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一紙合同,網文界迎來近二十年來最大一場輿論震動。
包括唐家三少、我吃西紅柿、天蠶土豆在內的頭部網絡作家、編劇汪海林等相關領域名人紛紛出面表態,與網友共同反對閲文集團的新合同條款。質疑聲浪一波接着一波,如何留住810萬作者,成為剛上任幾天的閲文新管理層將面臨的一場考驗。
從《鬼吹燈》作者天下霸唱被訴侵權《鬼吹燈》,到今天這一寫手圈的“至暗時刻”,時代真的變了嗎?碼字為生的創作者,在IP概念下只能淪為底層流水線工人?強大資本面前,要麪包還是要尊嚴?
作家是閲文最寶貴的財富…嗎?
4月30號,騰訊副總裁、騰訊影業CEO程武在接管閲文集團後,寫了一封致作家的信,內容充滿對網文的情懷。程武介紹自己是“網文老書友”、曾經的騰訊文學董事長,後來成為《慶餘年》影視劇創作者之一。他強調:作家是閲文最寶貴的財富,這點永遠不會變,無視作家權益的事情永遠不會有。
幾乎同一時間,閲文與作家們新近簽訂的合同內容開始陸續在網上流出。與程武描繪的圖景並不一致,有網友憤慨表示,新合同字裏行間都寫着“吃人”。
一些作者用簡單粗暴的表述幫同行翻譯了部分條款內容:
“一切版權歸閲文,授權期持續到你的孫子輩(50年);
閲文和作者之間是“聘請”和委託創作關係,著作權不是你的,你也不會像員工那樣有權益保障;
你不能詆譭平台的所有作者和作品,只能誇;
閲文有權以你的名義,開通和運營你的所有社交網絡賬號;
你的收入由閲文説了算,如果閲文不滿意,還可以白嫖你的作品,然後找個槍手續寫……”
一時間,網文圈陷入恐慌情緒。在閲文編輯部組建的某千人作者羣裏,大家已經為這件事激烈討論了幾天時間。
作者們最關心的還是實打實的收益問題。50%“淨利潤”(扣除各種成本後的收益)的説法令一些人焦慮:會不會像原油寶一樣,搞不好還要倒賠錢?假設一位大神的小説計劃被拍成網大,最後因為種種原因沒能上線,損失一個億,法律會不會追到作者頭上?
截自某閲文官方作者羣
“其實,新舊合同在授權內容、甲方權利、乙方報酬等方面並沒有本質區別,閲文‘吸血’不是一天兩天了。普通作者本來就沒什麼話語權可言,新合同只是把一些條款細化了。”閲文簽約作者七月(化名)對娛理工作室表示。
七月向我們出示的一份2019年上半年簽署的《文學作品獨家授權協議》,內容框架與新合同相差不大
“大家更敏感的點在於,閲文會不會像傳言中那樣也走向免費。”七月説。
在新合同裏,5.4條寫着“平台不排除以類似‘點擊瀏覽廣告/瀏覽指定頁面/完成互動任務等形式,以代替付費購買作品章節’”……這種“新型銷售模式”不應被視為侵害作者利益。
這段原文有些拗口的話被網友直譯為“免費”,或者是,“官方盜版”。
“等於説拿我們的作品去為其它的集團渠道引流?而且,這裏面的數據全都是不透明的。”
閲文集團旗下的眾多品牌
除了QQ羣之外,作者們也將情緒蔓延至互聯網的每個角落,有越來越多白金大神、腰部作者和撲街小寫手(普通作者們的自我調侃)陸續加入聲援隊伍。
作者間流傳的一份實時更新的“聲援記錄”
在網文寫手聚集的龍空論壇上,這兩天不時出現“至暗時刻”、“網文已死”等標題悲壯的帖子,還有作者號召圈內要團結起來,“全站斷更,哪怕只有一天!”
“閲文新合同霸王條款”被頂上了微博、知乎熱搜。幾天過去,聲浪不減。
圖片自微博
免費付費,誰是未來?
5月3日,閲文新管理層及時回應了質疑,明確表態:外界傳言的閲文推行全部免費閲讀,是不可能也不現實的説法,請大家不要相信。
接着,作者們便在平台內部收到一封來自閲文總編輯楊晨的信,寫到節後6號會召開懇談會,閲文高管盡數出席,希望作家們踴躍參與。
閲文總編輯楊晨給作家的信
懇談會是否能解決問題,現在還不好説。
事實上,網絡流傳的所謂“新合同”是從去年9月就開始推出的,並非集團換帥的產物,只是恰好碰上這個時機,話題才全面發酵起來。程武等高管剛剛上任,就不得不處理這一燙手山芋。
這份合同的爭議背後,似乎又是歷史性的必然,付費免費,終有一戰。
“免費閲讀是大勢所趨”——這個被下過很多次的結論,確實有一定的數據支撐:
閲文旗下的起點中文網將付費閲讀模式推廣開來,在初期對網文生態發展功不可沒,這點毋庸置疑;
2018年,各大平台先後入局免費閲讀市場,如百度投資的七貓小説,字節跳動的番茄小説,阿里的書旗小説,趣頭條的米讀小説等,打開了下沉市場,吸引到大批新用户。一年之內,已有5款免費閲讀APP月活破千萬;
反觀閲文,財報顯示,付費用户連續三年下降,付費閲讀已觸達天花板。連閲文集團也順勢推出了飛讀APP,放一些舊書、普通網文、電子版圖書等,探索免費模式。
起點中文網、飛讀APP標識,圖源網絡
但作者七月並不看好免費。
他向我們介紹,以前閲文對簽約作者有很多激勵方式,如訂閲分成(普通會員讀者千字付費5分錢)、全勤獎(每天更4000字以上,每月可得600元)、勤奮寫作獎(每月更十萬字以上,稿酬加20%)、用户道具打賞等。只要有一個人在評論裏説這小説太水,可能就不會有人看了,所以要求精,花盡心思保證質量。
而免費文的主要計算方式就是點擊率,就很容易出現標題黨、無限注水等現象。主人公吃個蘋果,可能都要各種腦補擴充出一千字。
“對比一下現在免費和付費小説的質量就知道了,長時間這樣下去網文只會越來越水,網文就完了。
更長遠的問題是,頭部作者以前那些小説的持續性收益怎麼辦,也一刀切全部劃到免費裏嗎?
