楠木軒

豆瓣一刻:如果刺客有了趣

由 宮繼梅 發佈於 休閒

  生在一個無趣的時代,是讓人恨不得自殺的,這不是你的錯誤。但如果自己沒趣,那就是自己的錯誤了。

  春秋時期絕對上是一個有趣的時代,這有趣就體現在那時的人有趣。即使像刺客這樣專業性強,又需要犧牲精神的職業,也有人實在有趣的緊。

  這個緊有趣的人叫豫讓。

  豫讓是山西人。太原市赤橋村以前還有一座橋叫豫讓橋,就是為紀念豫讓而建。豫讓原先伺候範氏和中行氏,沒有什麼名氣。後來智伯滅了範氏和中行氏,他就開始伺候智伯,等到趙襄子滅了智伯。豫讓一開始逃到大山裏,後來一想,我這怎麼回事啊,難道就一直和這些野雞山貓為伍?就想給智伯報仇,於是就去行刺趙襄子。先是把自己閹了,到趙襄子宮中塗廁。塗廁就是用泥巴去修補廁所的牆壁。結果趙襄子“心動”發現了他。什麼是心動?那可能是豫讓一邊用泥巴塗着牆壁,一邊斜着偷看趙襄子。趙襄子就想啊,我這麼尊貴的屁股是你閹人可以看的嗎?抓起來!


 

  豫讓這人也不含糊,不需要審問,就自己説是來殺趙襄子的,為了給智伯報仇。讀到這裏我就笑啦,這豫讓果然有趣。我想到小時候看的許多電影,“好人”被抓了,“壞人”審問,好人要麼不説,要説就是“頭可斷血可流,主義不可丟”。這些人和豫讓比就太沒趣啦。豫讓很實在,老實承認,不需要用大義來為自己壯膽。還説了,你殺了智伯可以,可你怎麼可以用智伯的腦袋當尿壺呀,這也太不好了。

  趙襄子這人也有趣的緊。聽了豫讓的話,就説了,哦,這麼回事啊,你為你以前的主人報仇,應該的啊。好像我也做的不好,殺了就殺了,把人家的腦殼當尿壺確實有些不地道。將來我死後有人也把我的腦殼當尿壺用,這不是説我腦子進水了嗎?而且是有特殊味道的水。我這麼做確實不應該。這樣吧,你回去吧,再練練。就把豫讓放走了。

  我讀到這裏就大笑,這趙襄子比豫讓還有趣。因為我沒見過這樣對待敵人的,而且還善意的提醒對方你被抓是因為你在國內整容不如到韓國去,那裏的整容技術比國內高得多。

  豫讓回來了,經過趙襄子的指點,頓時明白了要點。但出國的護照實在難辦,去公安局辦理,要填政治審查表。豫讓會猶豫,在是否違法犯罪一欄裏怎麼填?如實説?就填我曾經刺殺過國家領導人,未遂被捕,無罪釋放?這個肯定審不過。不如實填?説我小時候脖子上戴紅領巾,胳膊上三條槓?高一入團大一入黨,根正苗紅?這也太沒趣啦。於是豫讓就斷了出國的念頭,那怎麼辦?乾脆,自己整得了。

  豫讓就用油漆塗在身上,腐蝕出傷口,吞下木炭,把嗓子也弄啞了,讓人認不出自己。他經過了這些手術,就到大街上溜溜,故意站在他妻子的旁邊。他的妻子正拿着一顆前年的皺皺巴巴的土豆思考要不要買,一回頭,看到一張比手裏的土豆還皺巴的臉,明顯的一團團暗色的凍瘡,就“媽呀”一聲扔了土豆,一溜煙跑了。豫讓這才滿意地離開。不巧人羣中有人竟認出了他!

  我就又笑了,司馬遷老先生也是有趣的緊。豫讓經過整容整形,妻子沒認出來,倒是朋友認出了他。這是説明朋友的關係比夫妻還鐵嗎?

