楠木軒

豆瓣一刻:觸碰

由 公冶爾藍 發佈於 休閒

  阿May遇見C君是在某美畢業展上。有一個畢業作品叫做《Tu me manque》,表達的是一種陌生人的接觸體驗。一排三個小電視,播放着35毫米膠片機錄製的幾段視頻。內容十分簡單,就是觸碰。第一台電視播放的是兩個年輕姑娘。臉頰貼近,耳鬢廝磨。第二台是兩個小孩子面對面蹭鼻子,一邊咯咯笑一邊堅持。第三台是兩隻腳丫,反反覆覆地觸碰,摩擦,又分離。

  旁邊的解釋欄説,錄製對象互不相識,只是單純地陌生人接觸。意在探究當代人精神與肉體的關係。作者籤的字很好看,署名是C君。


 

  阿May很樂意把時間浪費在一些無意義東西上。於是她索性坐下來,挑那段臉頰相親的視頻開始看,不停地看。終於找到了開頭。兩個互不相識的人,在指令下開始觸碰。從遲疑尷尬到親密投契得彷彿戀人,原來只要不到三十分鐘。看到最後,竟然有些情慾的意味在裏面。阿May感到不可思議,於是轉身看他其他的畢業作品。

  一羣女孩子臉頰緋紅,圍着一個端端正正放在金絲絨布桌子上的小箱子竊竊私語。阿May探頭去看,解釋欄説,內有橡膠手,請勿拉拽。署名還是C君。

  一個女孩戰戰兢兢地把手伸進那個黑漆漆的箱子口,一臉視死如歸的樣子。突然她“呀”地大叫一聲,漲紅了臉,撤出手跳回到人羣中,嘴裏小聲嘀咕着:“還真有隻橡膠手。”

  阿May有點好奇,索性也伸手進去。她緊緊盯着那個未知的黑漆漆的洞口,手緊張地伸出,小心翼翼地探索着。一切都充滿了未知。這讓人心情忐忑。

  這時,她在角落裏觸到了一隻僵硬的橡膠手。指尖初觸到掌心,心竟然一陣狂跳。阿May故作鎮靜地繼續摸索。閉上眼睛,感受這種陌生的接觸。從指尖開始摸,到柔軟的指肚,指骨,微温的掌心……

  什麼?微温的掌心?阿May突然明白了什麼,惡狠狠抓住這隻“橡膠手”,用力往外拖拽。這隻“橡膠手”也不甘示弱,掙扎着往回縮。這一拉一拽之間,桌子開始搖晃。圍觀的人不明所以,一陣騷動。阿May咬着牙,腳抵住桌角,死命往外一拉—— 一陣地動山搖,桌子“轟”地倒了,滾出來一個哎呀呀痛叫着的大男孩。

  “哎喲,疼死了!好漢怕蠢漢,蠢漢怕潑婦!”

  “臭流氓你説誰是潑婦!”

  “就是潑婦毀了我的畢業作品!”

  “蠢漢!臭流氓!吃女孩子豆腐!”

  “阿呸呸呸!我是好漢!這叫藝術!你再説我就要咬人了啊!”

  阿May吵不過他,氣鼓鼓地甩身走開,沒走幾步,還是忍不住回頭補了一句:“淑女怕惡犬!”

  沒想到那個大男孩屁顛屁顛跟了上來,笑眯眯地説:“惡犬就惡犬,不過淑女毀了惡犬的東西還不請吃午飯説得過去嗎?”

  就這樣,阿May認識了這個鼻涕蟲一樣甩不掉的C君。

  C君在蹭吃蹭喝後,欣聞阿May家的大黃走丟了,立即表示自己正好剛畢業沒地方住,不介意睡大黃的狗窩。為了請求女主人收留,他表示可以在負擔一半房租的同時負責洗衣服做飯打掃衞生。阿May猶豫了三分之二秒後,一臉嫌棄地答應了。回到家,就在門口貼了一張告示——內有惡犬。

  可實際情況卻是,C君搬來一個月,家裏洗衣服做飯打掃衞生的那個還是阿May,就連一半的房租C君都始終拖欠着沒交,理由是畢業季太窮了。結果是,家裏的惡犬變成了阿May。每天咬牙切齒想着怎麼把他丟出去,經常對着C君河東獅吼,恨不得殺之而後快。可轉身,她還是會為C君端來他最愛吃的醬香棒骨,不要香菜。

