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文學向來有古代四大美女的説法,即西施、王昭君、貂蟬、楊玉環。其中以距今2500年的春秋末年的西施生活的年代最為久遠,可以説,西施是經過了近千年的文學演繹,才成為傳世的所謂“四大美女”之首的。
越人長啥樣
按照史籍上的説法,西施是浙江諸暨人,今天的諸暨(屬紹興市)地處寧紹平原的南緣,在人文地理上屬於囊括浙北、上海及蘇南的北部吳語地區,即傳統意義上的“江南”(如今狹義的“長三角 ”)。但有一個很大的可能,西施的長相與今天典型的江南佳麗,並不太一樣。
1983版電視劇《西施》董智芝飾演的西施
當代學者通過對Y染色體DNA這種純父系遺傳、信息量大、穩定、特異的絕佳遺傳標記的研究,已經成功構建了穩定的發生於非洲的全人類譜系樹。同樣正是根據當代分子人類學的研究成果,浙江省的漢族人口中出現M119的Y染色體DNA基因突變的比例達到26%,是全國漢族中最高的,而這個M119基因突變普遍存在於今天的壯侗語族民族(包括中國的壯族、傣族、侗族、境外的泰族、撣族)之中,外族少有這些遺傳標記,特別是在歷史上與“百越”族羣接觸少的羣體更為罕有。這就暗示,浙江在歷史上發生過漢族與壯侗民族間的基因交換,所以這一地區現代的漢族羣體中保留了相當比例的“百越”族羣特徵遺傳標記。
當代壯侗語族分佈區
語言學的研究也證實了浙江早期的居民屬於當代壯侗民族的前身——史籍記載分佈於會稽(今蘇南浙北)到交趾(今越南北部)的“百越”。春秋時期的越國留下的口語文學記錄極少,明指越人所作而且內容完整、原語譯語都齊備的則只有《越人擁楫歌》。當代語言學家鄭張尚芳採用壯侗語中文字形式較古老的泰文為主成功將其破譯,證明春秋越人的語言係一種壯侗語。而遺留至今的江蘇、浙江一帶的古老地名,也可以用壯侗語進行譯解,譬如餘杭、餘姚的“餘”,不是“發語詞”而是“地方”的意思,而“姑蘇”則是“令人稱心的地方”。至於春秋時期越王的名字,也可以通過壯侗語得到合理的解釋,譬如根據《史記》的記載,勾踐死後的祀號是“菼執”,這自然不可能是這兩個字的含義“拿着蘆葦”,而是“初始之宗神”,想來也只有這般崇高的尊號才配得上“號為霸王”的勾踐的功業。
上世紀70年代,考古學家在距離諸暨並不是很遠的餘姚河姆渡發現了距今7000年的人類遺址,作為江南本土居民無可爭議的祖先,河姆渡人的長相想來與春秋時期越人(包括西施)相差不會太遠。1978年3月,河姆渡遺址第二次考古發掘結束不久,人類學家韓康信、潘其風先生來到浙江省考古所設在河姆渡遺址西側的文物庫房,對第二、三文化層出土、保存較好的13具人骨架進行測量、鑑定,根據頭部骨縫癒合情況,出牙和牙齒磨損度以及骨骼的形狀、長度,對他們的年齡、性別、體形、人種做出認定。鑑定的結果是,河姆渡先民屬於中等個子的蒙古人種,身子挺直,四肢強健,身材勻稱。他們生有一副長形面孔,前額寬廣前突,眼眶較低,鼻子扁平,鼻樑較低微露,兩顆門齒很顯眼,體形外貌十分接近現代的廣東、廣西和臨近的東南亞壯侗民族居民。換句話説,從今天的眼光看,西施大概不太像是一位江南女子,反而更像是嶺南或者是泰國的女子了。
河姆渡人復原像
紋身與鑿齒
如果説,河姆渡人的長相只能基於基因與考古的研究的話,他們的後人,西施時代的越人長相則可以進一步通過史籍上的記載瞭解。《戰國策?趙策》裏提到,被髮文身,錯臂左衽,甌越之民也。黑齒雕題,鯷冠秫縫,大吳之國也,這裏的“甌越之民”與“大吳之國”實際沒有區別,指的都是春秋時期的吳、越兩國。《呂氏春秋》就説過,“夫吳之與越也,接土鄰境,壤交通屬;習俗同,言語通”;後世秦始皇設會稽郡於江南,郡治卻在吳縣(今蘇州);而越國古都所在山陰、會稽(今紹興)也被算作“三吳”之一,乃至到了宋代的《廣韻》裏,“吳”的解釋還是隻有一個,“即吳越”,這些都説明春秋時期吳、越雖是彼此敵對的兩國,實為一體,風土人情都是相同的,同樣都是“被髮文身”、“黑齒雕題”。
秦代在吳越故地建立的會稽郡