  我所説的有趣,不是説哈哈大笑,而是有味兒,就是説能夠引起不由自主的思考,然後就會有無數可能和不可能的設想。人們常説想破腦袋,我用自己的實踐證明這句話是錯的,想疼是可能的。就像我思考司馬遷為什麼要這麼寫,會想到女子如衣服,會想到陌生的熟悉人,會想到搞基,會想到那個到人家喪事泔水桶裏撈吃的然後回去騙自己老婆的人,等等等等,然後再一一推翻,就覺得有趣的很。想司馬遷寫豫讓的時候內心無比複雜,怎一個“趣”字了得。

  回到豫讓的故事。朋友認出了他,就説他:你不如抱趙襄子的大腿吧,起碼可以五子(妻子、孩子、票子、車子、房子)俱好吧。豫讓立刻説了一大通,最關鍵的就這麼幾句話:我不能抱過智伯的大腿後再抱趙襄子的大腿,且不説兩個人的大腿粗細質感完全不同,這和女子嫁兩個男人有什麼不同嗎?這個不應該做。我也知道我殺不了趙襄子,但我我必須殺他。不為別的,就為了讓那些嫁兩個男人的女子羞愧,也讓像這些女子一樣的男子羞愧。

  豫讓太有趣了。他説我就是一坨屎,但我這坨屎不同於其他的屎,我是會閃閃發光的一坨。你想啊,一坨屎扔到土裏,那是發揮了它本來就有的價值,沒有任何的附加價值。一個人就像一坨屎,他的價值不是那一百斤,而是在於附加值。如果這坨屎扔在國君的臉上,那這坨屎就有了政治價值和歷史文化價值。所以,屎的價值不在於他的顏色氣味,而是看他塗在那裏。看來,豫讓在宮中塗抹廁所牆壁的時候對人生進行了嚴肅深刻的思考,而且思考的深度絕對比茅坑的深多了。

  經過了深刻的思想政治工作,豫讓就開始去找趙襄子復仇。他找到一處趙襄子出行必經的橋下躲起來,等到趙襄子經過的時候,打算跳了出來,準備刺殺。然而好像春秋時的馬也懂得幽默。趙襄子的馬到了橋頭就不走了,一個勁兒地叫。趙襄子一聽,就説:“這一定是豫讓。”部下一搜,果然搜出了豫讓。

  老人讀到此處就忍不住啦。這也太有趣了。趙襄子和那馬好像有着默契,而馬和豫讓之間也好像有着默契。這麼默契的聯繫,恐怕只能用神鬼來解釋吧。但更有趣的在後面發生的事情,就是把斯比爾伯格請來也絕對導不出這樣的情節。

  豫讓出來了,直挺挺地站在趙襄子部下前面。趙襄子就説了:“豫讓啊,你要殺我不就是要個名嗎?我已經給你了呀。就説名吧,你以前伺候範氏和中行氏,智伯把兩氏滅了,你就開始抱智伯的大腿了。從你抱智伯大腿的那一刻起,你的名就比屎還臭了。你怎麼還有臉説為智伯報仇啊。”這趙襄子説話也挺損的,説話不揭短,打人莫打臉。趙襄子這幾句話,把豫讓的傷疤揭下來,恨恨地摔在了豫讓的臉上。趙襄子就想啊,我撕下你的麪皮,看你還有什麼臉説報仇的事。

  豫讓還是不含糊,抬頭就説:“我以前伺候兩氏的時候,他們把我像普通人一樣的看待。我伺候智伯,智伯把我當國士一樣的看待。能一樣嗎?”國士,就是一個國家中最優秀的人。豫讓的意思很明確了。趙襄子就感嘆,這樣的人多好。這樣吧,豫讓啊,我已經被你打動啦,你走吧,不要讓我再看到你。如果再看到你了,可不會像今天這樣輕易放過你了。説完就讓部下開路。

  “慢!”豫讓擋在了趙襄子衞士的面前。

  趙襄子一定愣了,部下也愣了。

  豫讓這時候才説,這樣吧,趙襄子啊,你把你的衣服脱下來,讓我刺幾劍,就當是我刺過你了。我完成了我的事業,你也成就了你的美名。現在做什麼事情也講究個雙贏。我要殺了你,我完成了事業,你卻沒有任何收穫,百百失去了性命,這是我的單贏。這不是我做事的風格,我不能那麼做。現在我退一步,你看怎樣?