你算一下,月更最少六萬字,如果不是全職,很少有人能純靠業餘時間堅持下來。這些作者沒了基礎性收入以後,如何保障生活?又談什麼發展空間?”
在百度搜索“免費小説”後出現的頁面及結果(部分)
有漫畫圈的網友也來力挺網文圈,他們表示,國漫已經被熱錢帶來的免費閲讀趨勢殺死了一次,不希望網文重蹈覆轍,“不要讓這片創作土地也枯死。”
目前來看,移動互聯網時代的終極閲讀形態,會是免費與付費的結合。
唐家三少在微博上表示,對於一些優秀作者,付費閲讀已經不再是主要方向的時候,可以依託於免費來增加作品的影響力,從而更好地將作品進行衍生。不同平台發展方向不同,早年作家都是靠付費閲讀養活的,如果閲文選擇全部免費,將是自毀長城的行為。
唐家三少曾連續多年蟬聯中國網絡作家富豪榜榜首,年版税收入過億,是付費閲讀時代的最大受益者。他也沒有否認免費閲讀的存在意義。
圖源微博@唐家三少
大IP時代,
網文作家無路可退了嗎?
從收購新麗傳媒,到任命提出“從泛娛樂到新文創”概念的程武為新CEO,閲文集團的一系列操作早就在為IP影視化運營鋪路。
從2017到2019年,閲文的版權運營收入分別為3.66億元、10.03億元、44.23億元,還出現《慶餘年》這樣的爆款劇,發展態勢遠遠好過付費閲讀。
對閲文來説,擴大用户規模迫在眉睫,原著粉的多少,是決定一個IP價值的根基。而為了吸引新用户,便出現了前文提到的“新型銷售模式”。
網文作家成為了IP生產鏈條上的一環,預算被擠壓,話語權在降低。
《鬥破蒼穹》《武動乾坤》作者天蠶土豆表示,因為是委託創作合同,自己無法干預影視劇改編,被罵爛劇很冤枉
在這個時代,受視頻衝擊,純靠寫字確實很難像以前那麼賺錢了。閲文的轉型,某種意義上是斷臂自救。
“以前其他大平台鬧過類似的案子,作家同意把小説授權給同集團其它部門,改編成網絡電影,但授權費用、具體細節一概都不告訴你,或者只告訴你一個極其便宜的價格。大不了網文部門賠小錢,影視部門賺大錢唄,自己賣給自己,左手倒右手。
閲文是大集團,又關聯着騰訊的影視、漫畫、遊戲等其它部門,那麼作者們的權益如何保證,目前很難説。”七月表示。
在資本面前,個人創作者註定是弱勢羣體。
有人問,既然閲文新合同如此不合情理,為什麼不換個平台發展?
“其它平台也好不到哪去,著作權規定大同小異”,七月説。“閲文起碼是大平台,總體流量高,男頻向作品一般都去起點,以前待遇也還算不錯。”
截止至5月4日21:00時的起點中文網頁面
00後網文作家“長安餘笙”初中時受電視劇啓發,寫了自己的第一部同人文。同學告訴她可以發到網上去,她看到自己喜歡的“太太”們都在晉江,便也開始在晉江上更文。
後來,她無法忍受晉江改文收費的規定:“有時候我想改錯別字,或者因為審核有什麼東西不讓我過,我改自己的小説就要交錢。雖然不差幾塊錢,但我覺得很不公平。”
她告訴娛理工作室,考慮轉平台時,很多人建議她可以去閲文,因為閲文是第一大平台。她綜合權衡之後,去了閲文旗下的瀟湘書院。“現在看來,其實流量並不是唯一考慮,我當時主要還是覺得他們對作者是尊重的。”
這次閲文出了新合同的事情以後,長安餘笙感到非常憤怒和失望。她發了很多條微博,“明明是曾經很喜歡的一個平台啊,不求大紅大紫,只是為了自己心中的創作夢想,你這個合約寒了多少像我們這樣的作者的心啊。”“覺得像是自己的親孩子被別人吊起來打一樣。”
她很年輕,現在是南方某國際學校的一名高二在讀學生,“雖然還是個學生,可我真的想學知識產權保護法。”她根據龍空和微博上的帖子整理了《著作權法修正草案》的一些提議模板,在網上教大家怎麼去中國人大網提議。
“哪怕有那麼多個人力量團結起來去對抗資本,也是屬於蚍蜉撼大樹的行為,這點我和大家心裏還是清楚的。但是這種事情並不是説我知道可能會失敗,我就不去做,我就默默無聞換個地方寫就可以了。哪怕我失敗,我做了就是問心無愧。就算我可能再沒有辦法把我的作品發出來,我也不後悔。
我個人覺得,網文是優質的文化輸出,中國的網文質量很高,國外有很多人翻譯,我在外網看到時是很自豪的。”長安餘笙説。
截圖自微博
唐家三少也説過,中國網文可與美國好萊塢、韓國電視劇、日本動漫並稱世界四大文化現象,有過千萬作家,是最有可能帶着中國文化走出去的職業。
但是現在,他們正在失去最後的尊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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