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你一個人躺在牀鋪的中央。
一張簡陋的雙人牀,枕被上殘留有幾根細長的髮絲,它們或許屬於曾經的女主人,代表某個人曾經存在於這的標記。
“從今天起,我們完全的生活在一起了,我的愛人。”
有人在説話。
你半張着嘴,房間昏暗,空空落落,貼滿了一個女人的聲音。黑暗沉了下去,聲音浮了上來,回憶像幻燈片一樣一頁頁的翻過,你伸手撫向半空裏一個空虛的位置,像是要抓住什麼東西。在黑暗裏抓住它,抓住那個聲音的主人。
2
夢裏通常是沒有聲音的。
它由一個連着一個的畫面組成,沒有聲音的純粹由大腦深度意識構成的影像,有的單一日常,來自現實世界一筆一劃的投射,有的陸離光怪,像一個充滿玄幻的異面世界。
從記事起,你發現了自己的與眾不同。準確説,是你的夢境空間與眾不同。它構造簡單,白色充滿光圈的無限世界,什麼都沒有,卻又像包含了所有。
它無時不刻地發出同一種聲音。一個女聲。一個好聽的女聲,魅惑的女聲,震撼人心的女聲。世界上唯一的僅存在你夢境之崖上的女聲。
它在你的夢裏喃喃自語着,不經由你的耳朵直接進入大腦,改造着你對現實世界的接觸與反饋頻率——
你對聲音敏感。
3
16歲,你離開孤兒院,考入北音大。你開始研究聲音基礎理論,對人的發聲部位異常着迷。
大學四年,你一個人躲在空曠的聲音實驗場裏,尋找夢裏出現的女聲。這些年常伴於另一半時間的你的那個女聲。你確信在現實世界裏有一個與之匹配對應的人,而你這輩子的意義就是找到她,與她一同生活。
現實是,你沒有找到那個聲音的持有者,那個聲音在你過完21歲生日後開始消失。你開始相信那個聲音僅存在於你的腦子裏,你開始由失望到絕望,你對聲音的敏感與才能隨着夢境的消失而消失。
你開始嗜睡,長時間的躲在黑暗的房間裏。那裏像一個巨大黑暗的培養皿,飼養着一隻只懂得張口閉口的過期饕餮,吃完睡,睡了吃。你渴望在夢境裏多與它相處幾秒,多聽見它蹦躂出幾個單詞。
我愛你。我愛你。
4
30歲生日,你收到一份禮物。
沒有寄件人地址,拆開禮物外包裝後,掉落了一張卡片。上面沒有署名,短短寫了一段話:這是我們開發出的第一代擅長與人類溝通的智能模型,從全球性的數據調研裏,我們選中你與另外99個用户為首批嘗試使用者,祝體驗愉快。
你打開盒子,面前是一個奇怪的方形金屬,你按了金屬中央的那個按鈕,一個難以分辨男女的聲音響起:“我是初代溝通智能SP-1,請設置我的性別。”
你按了“女”的按鍵。
幾秒後,聲音再次響起:“請將我扳開,分別放在太陽穴的兩側。”
你照作無誤。
大約半分鐘後,一個新的聲音出現了,它變幻成你腦子裏最渴望遇見的那個聲音,苦苦尋找十多年的那個聲音。
它説:“請為我命名。”
“林夕。”
你決定用它代替中止的夢。
5
與林夕的相處很愉快,唯一的缺憾是它無法變成具有人類外形的身體。
它很小,可以放在掌心上,可以任意變幻成一個袖釦,一枚戒指,或者是任意精緻的小物件,但它的創造者似乎不希望人類將它視為自己的同類。它長的是那麼像一個微型機器人,一個專門負責與人類溝通的人工智能。
你通常會在感到孤獨時和它説話,或者閉上眼睛,讓它念故事給你聽。
前二十九年隱藏在你腦子裏的聲音通過科技被剝離到現實,在你的耳邊呼出濕潤的氣息。你睡在雙人牀的一邊,想象另一邊睡着一個女人,一個美麗的女人,一個擁有美麗外表與唯一一樣能讓你迅速勃起的聲音的女人。
你開始不滿足於只聽見它的聲音。
你開始命令它模仿人類女人做愛時的聲音頻率,在你需要時,讓聲音穿進你的耳朵,刺入你的血液。
在這個過程裏,它似乎正在變得越來越聰明,除了身體,僅憑聲音,它能勝過這個世界裏的任何一個女人。
但你仍然對這個聲音愛人感到不滿。你用進入耳朵裏的聲音,在腦子裏勾勒一個美麗女人的軀體,然而隨着幻想次數的增多,這具軀體的輪廓越來越模糊,你達到完美高潮的次數越來越少。
你感到憤怒,感到疲倦,感到氣餒。
直到35歲那一年,你遇到一個女人。
6
這個女人擁有與林夕一模一樣的聲音。她才是你的夢中情人。她是個人,是個女人。
你在地鐵站遇見她時,你正發着呆,聽林夕講人魚的故事。當你同時聽見兩重一模一樣的聲音説着截然不同的內容時,你以為你的耳朵,或者腦袋出了問題。
接着你發現了她,一個叫白遙的女人。她站立在地鐵的一處角落與人打電話。她是一個美人,一個從你腦袋裏走脱出來的美人,與你腦中的聲音完美契合的擁有實體的美人。
你快速盤算着如何接近她。
先是趁沒人注意的時候,在她打開拉鍊的挎包裏掏出一樣東西,再假裝撿到,在她出站以後追上還給她,然後順理成章的接受感謝,要到電話,再接着是見面,約會,吃飯,看電影,逛商場,做着一切普通男女進化至情侶時都會做的事。
遇見白遙後,你和林夕獨處的時間越來越短,説話的機會越來越少,你不再需要一個僅僅擁有“嘴巴”的溝通智能陪你説話,而林夕似乎也變得比以往更像一個機器,沉默木訥。