  趙襄子一聽,太在理了。這豫讓真是個人才,可惜不是我的部下,可惜我的大腿不能讓他抱抱,可惜啊。於是就脱下外套,讓部下遞給了豫讓。

  豫讓面對着趙襄子的外套,凝神運氣,氣沉丹田,暴喝一聲,高高躍起,輕輕落下,對着趙襄子的外套連刺三劍。刺完,扔了劍,閉着眼等死。

  豫讓的武藝一定不高強。《史記》中的刺客好像武藝都不高強,而豫讓是其中最差的。然而這一場表演卻讓我笑着含淚。趙襄子和豫讓的表演讓我對現在那些憑着臉蛋兒博取搜視率和點擊率的人嗤之以鼻,特別是其中一個鱷魚臉的女子演員表示三次嗤之以鼻。這裏説明一下所謂鱷魚臉,就是在表演中面無表情,像鱷魚一樣永遠是一副面孔。我甚至建議給豫讓一個最佳男豬腳,給趙襄子一個最佳男配角的獎項,以表彰他們在中國歷史上濃墨重彩的一演。當然,我的建議在許多人看來連嗤之以鼻也不必。

  然而想完了這些我卻笑了,而且笑得差點兒從椅子上掉下去。這也太有趣了。

  趙襄子不傻呀,這筆買賣不錯,不過是壞了一件衣服,卻可以獲得禮讓天下名士的美名。要知道,像趙襄子那樣的人,就缺名聲這一項了。豫讓也不傻,自己活得還不如一坨屎,現在這坨屎藉着趙襄子而開始閃出金光,附加值槓槓的。兩個人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並且都超出了預期,實現了雙贏。我以為,這是春秋時期最成功的一起買賣。

  司馬遷寫豫讓時心中一定非常複雜,他也是一個閹人,心裏也有着一股子為了名聲可以不惜性命的俠氣。我猜測他在松明子的照亮中寫完這個故事時,一定忍不住笑出聲來吧。這個世界的幽默在於人人都在表演,並且沉醉於自己扮演的角色而不自覺。而能夠表演的如豫讓和趙襄子的,整個歷史,又有幾個人?

  附文:《史記·刺客列傳·豫讓》

  豫讓者,晉人也,故嘗事範氏及中行氏,而無所知名。去而事智伯,智伯甚尊寵之。及智伯伐趙襄子,趙襄子與韓、魏合謀滅智伯,滅智伯之後而三分其地。趙襄子最怨智伯,漆其頭以為飲器。豫讓遁逃山中,曰:“嗟乎!士為知己者死,女為説己者容。今智伯知我,我必為報讎而死,以報智伯,則吾魂魄不愧矣。”乃變名姓為刑人,入宮塗廁,中挾匕首,欲以刺襄子。襄子如廁,心動,執問塗廁之刑人,則豫讓,內持刀兵,曰:“欲為智伯報仇!”左右欲誅之。襄子曰:“彼義人也,吾謹避之耳。且智伯亡無後,而其臣欲為報仇,此天下之賢人也。”卒釋去之。

  居頃之,豫讓又漆身為厲,吞炭為啞,使形狀不可知,行乞於市。其妻不識也。行見其友,其友識之,曰:“汝非豫讓邪?”曰:“我是也。”其友為泣曰:“以子之才,委質而臣事襄子,襄子必近幸子。近幸子,乃為所欲,顧不易邪?何乃殘身苦形,欲以求報襄子,不亦難乎!”豫讓曰:“既已委質臣事人,而求殺之,是懷二心以事其君也。且吾所為者極難耳!然所以為此者,將以愧天下後世之為人臣懷二心以事其君者也。”

  既去,頃之,襄子當出,豫讓伏於所當過之橋下。襄子至橋,馬驚,襄子曰:“此必是豫讓也。”使人問之,果豫讓也。於是襄子乃數豫讓曰:“子不嘗事範、中行氏乎?智伯盡滅之,而子不為報讎,而反委質臣於智伯。智伯亦已死矣,而子獨何以為之報讎之深也?”豫讓曰:“臣事範、中行氏,範、中行氏皆眾人遇我,我故眾人報之。至於智伯,國士遇我,我故國士報之。”襄子喟然嘆息而泣曰:“嗟乎豫子!子之為智伯,名既成矣,而寡人赦子,亦已足矣。子其自為計,寡人不復釋子!”使兵圍之。豫讓曰:“臣聞明主不掩人之美,而忠臣有死名之義。前君已寬赦臣,天下莫不稱君之賢。今日之事,臣固伏誅,然願請君之衣而擊之,焉以致報讎之意,則雖死不恨。非所敢望也,敢布腹心!”於是襄子大義之,乃使使持衣與豫讓。豫讓拔劍三躍而擊之,曰:“吾可以下報智伯矣!”遂伏劍自殺。死之日,趙國志士聞之,皆為涕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