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如幻燈,遠望時光華燦爛,使人沉醉,使入迷戀。一旦着迷,便覺味同嚼蠟。”在“五四”後第一批女作家中,能寫出這樣冷峭的句子的,唯有廬隱,無怪乎學者肖淑芬稱其為“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第一位女權主義作家”。
劉大傑先生曾説:“提到中國新文壇的女作家,資格最老的,誰也承認是冰心與廬隱。”茅盾則説:“五四”時期的女作家,能夠注目於革命和社會題材的,不能不推廬隱為第一人。
但,命運對於廬隱,卻過分殘酷,她是那麼勇敢,卻始終掙不脱塵網的羈絆,廬隱留下的文字,幾乎篇篇都是哀鳴,從中不難參透“女性的天空是低的,羽翼是稀薄的,而身邊的累贅又是笨重的”(蕭紅語)式的辛酸。作為女性爭取自我解放之路上的里程碑,廬隱會被永遠銘記。童年便產生厭世思想
廬隱本名黃淑儀,學名黃英,生於1898年,與冰心、林徽因並稱“福州三大才女”。據廬隱自己説,她出生時外祖母去世,因而被母親視為災星,交奶媽撫養,2歲時全身疥瘡,3歲時還不會走路和説話,奶媽將其帶到鄉下養大,後廬隱父親任湖南零陵知縣時,她才回到父母身邊,可在赴任途中,因哭鬧不已,被父親拋入河中,幸被隨從救起。
6歲時,父親因病去世,全家投奔在北京的舅父家,廬隱受姨母《女四書》啓蒙,但姨母教法簡單,常體罰廬隱,一次姨母教完書,手錶落在廬隱房中,廬隱把表拆開又裝上,卻扭斷了發條,為此捱了母親一頓痛打,她後來寫道:“我對於生命,開始了厭惡。”“假使死了,也許比這活着快樂些吧。”對於童年,廬隱説那是個“沒有愛,沒有希望,只有怨恨”的歷程。
9歲時,廬隱入教會學校慕貞女校,在自傳中,廬隱談其間生活清苦,對舅父似有怨言,後人不查,常被誤導。慕貞女校本是“專門收容無產階級者的學校”,廬隱舅舅的2個女兒後來也曾在此就讀。據學者王維燊考證,廬隱的舅舅是晚清名醫力鈞,時任農工商部員外郎,正五品,曾為慈禧太后、光緒診病,廬隱二哥後來還娶了力鈞的三女兒,可見力鈞待黃家不薄。
性格突然一變13歲時,廬隱考入北京女子師範學校,1916年畢業後,被北京女子中學聘為體操、家事園藝教員,不久辭職,恰逢好友舒畹蓀在安慶當安徽實驗小學校長,招廬隱去當體操教師,據當時也在該校代課的蘇雪林説,廬隱“似乎不怎樣動人,身材短小,臉孔瘦而且黃,而且身在客中,常有抑鬱無歡之色,與我們談話時態度也很拘束。”
1919年秋,北京女子師範學校升格為大學,廬隱、蘇雪林均返校深造,因錯過錄取考試,只能先做旁聽生,後經考試轉為正式生。蘇雪林發現,大學時代的廬隱彷彿換了一個人,“走路時跳跳蹦蹦,永遠帶着孩子的高興。談笑時氣高聲朗,隔了幾間房子,還可以聽見”。雖不用功,成績卻常列優等,開始熱心社會活動,“若有開會的事,她十次有九次被公推為主席或代表”。
廬隱自稱“亞洲俠少”,還與同學王世瑛(後成為張君勱的夫人)、陳定秀、程俊英(後成為著名學者)組成“四公子”,終日形影不離,並自制一套“制服”,上着淺灰布罩衫,下為黑綢裙,裙的中間橫鑲一道二寸寬的彩色緞花邊。廬隱自詡為“四公子”中的孟嘗君,而廬隱為自己設計的“三窟”是:教師、作家、主婦。廬隱在後來的代表作《海濱故人》中,將“四公子”都寫了進去。為初戀開始寫小説
上中學時,廬隱愛上了表親林鴻俊,為此寫了短篇小説《隱娘小傳》,約七八千字,可惜這篇小説後來被廬隱銷燬。林鴻俊家境蕭條,已近20歲,無錢上學,只能閒逛,被稱為“野孩子”,廬隱母親對二人交往極為反感,廬隱便寫信給母親,説:“我情願嫁給他,將來命運如何,我都願承受。”母親無可奈何,流淚提出條件,要林鴻俊大學畢業後再結婚,林鴻俊當年果然考入北京工業專科學校。
林鴻俊開學前,廬隱母親為二人辦了訂婚儀式,儀式上一位親戚捐出2000元,供林完成學業。“四公子”之一程俊英曾看過這篇小説,其中寫道,凌君(林鴻俊化名)説:“我不但愛你,更感激的是你對我的提攜,如果我不上大學,那現在還是一個無家可歸的流浪者。”而隱娘(廬隱化名)則説:“這是庸人之見,我真不在乎什麼大學不大學,只要談得來,我就感到幸福了,上帝!”
