去產能這個大背景下,大家已經達成了共識,就是這8萬人不可能都鍊鐵、鍊鋼,那麼只能有3萬人鍊鐵、鍊鋼,可能有4萬人、5萬人要找別的出路,這就是武鋼現在在做的事情。”李鵬/圖 光谷客 嘉木/文(除署名外)

今年47歲的萬志宏是一名去年剛進入實習期的“年輕律師”,而過去的25年裏,他曾是武鋼的軋鋼工人和門衞。從1990年開始,他兩次進入武鋼,又兩次離開武鋼,幾乎和無法理解他的所有家人決裂。

這座本部廠區位於武漢市青山區的“共和國鋼鐵長子”是1949年後中國開建投產的第一座特大型鋼鐵聯合企業,在超過半個世紀的時光裏,再造了武漢青山,為數萬家庭數代人提供了旱澇保收的鐵飯碗。而隨着中國鋼鐵行業轉入冰凍期,武鋼在2015年第三季度進入全面虧損,每月虧損額達到5億。2016年3月全國兩會期間,馬國強首度對媒體公開,武鋼將從8萬人減至3萬人。對萬志宏來説,這是他預感中,遲早要來的一天。南飛/圖

2016年3月19日,在武鋼體育公園,2016年普惠服務進企業暨助推武鋼轉型大展大型招聘會啓動。武鋼職工穿着武鋼工作服,拿着《武鋼工人報》前來尋找合適的工作。“這衣服也不知道還能穿多久!”武漢市人社局人力資源市場主任李永洪説:“此次分流人員的年齡在40-50歲之間的佔到了70%,像從事檢驗工、機械工等這類一線工種的員工佔到了90%。”鼕鼕/視覺中國


在萬志宏少年時期,武鋼是他和父母弟妹全家人夢寐以求的嚮往。萬志宏和父母弟妹原居於武漢市武昌縣第九區(青山行政區前身)餘家土庫鄉,是當地的一户普通農户。從萬志宏老家的山村,走到繁華的漢口,要走整整一天。少年萬志宏對武鋼最深的印象是:工資收入高,還有夏天隨便吃的冰棒,隨便喝的汽水。資料圖:萬志宏家未被拆遷前。

作為1949年以來工業體系最基礎也是最重要的一環,武鋼和當時大多數的國營鋼鐵廠一樣,在數十年將武漢東郊的青山變成了一座功能齊全的現代城市,這裏不光有以“武鋼”命名的學校、醫院、派出所、電影院……還有自主生產的冰棒和汽水品牌,成為人們對這個產城一體的封閉小型社會的集體記憶。

武鋼人是國企員工,工資穩定、福利好,當年的武鋼人是率先買上家電的富裕户。少年萬志宏曾以為進入武鋼是遙不可及的願望。那時武鋼大多數員工是來自全國各地尤其是遼寧鞍鋼的技術援建者,本土的村裏少有人能與武鋼有直接關聯。上世紀70年代,武鋼曾在村裏招人,每户名額一個,萬志宏的一位本家叔叔成為幸運兒。而萬志宏的父親萬鹹超則在1962年初中畢業後,響應國家號召返鄉務農。

1985年,武鋼從周邊農村徵地,萬家的部分土地在徵之列,萬志宏的母親蔡勝榮成為武鋼一名清潔工人,每月工資70多元。1988年,武鋼再次擴建,萬家的土地和房子盡數被劃入工廠範圍。萬鹹超和剛初中畢業的子女萬勁松、萬秀麗都進入武鋼實業公司,在這個1979年成立的鋼鐵服務配套企業裏,三人的職位分別是司機、鉗工學徒和包裝工。而萬志宏在高中畢業後選擇了武鋼職業技術學校,1990年進入武鋼成為第二熱軋廠的軋鋼工。資料圖:萬志宏家被拆遷時。


進入武鋼後,萬志宏每月工資100多元,和初中畢業後當了三年學徒的弟弟萬勁松差別不大。不同是,萬志宏的身份是“全民”、萬勁松則是“大集體”。前者屬於全民所有制的央企武鋼核心企業,是共和國真正的工人階級,後者則是武鋼下屬的集體所有制企業員工。上世紀90年代後期的國企改革後,他們都成為法律意義上的合同工。資料圖:少年時期的萬志宏和弟弟萬勁松。

雖然在身邊家人和工友眼裏,武鋼是人生無憂的保險箱,但萬志宏從1990年23歲進入武鋼之初,就有一種強烈的不安感。資料圖:隔着高大的圍牆和鐵絲網,廠區外的空地被人們利用起來種上了蔬菜。南飛/圖

在位於武漢青山區的武鋼博物館內,陳列着武鋼鋼材大大小小的案列,記錄了武鋼的輝煌歷程。

萬志宏和工友一樣三班倒,每天工作8小時,通過一台按鍵簡潔的機器將鋼材軋成各種尺寸。如果有鋼材移位,就衝上去踢一腳,免得軋出的尺寸出現誤差。“這是一個不合操作規範的動作,但是經常有人這麼幹。”資料圖:昏暗的燈光裏,一位工人站在鍊鋼爐旁。南飛/圖


