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瓣一刻:滅絕師太的美人計

  峨眉派第三代掌門人滅絕師太年輕時與大師兄孤鴻子相戀,這位師兄與明教光明左使楊逍相約比武,倚天劍還未出鞘就被秒殺。楊逍擲劍於地笑道:倚天劍不過如此。孤鴻子受此大辱,氣病而亡。於是才有了一生棄情絕愛的滅絕師太,與明教有殺夫之恨,不共戴天之仇,立誓剷除明教,順便匡扶正義。

  然而她的弟子們卻爭相恐後愛上了明教教主,先有紀曉芙,後有周芷若。紀曉芙因父母之命與武當六俠殷梨亭有婚約,還未過門時偶然遇見楊逍失身於他,生下私生女名為楊不悔。雖然對這一段感情絕無悔意,但深覺有愧於師門,多年隱居於野,避而不現,最終還是被滅絕找上門來。滅絕得知詳情,驚怒之餘又有喜色,驚是愛徒不懂事,居然為魔教仇敵生孩子;喜是人海茫茫,不是別人偏是楊逍撞上來。於是親授愛徒美人計,教她去找楊逍,假意討好當上教主夫人再手刃仇敵。滅絕許以掌門之位,紀曉芙不肯欺瞞楊逍,拒絕了;滅絕又以性命相逼,紀曉芙寧死不從,被一掌斃命。

  目睹這一場驚心動魄美人計的張無忌驚駭悲痛,讀者亦如是。其實,紀曉芙假裝答應滅絕的美人計,再逃去光明頂與楊逍相會,豈不是更好。但她毅然決然拒絕了,不肯下毒手傷害楊逍,也不忍因一己私慾虛言欺騙恩師。鮮有人責怪紀曉芙不聰明不會變通,反而為她所打動,她自有底線要堅持,並不因真愛就無所顧慮大殺四方,哪怕是死,也不屈從,不欺瞞,不濫殺。

  滅絕殺了紀曉芙泄憤,美人計胎死腹中,但在她心裏,已經深刻領悟到了美人計的絕妙之處,不費吹灰之力,就能擒賊擒王剷除明教。若干年後,那個躲在一旁偷看的少年張無忌變成了明教教主。機會再次送上門來,滅絕師太的美人計又有了用武之地,而這一次,出場的是周芷若。

  場景重現,恍如昨日。囚禁六大派的萬安寺中,滅絕故技重施,許諾掌門之位傳於周芷若,又命她發下毒誓以美色誘惑張無忌,騙取屠龍刀和倚天劍,但不準罔顧師門仇恨與張無忌成親,否則父母屍骨難安,師父化成厲鬼,生子為奴,生女為娼。周芷若聽聞毒誓目眩頭暈,仍然依言唸了一遍,臨危受命,正式接下了掌門之位。

  滅絕見她答應,又憐她年紀輕輕就要承擔如此重擔,心中微酸,摟着她説:我傳位於你不是因為偏心,你此刻武功雖不及眾位師姐,日後卻不可限量。嗯,不可限量,不可限量。這四個字滅絕連説三遍,讀者心領神會:美人計要什麼武功,長得漂亮就行啊。然而峨眉眾人不知內情,眼見師父傳位給名不見經傳武功低微的小師妹,都無法理解。尤以丁敏君為甚,自認為資歷老,武功高,三觀正,當年傳位給紀曉芙就算了,周芷若一個小丫頭何德何能後來居上,憑什麼!原因無他,因為你醜啊。一個不漂亮的掌門,剷除明教光復峨眉之路該多麼艱辛呀。

  周芷若不負所托以美色為刀行復仇之事,然而她失算了。因為趙敏的出現,一招天地同壽,原本手到擒來的張教主居然愛上了這個蒙古妖女。小昭殷離不足為患,唯有趙敏不除,此恨難消,再不動手就來不及了。於是在那個月夜,周姑娘悄悄爬起來,自趙敏懷中偷得十香軟筋散,迷昏眾人,以慘無人道的手段在殷離臉上劃了十幾刀,嫁禍趙敏。有人問,為什麼不索性殺了趙敏,放虎歸山,後患無窮。在趙敏臉上劃十幾刀固然爽,可是這樣一來,讓誰背鍋呢?

