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對比之下讓人傷感的兩張照片,是三姐妹在不同的歲月,以同樣的位置、相似姿態拍下的。第一張拍攝於1920年前後,第二張拍攝於1929年6月,僅僅是粗看過去,就能感覺到這十年裏變化的不僅僅是歲月與年齡。在第一張照片裏,三姐妹頑皮地很有技巧地擠在了一張椅子上,是那樣的親密無間,看不出她們之間有太大的差異,更絲毫看不出日後分裂的痕跡。第二張照片裏,宋慶齡向後梳的頭髮、孀居的黑衣則和姐姐妹妹流行的劉海與華麗的旗袍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雖然也一眼看得出來她們是三姐妹,但總少了當年親密、無拘無束的感覺。慶齡的妝依然精緻,但明顯已經跟照片中的貴婦人般的姐姐妹妹走上了截然不同的人生。
1920年前後
在第一張照片裏,慶齡正處於她結婚十年裏最為安定的歲月,1918年孫護法運動失敗,由廣州輾轉日本回到上海,此時慶齡因為父親病重去世已經先期回到上海。雖然處於一生事業的低潮期,但他們的生活上卻似乎終於安穩了起來。孫一生最重要的著作《孫文學説》《實業計劃》《民權初步》(三者後來合編為《建國方略》)也是在這個時期完成的。1919年6月,他在剛出版的《孫文學説》上題寫“to my beloved wife”贈給慶齡。
1929年6月
慶齡晚年曾回憶起婚後在上海的這兩年:“我的丈夫有許多書,他的室內四壁掛滿了各種地圖。每晚,他最喜歡的事,是鋪開巨幅中國山水、運河圖,彎腰勾出渠道、港口、鐵路等等。而我給他讀馬克思、恩格斯的著作,還有著名科學家漢道科?埃利斯、作家衞普頓?辛克萊等寫的書。那是我當學徒的日子。”能感覺到一種踏實與安心。馬湘也曾在回憶孫的文章中寫到過那段相對安穩的歲月,孫和慶齡的生活終於有了規律,還常常一起散步、逛書店買書。慶齡的家人當時也都在上海,那時她肯定常常回家看望母親跟弟弟妹妹吧。那是她愛情與親情都擁有的歲月,一生中難得的好時光。照片中,她臉龐清秀,眼神安寧又有一點點懵懂,是一種被保護得比較好的感覺。拍完這張照片後不久,1920年11月,她再次跟着孫南下廣州,等到再次返回上海時,已經是1922年6月陳炯明叛亂之後,那時她已經在逃亡途中小產,失去了一生中唯一的孩子。
第一張照片中的宋美齡剛大學畢業回國兩三年,還處在一種探尋生活目標的狀態中,神態中有一種躍躍欲試。美齡很享受和家人在一起的生活,雖然她在給朋友的信中有時也會用吐槽的語氣説起她的家人,比如説她的兩個姐姐看到新衣服就想着買給她,因為她是小女兒,姐姐們總想着去打扮她,而她並不喜歡被這樣對待。還有兩個姐姐總愛聚在一起商量她應該嫁給什麼樣的人,如果不嫁人的話以後可以做什麼,她為此非常煩惱。但在這些看似不耐煩的吐槽中,透露出的其實是三個人的感情相當的好,並且來往也很密切。當時只道是尋常,往後大半生的歲月,美齡都不可能再用這樣的語氣去談起她的二姐了。照片中,美齡的手隨意地搭在兩個姐姐肩上,可以看出此時她們的親密無間。跟後一張照片中略帶矜持的笑容還是有一點點不一樣的。
三姐妹和母親