他曾親眼看見一個工友去踢鋼材的時候,腳下一滑雙腿就被帶進了軋鋼機,一眨眼雙腿就沒了。這樣的工作讓他覺得無聊,他開始寫詩,並動了離開武鋼的心思。資料圖:鍊鋼車間內一位工人正在遙控指揮一爐鋼水的運轉。南飛/圖

資料圖:鍊鋼車間內,操作員正在操作一爐上百噸的鋼水運轉,汗珠從工人面頰滑落。南飛/圖

資料圖:武鋼碩大的煙囱下,臨時居住宿舍裏一名剛下班的工人正在洗衣服。南飛/圖

90年代初下海潮蔓延。1992年,萬志宏用2個月時間拿到導遊證,辦了停薪留職。2000年,開了一段時間導遊公司的萬志宏突然回了武鋼。他説,出去後發現“導遊也是吃年輕飯”,不是他想要的人生。但他父親説,“他在外面虧了挺多錢,只能灰溜溜回來。”萬志宏失去了熱軋廠的原崗位,被安排到武鋼下屬的興達公司做保安。拿着1000出頭的工資,萬志宏在這個崗位呆了15年,直到2014年,工資才突破2000。資料圖:萬志宏下海當導遊。


就在萬志宏停薪留職後的1994年和1998年,父親萬鹹超和母親蔡勝榮分別從武鋼退休。一晃20年,兩人如今每月退休工資加起來有3000多元,居住在這個家庭的第一套還建房裏。

萬志宏回到武鋼的第二年,2001年,武鋼國企改制進入尾聲,很多工人被買斷工齡,其中也包括他的弟弟萬勁松和妹妹萬秀麗。失去大集體的武鋼工人身份,兩人均拿到2萬元的補償款和兩年的失業補助金。位於鋼城東部邊緣下轄4萬多居民的白玉山,當年是富庶繁榮的武鋼第二職工生活區。如今,隨着武鋼的效益下滑,年輕人的大批出走,白玉山失去了往日的風采。

萬志宏家就在白玉山街道。萬志宏説,自己早就看到了武鋼衰敗的一天,所以從回到武鋼的那一刻起,他就醖釀着找新的出路。這一次,萬志宏依然獨自做了決定:學習法律。理由是:“我喜歡讀書,喜歡跟人交流,而且律師是一個越老越值錢,永遠不會退休和下崗的職業。”去年,他成為實習期律師,每天會乘坐40分鐘的公交車,從白玉山去青山拘留所外面拉客户。

萬志宏只有全日制的大專文憑,自考大學法律本科的函授文憑和法律職業資格證花了他15年時間,其中光司法考試就考了整整7年。比考學的艱難更令人煎熬的是,孤獨。“家裏根本沒有人理解我,和父母在一起,基本是在罵我。”2008年開始,中國鋼鐵行業利潤率呈斷崖式下降,大批民營鋼鐵廠關停,國營鋼鐵企業迎來新一輪併購擴張和行業洗牌。而萬志宏終於在2014年考過了司法考試,並在2015年3月拿到了法律職業資格證。


拿證後,在還沒有找到實習律所的情況下,他就迫不及待遞交了辭職信。隨後,他也被武鋼的官方微信“幸福武鋼”樹為轉型創業典型,萬志宏也慶幸自己走在了武鋼減員的前面。年近50的他一年律師實習期還沒滿,每天乘坐40分鐘的公交車,從白玉山去青山拘留所外面拉客户,碰到“看起來像管事的家屬”從所裏出來,就走上去,“我是律師,有什麼可以幫你的嗎?”和他一起在拘留所門外競爭的,都是20歲出頭的小夥子。 

在孤獨考學的15年裏,雖然和父母居住的小區只有幾步路之隔,但萬志宏春節從未回去過。2016年春節,他回家看望了生病的母親蔡勝華,但和無法理解他的父親萬鹹超依然無話可説。退休後的萬鹹超經常買買彩票,沒事就在家研究。

由於武鋼的興建,原先荒涼的蔣家墩從一個小漁村,變成了現在著名的“紅鋼城”。這片以街坊區分的紅磚建築,是1958年由蘇聯專家指導所建,從空中俯瞰,正好是大大的紅雙喜。如今,紅鋼城內的紅房子數量正在減少,一部分已經拆遷建設新的住宅樓,一部分以後會改成歷史建築。

青山區還在持續建設更多的住房和商業體。


青山居民區的南乾渠公園,是武鋼人平日裏的聚集地之一。

白玉山街道的集貿市場,退休的老人常在這裏談天、打牌、曬太陽,萬鹹超也不例外。

白玉山公園內,白天人們看戲、跳舞,而入夜後,整個街道呈現出衰敗的景象,整條街區幾乎沒有路燈,老人們摸黑在街心花園裏跳廣場舞、孩子們摸黑打鬧。

為數不多的幾個光源,來自零星散佈的露天KTV,花費2.5元放嗓一歌是這裏的中老年男女們奢侈的娛樂。


夜晚,從萬志宏家的陽台望去,以前燈火通明的廠區,只有零星的一部分還在進行生產。從武鋼走出來,萬志宏其實並不擅長找關係、拉資源;和任何一個剛剛起步的普通實習律師一樣,業務並不穩定,生活依舊艱難。但萬志宏説,關於這一點,他想得很清楚,心態也放得很低,他相信隨着時間的推移,一切會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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