  有的時候阿May真的在想C君是不是條犬科動物。他很黏人,做事情還總是蠢蠢的,可一出門就是艘人肉導航儀。他很容易感冒,鼻子總是濕漉漉的。最熱的時候喜歡張嘴巴,對着電風扇伸出舌頭散熱,在空調房吹風也總是採取匍伏的姿勢。他不吃洋葱、香菜和韭菜。嗅覺靈敏,耳朵特別靈,記得住一切與阿May有關的聲音,她的笑聲,腳步聲,咳嗽聲。喜歡撒歡兒地奔跑,喜歡被摸肚皮,喜歡給自己的東西蹭汗做記號。頭髮被剪短的幾天鬱悶地躲得起來,像一隻害羞的小泰迪。

  不攆C君走也不是沒有理由的。其實這個大男孩有時還是很可愛的。他會在阿May無聊的時候講故事給她聽,自己編的,腦洞大到沒邊兒。例如,什麼阿May和金城武的婚禮遭遇吳彥祖搶婚,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再如米其林大廚阿May在巴黎最高端的餐廳為奧巴馬烹飪西紅柿炒雞蛋,吃了這感人的Chineseliaoli,奧巴馬當即放下塵緣,剃度出家,表示要到少林寺當和尚,天天吃西紅柿炒雞蛋。

  這些沒頭沒腦的故事逗得阿May心情大好,連帶着大赦天下,特許C君多待賴幾日。

  當然,C君的本領還不止這些。他幾乎是個減脂健身教練。他熟知每一種食物的熱量、脂肪和糖分,能徹底避開雷區,在阿May想要減肥的時候提出一個最有營養又最瘦身的減肥餐計劃。有一天阿May又立flag説要瘦多少斤多少斤,他毫不留情地拉上她深夜跑二環,接連三個禮拜,不瘦下來十斤不許停。

  C君最大的本領在於,能把在懶在家裏宅得要發黴的阿May強行拎出來曬太陽。一起去看電影,看話劇,逛畫展,做美容,買新衣服,去圖書館看書,做陶器,旅行,去郊外拍照片,錄視頻。一段日子下來,阿May不僅變美了,還把日子過得越來越充實了。她喜歡這樣的生活。

  生活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阿May需要一個男朋友。這個C君不能給她變出來。

  “我想談戀愛了。”她説。

  “為什麼要談戀愛?是一個人不夠自由,還是我陪着你不夠開心?”

  “都不是,就是想有個伴兒,能把自己的未來寄託在他身上的感覺,會很安心。我渴望觸碰別人,也渴望被人無所顧忌地觸摸。”

  C君沉默了一下,抓着阿May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

  “我覺得有阿May在我身邊,我很安心。”

  阿May愣住了,C君的嘴唇輕輕地貼了上來。他的嘴唇很軟,像兩片柔軟的花瓣。阿May試着回應,C君卻看起來又緊張又無動於衷,他依然緊閉着唇瓣,大睜着雙眼。

  阿May稍稍離遠,“張嘴,”她盯着C君的眼睛説,“閉眼呻吟出來給我聽。”

  C君乖乖閉上眼睛,張開嘴。醖釀了一下,温柔地哼哼:“汪汪。”

  阿May無可奈何地仰面癱在沙發上,哭笑不得的樣子。她嘆息着説:“別鬧了,你是一個好朋友,但絕不是一個好戀人。”

  C君抱着膝蓋縮在沙發角落,像個孩子一樣委屈,一向話癆的他緊緊閉着着自己的嘴巴,第一次沒還嘴,眼睛盯着自己的腳趾。

  “你為什麼不説話?”阿May問。

  “凡可言説的,説清楚。凡不可言説的,保持沉默。”

  “什麼?”

  “我語言的邊界,也即我世界的邊界。”

  “我聽不懂。”

  “告訴他們,我度過了美好的一生。”

  “你説啥?”

