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衞生間舒爽回來後,借款人已經在辦公室裏等我了。這次我蹲坑的時間有點長,腳有點麻,但我並沒有晚,是他早到了十分鐘。我喜歡早到的人。
這是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貸了30萬,在放款第六個月開始逾期,到現在已近不良,在半個月前我曾經電話聯繫過他。
我在電話裏告訴他,他的消費貸款已經嚴重逾期了,通知他來面談。他電話裏回覆我現在人在醫院,腦子很亂。醫院這個回答幾乎是最司空見慣的,違約人總會給自己找一個讓人沒辦法再繼續對他提出要求的地方待着,而這其中又屬醫院是最好的選擇,但“腦子很亂”這種帶着濃濃瓊瑤風的回答卻不常見,而且他自帶林瑞陽口音——倒不是因為他説話像台灣人,而是他説話也有往外噴氣漏風的聲音——讓我懷疑是不是他也有一對板兒牙。
我大致跟他説了幾句,定下了面談的日子。
現在,他就在我面前。
他身材削瘦,個子很高,臉上有很嚴重的痘印,頭髮有點長而油,顯得頹廢且不乾淨,上身穿着白色襯衫,黑色西褲,皮鞋有點髒,斜揹着一個黑色的通勤包,右手插在褲兜裏,頭微微向左傾斜,肩膀倚了歪斜的,擺了一個自認很帥氣有點傲嬌的在路燈下等女同學的姿勢,但實話説,他的長相卻不能給這個姿勢加分。
我示意他坐下,他在坐下之前還抓緊時間的用手背了一下自己的長髮,手法有點浮誇,我想他的手上的皮膚在頭油的滋潤下一定很好。然後他道明寺般的坐了下來。他坐下後弓着背,手肘架在膝蓋上,雙手交叉,頂着下巴,眼神中帶着一絲悲涼的凝視着我。
我還沒來得及張嘴,林瑞陽先生先開口説話了。
“我現在腦子還是很亂。”他皺着眉頭看着我。我發現他並沒有板牙。
我:“嗯,那你保重,但是你逾期已經快三期了這個事兒還是挺清晰的事實。”
“是的,我知道。我明白。”瑞陽繼續説,“我現在真的很亂。”
“嗯,亂就好好縷縷思路,”我掏出一張打印的逾期表,找到他的名字,“你的逾期截止到現在,本金、利息和罰息現在大數兒一萬九。”
“……”,他愣了一下,顯然沒想到我竟然會跟心裏這麼亂的林瑞陽提錢,“我知道,我先給你講講我的故事。”他馬上很專業的恢復了深情的口吻。
“我們的催收人員跟你聯繫幾次了,我這次面談,主要還是針對你的債務問題讓你談談計劃,“,我對他説,“如果你覺得你的故事對此有幫助的話,你可以説説。”
“好的,感謝您能聽我的故事。”他期待我的期待,但我如同雕塑一般的表情讓他有點尷尬。 “是這樣,我當初借款是為了做個生意。是我女朋友牽線,我女朋友是個大家族的獨生女,她家人脈很廣,她很愛我,我們肯定是會結婚的,她爸爸為了培養我,創造機會讓我們創業,這個生意規模也比較大,具體可能涉及到商業機密我不能説,總體上大概一千萬出個頭兒的一個項目,進展一直還是比較順利的。”
我看着他的泛着油光的頭髮和月球表面狀的臉,感嘆大家族的姑娘品味就是獨特。同時我也感嘆,大家族的爸爸也有點不懂事,一千萬的項目,還要讓人家孩子貸款30萬,看來是不怎麼心疼這位準女婿。但故事這麼蘇,他怎麼會坐在我面前?我於是等着他後面的轉折。
瑞陽説到這,抬眼看了我一眼,此時的我靜靜的如同一株白蓮花,眉頭微蹙,朱唇緊閉,只用眼神鼓勵和啓迪着他往下説“但是”。
他讓我的聖母眼神撩撥的有點不知所措,雙手互相揉搓,繼續説道”但是,”——聽到這兩個字我的臉上露出一絲蜜汁微笑,彷彿諸葛亮面接東風一切盡在掌握——“去年年底我女朋友家發生了一個很大的變故,他們家族被捲入了一場騙局,基本上被騙到傾家蕩產,公司破產了,所有的房產包括那幾間別墅也都變賣了。”