  殷離死後張無忌立碑愛妻蛛兒之墓,伏地痛哭,遭此重創,暗恨趙敏。周芷若軟語安慰,督促他殺趙敏為蛛兒報仇。此計一出,形勢扭轉,既除了殷離,又絕了趙敏後路,還得到了倚天劍和屠龍刀。(滅絕地下有知,也要忍不住點贊:good job!)倚天劍屠龍刀到手,該收手回去光復峨眉了!然而事情的發展卻超出了滅絕的想象,周芷若不甘收手,美人計有了新的內容。

  為了解毒早日回返中原,謝遜提議周芷若張無忌結成婚姻,周芷若推拒一二,垂頭道:“張公子名揚江湖,得婿如此,更有何求,只是,他心中喜歡趙姑娘,我是知道的。”張無忌想起趙敏盈盈笑語,只覺若能娶她為妻長相廝守,才是生平至福,然而想到殷離之死,無法釋懷。於是應下了婚約,又被周芷若逼着發誓殺趙敏為表妹報仇。

  成婚之前,張無忌心中難忘趙敏,又懷疑兇手另有其人,兩人不約而同走到初次相遇的小酒館一訴衷腸。事後被周芷若發現,一哭二鬧三上吊,迫使張無忌不敢毀約。這一樁用嫁禍手段剷除對手得來的婚約,張無忌對趙敏表現出來的任何迴護,都令她惶恐不安;面對裝神弄鬼的殷離,她日夜心虛,只怕東窗事發。到最後,真相大白,一切果然失去了。

  她開始瘋狂地報復,指使峨眉眾人與張無忌作對,又對謝遜下殺手。眼看她歇斯底里,眼看她報復社會,眼看她在一個人的小劇場裏自我感動獨自悲憤:無忌哥哥我對你也是刻骨銘心的愛。在她的世界裏,得不到就是被辜負,張無忌喜堂離去是必須以牙還牙的恥辱,而自己奪屠龍刀殺人滅口何錯之有,只是因為愛呀。

  其實早在萬安寺周芷若發下毒誓接過掌門鐵指環的時候,在她以愛之名下手殺殷離殺謝遜的時候,這段感情就變質了。

  為了師命,暗害謝遜奪得屠龍刀倚天劍背叛了張無忌;為了得到張無忌,又罔顧滅絕師太臨終遺言,一意孤行設計與他成婚。眼看她素手裂紅裳發誓與張無忌勢不兩立,東窗事發時卻又畫風突變,撲倒在張無忌懷裏哭道:無忌哥哥,你知不知道,都是師父逼我的。(滅絕師太一口老血:怪我咯?這個鍋我不背!)

  而一切的惡行並沒有惡果,都在這哭訴裏得到了濫好人張無忌的諒解。張無忌雖然搖擺不定軟弱不堪,但對周芷若實在寬容。這並不是一個“為了愛卑微到塵土”的故事,而是“以愛之名是否做什麼都會被諒解“的思考,是否愛情裏永遠沒有對錯,是否殺人放火栽贓陷害都可以因愛而冠冕堂皇。

  遙想郭襄當年,風陵渡一見楊過誤終身,此後幾十年自北而南,又從東至西,孤身一人走他從前或許走過的路,聽旁人説神鵰俠的故事,天涯海角,終不見君。這一段感情,並不因求之不得而悲憤。她一生行俠仗義,心懷天下,四十歲時大徹大悟,停下尋覓的腳步,創立了峨眉。

  舊版倚天中,張三丰以郭襄故交的身份教訓周芷若:

  “當年郭女俠手創峨嵋一派,只盼羣弟子卓然成家,在江湖上獨樹一幟。你學得一些陰毒狠辣的武功,在英雄大會中爭勝逞能,以後峨嵋弟子,便學你這些陰毒武功麼?郭女俠於我有恩,老道雖是風燭殘年,卻也不能眼見峨嵋派沉淪衰亡,毀於一旦!”

  誠如斯言,到最後,峨眉一派已淪為復仇的私器。周芷若以陰毒的九陰白骨爪一戰成名,卻在楊過後人黃衫女正統九陰神功面前如李達遇到了李逵,潰不成軍飽受奚落,周芷若執掌下的峨眉至此在天下人面前淪為笑談。周芷若,以天下人負我的姿態控訴,卻不知在天下人眼裏,你欠郭襄一個光明磊落的峨眉。

  由紀曉芙到周芷若,兩個同樣花容月貌的掌門候選人境遇何其相似,她們先後愛上死對頭明教教主,她們被滅絕許以掌門之位又以性命相逼,甚至遭受同一個師姐丁敏君的排擠。周芷若的存在滿足了讀者關於“紀曉芙如果沒有死故事會怎樣”的想象,而紀曉芙的先例卻讓周芷若“都是師傅逼我”的哭訴成為諷刺:一個人由好及壞,固然有形勢所逼,歸根結底仍是自我選擇。一條道走到黑也不失為猛士,壞事做盡再丟鍋給別人未免太沒有擔當。如出一轍的美人計,彷彿試金石,令她們做出了截然不同的選擇:一個慨然赴死兩不負,一個虛與委蛇兩頭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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