第二張照片和第一張照片之間隔着十來年的時光,也隔着三姐妹人生境遇的巨大改變。在這十年裏,孫去世,緊接着是4?12政變,7?15政變……其餘的宋家人都站在了蔣這一邊,慶齡則孤獨地踏上海外流亡之路。她失去了深愛的可以寄託夢想的人,也幾乎失去了曾經親密無間的家人,1929年6月1日,孫的靈柩由北京西山碧雲寺移往南京中山陵,慶齡回國在南京參加了奉安大典,之後返回上海。6月9日,美齡由南京到上海,想請二姐去參加即將召開的國民黨的三屆二中全會。那一天,在上海的宋家人因美齡的到來聚在一起,拍下了一些照片,第二張照片就是這個時候拍的。
在第二張照片裏,慶齡似乎還沉浸在奉安大典的哀痛中,目光中飽含憂傷,依然清秀的臉龐神情是那麼凝重,是因為永遠都不可能再見到深愛的人,還是擔心着國家的前途未來,也許,對她來説,這從來都是一體的吧。從照片上看,她和美齡神情、裝扮的反差都是巨大的。美齡已經在兩年前嫁給蔣,此時的她開始慢慢有了第一夫人華麗的光芒。在二姐遭遇人生的傷痛與寒流時,命運偏偏把她推上了那個耀眼的位置。對慶齡來説,曾經聽話的小妹妹竟然嫁給了她最為痛恨的人,她的心裏充滿了失望與憤怒吧。多年後,她還跟一個外國記者説起妹妹的婚事:“他們一開始是沒有愛情的,雙方都是出於投機。”雖然她緊接着又補充:“現在有愛情了,如果沒有美齡,蔣會更壞”,但依然可以想象她最開始對妹妹的婚姻選擇是多麼地失望。
美齡來上海的目的是勸説二姐一起去南京,但慶齡拒絕了。這是接下來二十年裏美齡被二姐拒絕的N多次中的第一次,心裏多少有些尷尬吧,照片裏,她的笑容和姿態似乎都不是最自然的狀態。當時的具體情況已經沒有人知道了,但十幾年後在重慶,陳布雷的外甥目睹了另一起美齡被慶齡委婉拒絕的場景,並且記錄了下來。那是抗戰在重慶的時候,美齡希望慶齡能住到她和蔣為她安排的黃山別墅中:
“只聽到宋美齡的聲音,顯然是對宋慶齡説的:‘這所房子一共有五間。您看,中間一間大廳會客,已裝電話。這邊兩間您自己住,後間改裝為衞生間,我們馬上動手。對面兩間給您的秘書和女傭住。’接着,宋美齡對蔣介石説:‘darling, 你看好不好?’蔣與宋慶齡未開腔,大概蔣是微笑頷首吧。因為這出戏,蔣是導演,登台主角是宋美齡,蔣不便表現得過分熱情。接着她們又光顧對面兩間房,併到後面大陽台眺望。我依稀聽到宋美齡在陽台上説:‘這裏夏季乘涼多好!’她説這説那,指點袁副官如何裝修。蔣始終沒有出聲,宋慶齡只應付了一句:‘環境很好,不過太不方便。’這時宋美齡又説:‘我們有專船和專車,還有電話供您使用,您若不喜歡內線電話,可另裝一台外線電話,有什麼不方便?’宋慶齡這時才又加了一句:‘朋友們來看我,太不方便。’”——整個過程看着都能感受到美齡的尷尬,甚至有一點難堪,而這種尷尬,也許在二十多年的歲月中常常瀰漫在她和慶齡兩人的相處中,除非完全不談政治。
當天在上海的家人合影
兩張照片中生活沒太大的變化的就是宋藹齡了,當然,她也因為美齡與蔣的婚姻讓自己丈夫的地位得到了提升。大姐永遠都是有計劃的、從容不迫的,只是相比兩個妹妹顯得有些老氣,一個人的心境真的是多多少少會體現在臉上的。那一天,除了三姐妹自己的合影,她們還和媽媽一起照了一張照片,當時在上海的宋家人也在一起拍了全家相。在這次團聚三個月後,慶齡又一次離開中國流亡海外,等她兩年後因為奔喪再次回國時,已經永遠失去了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