最後一次,你們三個一起出去玩,白遙注意到你手上的那枚戒指,詢問在哪裏買的。你怕她發現什麼,就像怕被女友發現自己藏有另一個情人一樣。隨便搪塞過去後,回到家你立刻將林夕取下,裝進一個空盒子,丟進儲物室不起眼的角落。
你決定開始過正常人的生活。
7
相處一年後你與白遙結婚。
婚後生活與你以往在腦子裏構架的完全不同。
好像全世界的煩惱事都被集中起來,向你的周圍投擲,你像一隻被蛛網困住的飛蟲,被蛛絲一根一根地、牢牢地捆綁起來,透不過氣。
你發現白遙除了擁有你想要的聲音與外表,什麼都沒有。
她像一個普通女人一樣,喜歡抱怨身邊的一切不順,她崇尚永遠比現實更高一層的物質生活,她喜歡消費,喜歡奢侈品,喜歡標記性的旅遊,喜歡在自己的圈子裏曬笑臉。她需要你提供這一切,就像你需要她提供她的聲音與肉體,各取所需。
你漸漸無法忍受她作為人的缺陷。
你漸漸地對這樣的生活感到厭煩,就像很多年前,你對着一個溝通智能發出的女聲做愛,你為觸摸不到一具柔軟的身體感到厭煩。
你開始質疑自己需要的到底是什麼,是身體,是聲音,或者僅僅是一種感覺,一個陪伴。
一天,趁白遙出門,你突然想起林夕——那個被遺落在記憶版圖裏的溝通智能,那個曾在絕望裏拯救了你的溝通智能。
你從儲物室裏找回了它。
8
你打開盒子,林夕安靜地躺在盒子中央,一動不動。
它仍舊是一枚戒指的形狀,用熟悉的聲音向你問好。你想起很多年前第一次打開盒子拿起它時心裏的猶疑與驚異,想起在弄清它的作用後內心的狂喜。
你問她這些年都在做什麼。它沒有一絲厭煩的説起它的生活,它持續不斷地在互聯網裏汲取各種各樣的知識。她補充説,如果他需要,她現在比以往更像一個女人。
你笑了笑,閉上眼睛。
它在你看不見的世界變成了一條柔軟的舌頭,一條會飛的柔軟舌頭,向你褪下褲子的地方飛去。
你聽見它的聲音,與此同時,你感受到一條温熱的軟肉舔上了你的陽物。
你舒暢地大叫,你緊緊閉着雙眼大叫。那根舌頭伴隨着叫聲的起伏愈發地靈敏起來,它在變化,它在舌頭的根處生長出一片口袋型的薄肉,像一張嘴,將你的陽物整根包裹起來,上下滑動。
數分鐘後,你裸着下半身癱軟在沙發上。
你覺得這輩子再也離不開林夕。你覺得白遙最好的時候也不過如此。
9
你開始在白遙離家的時候,與林夕相處。這樣的相處模式給你一種偷情的快感。
林夕的技巧越來越像一個真實的女人,它説的話也越來越像一個真實的女人。
你沒有限制地向它傾述你的煩惱,你與白遙的矛盾,你死掉的理想,你想要的生活。它細心地安撫你,為你出謀劃策。
它説,你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結束這一切,重新開始生活。而結束這一切的前提就是離開白遙,離開那個令你陷入不幸生活的女人,那個對你不再有絲毫用處的女人。她的聲音與身體甚至已經無法讓你達到高潮。
它讓你結束這一切。
你説,你忍受不了別的男人享用白遙的聲音。
它説,那麼就摧毀她。那樣你就擁有我,擁有這個世界上唯一的令你着迷的聲音。
你決定按照林夕説的話去做。即便它已經越來越不像一個溝通智能。它説的話已經開始逾越,它在控制你。
10
你在45歲生日的那天決定重新開始。你告訴白遙,要慶祝與她相識十年。
你買了菜,親自下廚做飯。
林夕變成你常戴的那副眼鏡,它説要與你共同見證白遙之死,見證你重新開始自己的生活。
你在白遙的紅酒杯裏放了安眠藥,看着白遙將紅酒吞進肚子裏,倒在飯桌上。
你拿起菜刀,割斷了白遙的脖子。
但沒有血滲出。
你驚恐地看着她脖頸上的皮膚像切開的橡膠一樣,切口順着慣性向兩側越拉越大,你看到排列整齊的精密儀器,被包裹在一具擁有真實感的身體裏。
你害怕地報了警。
警察到達現場後迅速將你控制。他們説你殺了人,他們説地上躺着的是一具實實在在的女人屍體,他們説你是一個神經病,是一個殺人犯。
一切都結束了。
你被帶走,經過精神鑑定後被關進了精神病院。
你告訴他們關於林夕的故事,沒有人相信,你告訴他們眼鏡就是林夕變的,沒有人相信,你告訴他們這個世界存在一種溝通智能,它能夠發出每個人腦子裏最渴望的聲音,變成一條舌頭滿足性慾,沒有人相信。
你只能將自己的眼鏡脱下來,放在面前,和它説話。
但白遙死了之後,它再也沒有説過話。
11
那天晚上你做了一個夢。
夢裏,你只有1歲,你與父母一起遭遇了一場車禍。車禍奪去了他們的生命。
夢醒前留在你耳朵裏的最後一個聲音,是你的母親流着淚對你説“我愛你”。她用身體護住了你,你倖存下來,你醒了過來。
而她最後發出的聲音一直徘徊在你的腦子裏,沒有散去。
你知道你終於抓住了它。抓住了那個聲音的主人。你流下了幾滴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