“被(斷)發文身”比較容易理解,記載吳越“斷髮文身”的材料頗多。《史記?吳泰伯世家》裏説,周室的太伯、仲雍來到吳地後,入鄉隨俗,“斷髮文身”;《史記?越世家》同樣記載,夏少康之庶子封於會秘時,“文身斷髮,披草萊至邑焉”。至於“文(紋)身”,高誘注《淮南子》説“越人以箴刺皮為龍紋”,即用針刺花紋於皮膚,再以墨或丹青塗之,使之成為永久性的紋飾,這與近代的文身方法相似。關於越人紋身的目的,當代壯侗民族之一的黎族的女子在十二三至十六七歲間紋於“面部、胸部、臀部、腿部四處”,作為長大成人的禮儀,或可備一説。這與中原華夏族所固有的那種“身體膚髮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的傳統倫理道德觀念截然相悖,故被中原人視為異俗而在史書中屢加記載。不過在當代人看來,頭髮長短本來就是個人自由,何況西施系一女子,披肩長髮抑或垂耳短髮根本就是無所謂的事情,即便身上刺有紋身,也只是彰顯自己的個性,無可無不可。
相比之下,“黑齒雕題”就有些不尋常。“黑齒”者並非天生齒黑,而是由於習俗嗜食檳榔之故。初吃時口紅紫似噴血,久則深若黑漆然,甚至於故意將鐵屑浸入酒、茶、醋中使其出黑水,然後用羽毛、筆刷塗在牙齒上,把牙齒染黑,以為美觀。宋代的周去非在《嶺外代答》裏就記載,當時“自福建、下四川與廣東、西路皆食檳榔。客至不設茶,唯以檳榔為禮。……不論貧富長幼男女,自朝至暮,寧不食飯,唯嗜檳榔。……每逢人則黑齒朱唇,數人聚會,則朱殷遍地,實可厭惡。”甚至近代的日本也有這樣的習俗,清代駐日公使何如璋就説長崎女子出嫁時就要“黑其齒”,而且這是日本“舊俗皆然,殊為可怪”。實事求是地説,把牙齒染黑實在不符合東亞傳統的“唇紅齒白”的美女標準,而且也與現代審美觀念相悖,故而甚至現代日本的古裝劇裏愈來愈罕見女演員會為了忠實史實而去染黑牙齒了——但西施的牙齒,可能就是黑的。
黑齒的日本女子形象
想象的美女
考古發現甚至還有更令人沮喪的猜測——西施可能沒有門牙。在距今3900-3600年的江南土著文化崧澤文化的一個遺址裏,在可供觀察的4具頭骨中,就發現2個青年女性個體有拔牙,其中一個個體將上齶右側門齒拔去,左側門齒的齒根尚殘留在齒槽裏。同時,根據史籍的記載,漢晉以來,在我國南方、西南地區屬於百越系統的俚、僚、黎各族羣中,也保留有男女青年婚前施行拔牙(鑿齒)的習俗,比如《太平御覽》載《欽州風俗》就説,欽州“又有僚子,椎髻鑿齒”。以今天的眼光看,缺少門齒的西施還能算得上是美女麼?
實際上,先秦典籍中提及西施的雖不少,但均語焉不詳,只是片語只言,更談不上留下關於西施容貌的詳細資料。譬如墨子生於越滅吳前後,與吳越故事的年代相距相當之近,但他在《墨子》裏也只簡單地説,“(西施)其美也”。直到東漢時期,隨着兩部記述吳越爭霸歷史的野史,《越絕書》與《吳越春秋》的面世,漸漸有了一個大致清楚而又稍顯簡略的“復國”故事梗概,西施的形象才開始豐滿起來,成為吳越爭霸鬥爭中美人計的主角。
上世紀50年代,浙江紹興出土了兩面東漢早期的吳越人物畫像銅鏡。鏡背圖像分四區,其內容與題款分別是:吳王夫差、忠臣伍子胥、越王和范蠡、王女二人。畫中吳王側目怒視伍子胥,而伍子胥則慷慨激昂、拔劍欲刎; 另一區中的越王勾踐與范蠡似在商談國事;相鄰區間中的“越王二女(可能即是西施與《吳越春秋》所説勾踐獻給吳王的另一美女鄭旦)”則是身着寬袖長裙,亭亭玉立,身旁還有寶器,已經成為經典的中原美女的形象。至於首次將西施描繪成浣紗之女(原本是“苧蘿山鬻薪之女”),更要晚至魏晉南北朝時期了。
諸暨的浣紗女西施石像
作為想象中的美女,西施的形象在唐代更顯豐滿,以西施為題材的詩詞、小説、戲曲等更是方興未艾。初唐年間的宋之問的《浣紗篇贈陸上人》已經把西施寫成“鳥驚入松蘿,魚沉畏荷花”的“顏如花”; 而李白則是唐人中對西施關注較多的一位詩人,涉及西施的詩歌有十幾首,豐富充實了西施形象,將其刻畫得栩栩如生、有血有肉。其中《西施》就以俊逸之筆描述了一個動人的情節:“西施越溪女,出自薴蘿山。秀色掩今古,荷花羞玉顏。浣紗弄碧水,自與清波間。皓齒口難開,沉吟碧雲間。勾踐徵絕豔,揚蛾入吳關。提攜館娃宮,杳渺詎可攀。一破夫差國,千秋竟不還。”正是李太白揮墨淋漓,形象地刻畫出一個活靈活現的西施,讓後人對西施之美有了直接的感官認識:“風動荷花水殿香,姑蘇台上宴吳王。西施醉舞嬌無力,笑倚東窗白玉牀。”這首《口號吳王美人半醉》彷彿令人看到,在風吹蓮舞、清香撲鼻的姑蘇台上,酣醉的西施舞出了萬般風情,她無力地倚着,嬌憐可愛,美豔驚人,攝魂奪魄。可以説,到了距離春秋時期已經超過一千年的唐代,作為一個文學形象的西施已經完全成為中原士大夫們想象中的古典美女,而與其的本來面貌大相徑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