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下半年的時候,因為要完成畢業實習,我從法國搬到巴塞羅那。和以前窮遊時候一樣,全副家當就這麼兩大個行李箱,搬到青年旅舍以後開始找房。因為之前有過在巴黎找房的經驗(不堪回首),在巴塞反而變得容易一些:找一羣當地年輕人/學生做朋友,聊天問到大家找房大概在那些網站/價位/地段,然後開始約見面。
巴塞羅那是很年輕的城市,學生黨,遊客,來度假的年輕人。我實習開始大約在夏天,剛好是這個城市人特別多的時候。這裏的一羣朋友告訴我,很多人都是share apartment,就是租房間。彼時還沒有看過那部法國電影l‘auberge d'espagnol,但是聽着覺得不錯,價格便宜(窮學生黨),又可以有認識到新的室友。我在第二天晚上xx網站看了房間圖片發了幾個郵件,當晚就有人回覆,於是約第二天看房。原本想着會多看幾個,結果上午一看房就定下下午搬進來了。一來是因為房子離實習的公司步行5分鐘(早上能睡懶覺是多麼重要);二來是小房間是喜歡的樣子,乾淨,有大牀,有牀頭窗,有大衣櫃;三來看房時候的室友,能聊得來,並且感覺能信任(旅行多了人的直覺是很神奇的東西,關於這個室友後面會講到)。於是,以我自己都覺得驚奇的速度,來到巴塞的第三天下午,我就搬進了這個公寓,開始了share apartment的生活。
現在回想起來2011年和室友同住的那段日子,簡直覺得不可思議。我們的公寓很大,有四個房間。除了我以外,其他四個室友都是男的(對,我現在想來都對當時的自己覺得驚奇不已......)之前面試我的那個室友,papa,應該説是二房東,他租下整個公寓,自己住一個房間,然後把其它三間出租。他是利比亞人,黑人,穆斯林,我在的這段時間,他的同鄉,alba,大概是剛來歐洲的緣故,和他住在一個房間。另一個小房間住了西班牙人Ian,他來自南部安達盧西亞,長得很高很帥,消防員,説起話來有點結巴,是基督徒。住我對面房間的是個葡萄牙男人,名字我忘記了,我默默給他取名叫胖子,他的工作我也不清楚,只知道他是gay。偶爾,當時還不是我老公的男朋友,會從法國跑來巴塞羅那看我,住在我那裏,順便説一句,我老公家是天主教徒。而我算是馬列主義教育下的無神論者。
嗯,就是這麼一羣人住在一起,像大雜燴。不知道是當年的自己太小白,還是當時的歐洲真是挺太平的,我們幾個人倒也其樂融融和諧共處了半年。現在想來(對比今年各個種族分裂的形式),當時的小公寓還真是有種烏托邦的縮影。
彼時我出國留學一年不到,對西方的瞭解也只是美式的。其實歐洲和美國的文化差異非常大,比如美國社會里種族問題多是黑白人種,而法國社會則是阿人。我在巴黎上學期間,第一次感受到關於阿人的問題,是在一次和同學喝咖啡時。因為我同班也有從北非來的同學,大家平時都玩得很不錯,我也不覺得他們有什麼不一樣。那一次喝咖啡的時候,幾個法國朋友聊起了我們都熟悉的一個同學被搶劫的事。晚上九點,就在學校外不遠的天橋上,持刀搶劫。這個問題一説起來,大家就開始説起,在地鐵,小路上遇到的搶劫事件。我驚異於,在巴黎這樣一個歐洲城市,被搶劫概率如此之高;並且幾乎百分百,作案者都是阿人(當時中國留學圈裏大家都這麼叫,還沒有牽涉到宗教問題)。
雖然這麼説,但由於並沒有真實遇到過此類事件,我的心還是挺大的。有時候我會覺得現在的很多法國人,就像當時年紀的我一樣,因為無知,所以沒有也不希望自己有偏見。我至今都很難定論到底那樣子的小白狀態是不是一種幸福。早年窮遊得開心,在於能信任很多陌生人,一路結交很多朋友;之後隨着年齡增加,雖然並沒有遇上什麼壞事,可是對人的信任卻越來越少,偏見越來越多。