聽到此處,我為肯定自己的眼光而微微的點頭,但瑞陽恐怕誤認為我被他的故事——或者説是事故——打動了,突然化身為景濤,激動的説:“我女朋友的爸爸遭受了很大的打擊,自殺了!”他用手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這個三流電視劇中的二逼黑社會嚇唬人的動作放在形容女朋友唯一的爸爸自殺的描述時顯然不太合適,有點讓人出戏。
當然,就故事本身來説,果然不出所料的在衝突上升級了,大家族的巨輪遭受滅頂之災,萬貫家產一夜化為烏有,噱頭是夠了,但好像差着一半兒。
他説完並沒有繼續,只是看着我,好像一個奧斯卡頒獎嘉賓在説完一段後等待着應有的掌聲。我突然覺得我今天在互動方面做的確實有點不專業,於是倉促回了一句:“哦?是嗎?真可惜。”不過我這麼應付的回答,他心裏一定默默的在譴責我:這屆聽眾真是不行。
“我們倆給他爸爸辦理了後事,本來是想把債務問題解決一下,該還的都還上,不欠別人錢,”他獲得了我的回應,繼續説道,“不管要還多少年。”
見他終於提到債務問題,我趕緊見縫插刀的説:“她欠了多少我不知道,但是你的貸款還有大概還有半個月時間,如果還沒有還款行為,將會被清償,然後會走法律程序。”
他可能認為我會對他的這個“不管還多少年”的表態表示肯定,並提出一些延長債務期限的辦法,尤其是他之前鋪墊了這麼多。但但被我噎了這麼一句,嚥了下口水,有點急躁的説:“我還沒説完呢!”
我用手示意了一下,讓他繼續説。
“就在今年春節後,我女朋友總是頭暈,我們去醫院一檢查,她腦子裏面長了個瘤子。醫生建議要儘快開顱取出來,不然可能後面壓迫神經,有生命危險”,景濤眼光似乎泛出淚光,“雖然我們兩個沒有結婚,她家裏現在成了這個樣子,我不能不管她。”
我不禁挑起了眉毛,這就對了,這就是我説的“差的那一半兒”,現在這個故事和他的債務關係已經形成閉環。
“市井小夥入贅豪門,事業面臨飛黃騰達,家族的巨輪遭受滅頂之災,萬貫家產一夜化為烏有,掌舵人自殺身亡,女朋友罹患重病,小夥不離不棄,情願身揹債務,用脊樑挺起這個家。”一個完整的《知音》故事就這樣在我辦公室裏誕生了。
小夥怕我不相信,開始打開他隨身的通勤包,往外掏單子,“您看,我連病例本什麼的都帶了!”他邊掏邊説,“,這是腦部CT的單子,這是化驗單子,您不知道,這件事對我打擊很大,我現在正在經歷一場人生的考驗。別的事情還好,但是我女朋友的命我不能不要。可以不可以再給我點時間?我現在需要一點時間梳理一切。”
我心裏想説,你現在需要的是一把梳子梳梳頭。
我於是對他説:”您女朋友家的這個經歷我表示同情,暫且放下這些事不提,您的債務和經歷是沒有任何法律關係的。換句話説,除非您把這些事拍成電視劇賣錢,您如果半個月不還錢,還是會被清償。清償後就不再是一筆貸款,作為一筆債務讓您一次性償還,您可能會被用各種方式催收,有可能查封您所有的財產。”
小夥子顯然沒有料到洋洋灑灑的説了那麼多,我竟然完全不談故事,而是直接跟他談債務。後面又景濤附體的責怪了我半天,説我沒有同情心,要逼死他們。他不瞭解,我們這一個月會遇到多少人,他們各個頭腦風暴的想盡辦法,把自己的聰明才智都用到如何把自己3年5年的貸款展期到30年,每月還個三百五百的就想當沒事發生一樣,缺錢了張張嘴就想讓當初簽訂的借款合同作廢,因為他們,我們的社會信用體系一塌糊塗。
當然,這些事情我是沒有告訴他。我自始至終也沒有鬆口,只是給他陳述利害關係,小夥子最終答應籌錢悻悻離去,至於他是不是真的會還錢,我也不知道。
我不是心硬如鐵的大魔頭,在他講述老百姓自己的故事的時候,我有那麼一個瞬間,幾乎要湧出一絲同情來。要不是剛才我蹲坑的時候聽到這孫子就在我邊上的坑位,在電話裏不知道跟哪個債主講述了一個完整的他借錢被騙,為了還錢隻身涉險的跑到柬埔寨,現在正在一個大賭場追債的英勇故事,我幾乎是要相信他了。
一個表演藝術家,就這麼隕落在了茅坑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