  “不是我説的,是維特根斯坦説的。”

  一陣令人不適的,長久的沉默。

  “説點什麼吧。”阿May説。

  “説點什麼呢?”C君説。

  “説點什麼呀!”阿May説。

  “就靜靜地待着,不要説話就好 。”C君説。

  阿May不知怎麼接腔了。她急於結束這種尷尬的對話,胡亂説一句:“謝謝你呀,晚安啦。”

  然後三步並兩步跑回自己的房間,關門的時候看到對面屋子裏的小狗圈空蕩蕩的,好像等待着誰來温暖他似的。

  帝都總是一夜入秋。

  路上的葉子都黃了,翻飛着從枝頭落下。那葉子與樹相互依存了那麼久,早就親暱成了一體,告別的時候卻又毅然決然,灑脱得彷彿陌生人。

  那次之後,為了避免尷尬,阿May每天清早趁着C君還沒起牀就悄悄溜出門,直到深夜,估計C君睡了才躡手躡腳地回來。

  她開始約會各種不同的異性,但是沒有一個是喜歡的。難得遇到個稍稍投緣的,三句話不到就想和她上牀。

  這些都讓她異常疲倦,也異常想念C君。

  但她還是沒勇氣回家面對他,於是她還是假笑着結識不同的異性,擺出十足的諂媚嘴臉。有的時候阿May甚至覺得自己像個迎來送往的青樓(沒)名妓,不開心,可為了討生活,日子還是要繼續下去。

  這天與往常有點不同。

  因為這天是西方的情人節。她手裏拿着盒不記得誰送的巧克力凌晨兩點才微醺着回家。卻見燈火通明,C君在地上背抵着沙發,趴在茶几上睡着了,桌子上有一大捧白玫瑰和冷了的飯菜。

  阿May小心翼翼地把外套披在C君身上,他還是被驚醒了。“哈,情人節快樂呀!阿May。”他揉揉眼睛,迷迷糊糊,笑盈盈地説,“噥,這花是送給你的,不用數了,三十三朵。”

  阿May有點臉頰發熱。慌亂之中,自己也不知為什麼,把手中的巧克力遞給C君,説:“這個巧克力是送給你的。”

  C君沉默了一下,眼簾垂下。阿May端着巧克力窘迫至極。難道他發現這巧克力是別人送給她的了?舉着的手僵在原地,氣氛十分尷尬。

  半晌,C君還是接了過來。他笑眯眯地説:“你不知道我是惡犬嗎?狗不能吃巧克力的,吃了會死噢。”説完,又揉了揉眼睛。

  他的眼睛裏有水流下來,不知是不是因為太困了。

  阿May略微放下心來,那個滿嘴跑火車的C君又回來了。

  “好好好,惡犬快去睡覺呀,晚安啦。”她説。鑽進房間,隨手關門。

  她看到C君繼續揉眼睛,咧開嘴衝她笑。燈光下,他的虎牙顯得可愛極了。

  誰知這一眼竟成了永別。

  一覺醒來,C君彷彿蒸發掉的水滴一樣,徹底在她的生命中消失了。

  家裏沒有任何他留下的痕跡,電話撥過去也是空號。C君不玩社交軟件,平時也沒有朋友。但阿May還是跑去某美術學院找畢業生的名冊,想通過校方找到他。結果令她傷心,查無此人。

  更令人不能接受的是,連他的作品都消失的無影無蹤,就像從沒出現過一樣。

  她一遍遍念着他作品的名字,Tu me manque,Tu me manque,Tu me manque。直譯過來是,你缺了我。但實際意義卻是,我想你。到底是因為我想你而感覺你缺失了我,還是因為我不在你身邊而想念你呢?

  不知何時,他們的關係已經變成了一種共同存在,不可分離。這種狀態稍稍改變,就會錐心刺骨地疼。

  可如今,她連他到底有沒有存在過都不敢確定了。

  物極必反,在生活糟糕透頂之後,終於有一件事情讓阿May暫時開心一點——離家出走的大黃回來了。

  它熟悉地伸長身子抓撓着大門,汪汪叫着,抓掉了半年前阿May親手貼上去的“內有惡犬”。

  阿May打開門抱住大黃哭得一塌糊塗,把眼淚和鼻涕全擦在大黃身上,腦子裏突然閃過了C君的臉。

  時間如白駒過隙,平淡的日子總是溜走得異常快。又是一年畢業季,又是阿May的生日,明天她又要去看展。

  今天她買了個巨大的蛋糕給自己。電視上放着從前C君為她錄的視頻,她一個人的笑聲在空曠的綠野上散開,那是一段真實的開心的生活。

  蛋糕上插滿23根蠟燭,燭光明滅中她想起去年的願望——能有個人陪自己過個情人節。

  今年呢?她嘴角勾起,閉上眼睛,默唸着什麼,擊掌的瞬間吹熄了蠟燭。

  大黃受驚翻身而起,在黑暗中摸索着觸到阿May的微温的手掌,温柔地“汪汪”一聲,蜷起身體,繼續安心地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