以上説的遠了,回到2011年。
我第一個認識的室友是papa,高高大大的黑人,説起話來卻很真誠。我第一次看房和他聊天,就很愉快。直覺是個很神奇的東西,我覺得能信任他,就有這樣的安全感。等我搬進去以後,有一天早上我看到papa拿着墊子在跪拜,我好奇地問他這是你們利比亞土著宗教嗎,他告訴我説他是穆斯林。當時我對穆斯林的理解也就是“穆斯林的葬禮”“放風箏的人”這兩本書,只是覺得很奇怪居然會有黑人穆斯林的存在。於是我問了他很多問題。最有意思的是,papa告訴我,他的工作是晚上在rambla那一塊的酒吧區發flyer(發傳單帶客人去酒吧),但是,他自己是絕對不喝酒的。
後來papa的老鄉,alba過來住。alba是很可愛的人,扎一頭小辮子。他給我的感覺是“老實而可靠”的。他説他到這裏,夢想是可以學做廚師。因此,家裏的廚房,經常可以看到alba的身影。他經常做一大盤我叫不出名字也記不住名字的菜,讓大家一起吃。我唯一有印象的是,他有個小石頭鈸,每次做菜都要搗各種香料在裏面,那味道又特別又奇怪。為了攢學費,他也和papa一樣,晚上發酒吧的flyer攢生活費。alba也是穆斯林,於是他們兩個每天一起做數次禱告。我後來想起來他們真的很有心,因為我很後來才知道穆斯林禱告時的聲音是很響的。但我住在那裏的半年,幾乎沒有被任何聲音打擾過。除非我走出房間,看到他們在跪拜,才會知道他們在禱告。
禱告完以後,他們就就着原來的墊子,開始健身起來。這時候西班牙室友ian 也會加入進來。公寓裏的公共客廳,經常是一副熱鬧的場景。ian 是個帥哥,又是消防隊員,沒説話時高冷,一説話就變成了軟軟的好好人,大概是因為口吃的緣故。有一次大家聊天,ian竟然説在巴塞都沒有找到過女孩子。那時覺得西班牙人都一樣,但其實南部的安達盧西亞人在巴塞就猶如國內中西部城市的人到上海一樣。據我所知ian很少出門,為數不多的社交活動也就是舍友一起了。後來因為一次西班牙語寫作,寫到我的室友,然後給一起學西班牙語的朋友看照片,有個瑞士小姑娘一看到ian就讓我介紹給她。我在搬走以前把兩人介紹認識了,不知道後來有沒有約起。
另一個帶傳奇色彩的舍友,是個葡萄牙胖子。他住在我對面的房間,我們共用一個洗手間,讓我驚奇的是,這個胖子格外整潔,每次都把洗手間打掃得乾乾淨淨。我剛住進來時給他留了紙條作介紹,後來見面幾次都是我“hi”然後對方冷淡地點個頭。大概是最不友好的一個室友(從我忘記他名字就知道)。一開始我只是以為胖子就是這樣一個人,直到有一天,我男友s君來了以後,胖子突然熱情起來,每次我們開門,他都會開門説“hi”;去客廳和廚房的頻率也高了,居然還開始small talk了。
關於這個胖子的傳奇,以下是s君的口述:
某天,我出門去實習,s君沒事幫我收拾房間。對面的胖子來敲門,問s君要不要去海邊。下午比較無聊,s君就愉快地答應了。胖子原話是説,他知道某片海灘,不是旅遊點,所以不會很多人。兩個人走啊走啊很久,終於到達了那片沙灘。s君驚奇地發現,那竟是片gay灘。一眼望去,碧海藍天下,滿滿都是脱光光的男人。正當s君愣在那裏時,他身邊的胖子開始脱衣服,上衣,褲子,內褲...... 邊脱邊轉過身很自然地説:be relax, take off your pants.
s君最終還是保住了自己的內褲和外面的沙灘褲,假裝凝視大海,忽略身邊光溜溜的胖子。
胖子繼續若無其事地和s君聊天,聊着偶爾拍拍s君的膝蓋或大腿,説:you look nervious?