“五四”運動後,各大學紛紛成立“同鄉會”,廬隱參與福州同鄉會《閩潮》雜誌的編輯工作,負責人是北大哲學系學生郭弼藩(字夢良),郭當時常在《京報》《晨報副刊》等媒體上發稿,其才華令廬隱傾倒。而林鴻俊此時已大學畢業,在山東糖廠任工程師,來信説工資約150元,相當優厚,山東物價便宜,適合居家,而廬隱卻説:“林來信總講他目前的地位、收入、享受,太庸俗了,我已經回信,請他另找高明。”
浪漫愛情卻是悲劇結局隨着廬隱與郭弼藩感情升温,引起輿論大譁,因郭家中有包辦的妻子,為不忤逆父意,郭又不願離婚。
廬隱一度想退縮,與郭“精神戀愛”,1922年,廬隱大學畢業,去安徽一所中學教書,第二年夏天,廬隱下定決心,與郭在上海結婚,她的老師李大釗聽説後,嘆道:“她那頑強的反抗精神,是可貴的,如果用於革命,該多好啊!”但,婚後生活並不和諧。
在小説《前塵》中,女主角結婚3天后便以淚洗面,只因“覺得想望結婚的樂趣,實在要比結婚實現的高得多”。令廬隱痛苦的是,她的母親一怒回了福州老家,不久病危,廬隱連最後一面也未趕上,此時她才知道,當年親戚捐給林鴻俊的2千元,其實出自母親的積蓄,廬隱退婚,母親備受親戚奚落,只好離開居住多年的北京。這一年,廬隱的代表作《海濱故人》正式發表,轟動文壇。
在給程俊英的信中,廬隱説:“過去我們所理想的那種至高無上的愛,只應天上有,不在人間。”不久,廬隱生下一女,本來就已十分困窘的生活變得更加艱難。1925年10月,郭弼藩患傷寒,醫生囑咐只能吃流食,但郭想吃蛋糕,廬隱覺得蛋糕軟,易消化,沒想到引發腸部發炎,不久逝去,年僅27歲。可疑的幸福時光郭弼藩去世後,廬隱一度寄身於郭家籬下,但遭郭家冷嘲熱諷,只好回到北京,邊教書邊寫作,與石評梅往來密切,每週日二人必去陶然亭,在高君宇等人墓前徘徊,叫兩斤紹興酒、兩盤鹽水煮花生,飲畢嚎啕大哭。1928年,石評梅病逝。
廬隱一度與瞿冰森交往,瞿比廬隱小,還在上大學,在《歸雁》中,廬隱寫道:“我最怕人們窺到我的心,用幸災樂禍的卑鄙的眼光,憐憫加之於我的時候,那比剮了我還要難過。”廬隱最終拒絕了瞿,瞿竟找了個漂亮的小女友去見廬隱,以激怒她。1929年,清華大學三年級學生李唯建開始追求廬隱,他比廬隱小8歲, 1931年2月,兩人結婚,婚後廬隱又生一女。
不少人稱,這段婚姻是廬隱此生最幸福的一段時光,但程俊英拜訪二人時,談及婚姻狀況,廬隱眼睛紅了,説:“還是一句老話,我們所理想的愛情,只應天上有,不在人間。”
程俊英對李唯建評價不高,二人初次見面,李便一臉輕薄,讓廬隱極為尷尬。據廬隱鄰居舒新成説,廬隱好麻將,徹夜不休,“唯建趁機溜出去,有人在四馬路(舊時上海以妓院多而聞名的一條街)碰見他”,並説“這位女作家太不幸了”。後舒新成將李唯建招入中華書局工作,廬隱的經濟壓力緩解不少。
1934年,廬隱死於難產,為了省錢,沒去醫院,而是花4元錢請人到家接生,釀成事故,臨死前廬隱對李唯建説,不必再告醫生了,何苦再去造成另一個家庭的不幸呢?一代才女,只活了36歲零9天。被“渴望自毀”的陰影吞沒
蘇雪林曾評價廬隱:“生在二十世紀寫實的時代卻憧憬於中世紀浪漫時代幻夢的美麗,很少不痛苦的,更很少不失敗。”廬隱也曾説:“事實上我是生於矛盾,死於矛盾,我的痛苦永不能免除。”
廬隱嚮往愛情,願為此犧牲一切,可付出之後卻發現,愛只是一個傳説,激情退去,依然是冰冷的現實生活。廬隱的悲劇在於,她太敏感,不肯苟且與麻木,所以每當理想破滅,她心中的苦痛感倍於常人。廬隱幼年時未能體會到母愛,這在內心深處埋下了“渴望自毀”的陰影:一方面,她對美好情感期待過度,另一方面,對可能的挫折準備不足。
但,也正是因為至情至性、九死不悔,廬隱才寫出了超越其時代的作品。“五四”時期女性作家有社會意識,卻缺乏女性意識,滿足於在作品中喊幾句空洞的口號。只有廬隱,寫出了從理想到幻滅的痛感,生活讓她頭破血流,她也以淒厲回報了生活,那些痛徹心肺的文字,已成白話文學中永恆的經典。
廬隱一生貧寒,早期寫作有逞才的壞習慣,一揮而就,絕不再改,故作品偏鬆散,有賣弄之嫌,但後期洗盡鉛華,敍事漸入佳境,可惜上帝卻收走了她的筆。
“我願意我永遠是一出悲劇的主人;我願我是一首又哀婉綺麗的詩歌;總之,我不願平凡!”在一個悲哀的時代中,有多少人能活出自己的顏色呢?而廬隱卻能如此與眾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