我不知道那個下午s君是怎麼在gay灘一堆光溜溜的裸男裏走過來的,等我晚上回到公寓,s君見到我,立馬在我和胖子説了個“hi”以後把我拉進房間。在他講述了下午的奇遇以後我笑得滾到在牀上。那是我第一次知道這個胖子室友的gay屬性。原來又胖又禿的男人也可以做gay啊,而且這個胖gay bitch起來,比女人有過之而無不及。我們開始深深懷疑胖gay對s君有意思,除了對我各種冷淡以及對s君特別熱情之外,有天晚上還發生了一件事。
那晚,我在房間裏趕論文,s君就去客廳看電視。然後胖gay出現,體諒地問s君是不是和我吵架了,可以去睡他的房間。s君驚道不用不用,沒事沒事。然後胖gay就回自己房間了。過了一會,胖gay搬了一牀被子出來,把s君的腳抬到沙發上,幫他蓋好被子。s君等胖gay回房去拿別的東西時迅速鑽回我房裏,驚魂未定。
至此,每次見到此胖gay,s君會無限熱情地給我一個深情長吻,以此證明他是直的。
我們猜胖gay可能會很傷心,或者再也不理我,直到某一天,突然胖gay從他門口探出頭來主動跟我聊天,聊着聊着門後有聲音叫他。然後他拉開門,給我介紹他的“男性朋友”(簡直就是小女生的炫耀招數啊),居然長得還不錯。從那天開始,s君變成過去式,我和胖gay成了正常室友。
我在那裏住的半年,期間有過齋月,有過巴塞gay遊行,有過球賽,也有過西班牙夏天數不盡的fiesta. 那時除了實習和去上西班牙語課,剩下的很多時間是和室友們一起,做飯,看球賽,聊天,去海邊。和幾個男孩子一起住的好處是,公寓裏的事,煤氣燈泡都有人解決;晚上睡覺也很有安全感,一想到即使有小偷來偷東西,大概也怕家裏的男人們。我們的餐桌,永遠都有各種奇奇怪怪的食物,大家各自國家的菜。雖然papa和alba是穆斯林,但是共用的廚房卻沒有什麼要求(我當時覺得理所當然,直到後來瞭解到很多msl覺得咖啡樂髒,要分開飲食)。一起看球賽的時候,我們喝啤酒,他們喝冰茶,有一次我給大家點的pizza裏面有salami,他們就説沒事,把salami挑出來,大家繼續愉快地看球吃pizza。公寓的打掃也是安排了每週分人頭來做公共空間,很多時候輪到我的那一週,往往我會忙到拖到週末,而室友週三或週四就幫我清理過了。説來慚愧,一起住的幾個男室友都很愛清潔,反倒是我自己有些邋遢。
對了,忘記一件事。巴塞的合租公寓,每個單獨的房間大多數是沒有鎖的。一開始我還不習慣,到後面,發現大家都很有自覺地尊重每個人的私人空間。這在後來很多的合租生活裏,都是一樣的。我從來沒有丟過或少過東西,擺放的東西也不會無緣無故地動過。就像我説的,有些人,你的直覺會告訴你“可以信任”。這種感覺很不錯,只是在國內是比較少會有的。
這一段合租經歷,我沒有好好寫下來過,當時只是覺得是一段很正常的生活而已。直到五年後的今天,我看着法國新聞,和老公s君討論着法國的反恐政策,突然回想起11年這段經歷,覺得如此不現實以至於恍如隔世。
我14年回去巴塞,後來住過gracia區,住過sagrada familia區,我才發現,我11年住的那個區其實是個貧民區。我帶着懷舊的心情去了那裏一趟,突然覺得那裏的住宅破舊,充斥着各種非白種人羣,似乎治安也不好。這和我記憶裏的樣子不一樣。隨着在巴塞羅那住的時間,我開始可以區分不同地區人的口音,如同任何大城市,地域口音形成偏見。我不知道是因為我的年紀在增長,收入在增多,讓我變了,還是我周圍的世界變了。而今的我,更喜歡一個人住而不是羣居,越來越少和一個陌生人做朋友,應該絕對不會再和msl做室友,別説室友,就算普通的交集也基本不可能會有。
我最後一次得到這羣室友的消息是在2012年,那時我已經在紐約。papa告訴我他要北上,所以他不做二房東了,公寓的羣也就散了。我不知道papa的北上是不是去了布魯塞爾,也不知道alba最終有沒有去成他夢想中的廚師學校。如今想來,他們只是我生命中出現過的陌生人而已,我們同住半年,其實大家並不瞭解對方。而現在呢,大環境下的他們是不是成為了另一個羣體的人?他們是不是還能容納gay,無神論者,基督徒,天主教徒,歐洲人,亞洲人,黑人,白人,黃種人?而另一邊,已經失去了聯繫的ian和胖gay,如今是不是和我和s君一樣,對恐襲新聞的厭倦,對公共場所的擔憂和恐懼,對msl的憤怒,希望右派能夠秋風掃落葉?
不想聖母,也早已拋棄了政治正確,生存安全面前,這些早已不重要。這個世界也許也和我們一樣在長大和變老,隨着年紀,我越來越理智而冷靜,對陌生人充滿防備,對未來充滿焦慮和悲觀,一切需要未雨綢繆。只是有時候我會懷念那個有點小白的自己,也有些懷念5年前那個有點小白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