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明高濂《飲饌服食箋》,見一種別緻的“蒜梅”:
“青硬梅子二斤,大蒜一斤,或囊剝淨,炒鹽三兩,酌量水煎湯,停冷浸之。候五十日後滷水將變色,傾出再煎,其水停冷浸之,入瓶。至七月後食。梅無酸味,蒜無葷氣也。”
梅子與大蒜相互借重,算得是挖空心思,着意求新。自然,這是一清雅的吃法,費物無多,耗神耗時卻不少,非閒情不辦。我唯有一不滿,即“蒜無葷氣也”,蒜固有葷氣,或為許多人不樂,不過若使蒜盡除其葷氣,消泯其本性,是不是也少了些許意味?這不禁讓我憶起打小食蒜的一些方式,雖無甚特別,卻是葷氣不去,浸入脾胃也。
極乾脆直接的,乃吃生蒜。蒜生吃,難以白口,太辣,是要就他種食物的。我用饃饃,時非正餐(因正餐有菜,不必以生蒜輔之),而是瘋跑瘋玩的間隙,忽感肚餓,又不到飯點,就奔到廚房,抓起筐內涼饃,以此充飢。吃饃,涼且不鬆軟,是不太容易嚥下的,就要有簡單的佐餐之物,廚間也就葱、蒜、姜現成(家裏不食辣,無辣椒)——對葱興趣不大,姜不敢吃,標的物僅蒜耳。從蒜頭上取兩枚,剝去皮,洗不洗均可,後即右手饃,左手蒜,咬嚼下去。饃初嘗,幹,沒太多滋味,細品,有回甘,那是小麥澱粉的清香,略甜;生蒜的辣,葷氣,與饃饃的滋味合奏,實在是有些快意的。一個饃饃,兩枚生蒜即可,多則消受不了。
此吃法簡單至極,不過是因陋就簡,快速墊墊唱空城計的肚子而已,但日後卻發現,此乃食蒜中的“白描”,無藻飾無曲折,極能保留真味。雖説北方吃餃子、餡餅、拌麪,或涼素涼葷類,都可吃生蒜(或搗為蒜泥),但我總覺得,上述食物本身的味道相對而言濃烈了些,生蒜只是陪襯,並非主力,其味被掩蓋許多,遠不及與淡味饃饃同食,左弓右弩,相得益彰矣。
幼時小小感冒,母親多會拿幾頭蒜,散開放在火爐的鐵蓋上烤熟,讓我吃。本意並非食物,而是治感冒的偏方(雖然似用處不大)。我亦不太在意其療效如何,因烤制與食用的過程更為孩童喜見。
爐雖非紅泥小火爐,但也不會大,徑半尺,齊膝高罷了。搬小凳子圍爐而坐,手足烘之,冬日是愜意的。爐蓋在火的運力下,已是很熱,揩淨,將散開留皮的生蒜均勻放幾枚上去,靜等其變化。少許時間,眼見得蒜皮顏色加深,向焦黃一面漸進,有熟蒜香透出來,慢悠悠,濃烈。手翻一下蒜,換個面,嫌燙,筷子亦可。熟蒜的氣味,與生蒜迥然,盡人皆知,而其擴散,滿屋薰薰然,或有人喜,或有人厭(因葷氣雖然轉化,仍為葷氣)。待得蒜兩面皆熟透,拿下來,去皮,看到原本白生生的蒜已呈金黃,硬脆化為酥軟。放入口中,生蒜的刺激味道全無,唯餘醇香之感。
許多年之後,看到燒烤攤上,已有烤蒜這一品種,烤則烤耳,且塗抹不少調料。不過,這樣刻意去吃,量亦不少,去我兒時記憶遠矣,因少了遊戲心態,趣味亦乏了些。
適才所談均為零吃,所費蒜之材料甚少,而另一種菜的吃法,即大大不同了。仍是熟做,曰炒蒜。此菜所用材料有些限制,就是要用新蒜,新出的,且飽滿,炒出來口感方好。約四五兩,去皮,洗淨,以刀剖片,薄厚適中,易入味,亦不粘鍋。這麼些蒜切完,可裝大半盤,之後淋油入鍋,熱則將蒜片倒入(因蒜即為調味料,不必再加別的葱姜類),翻炒,加少許醬油,調色用,蒜片會漸呈金黃與絳紅交織。火候須注意,不可過,過頭即全熟,丟卻脆感,當然也不可太輕,否則辣味留下太多。也就在恰到好處時,出鍋,傾入盤中。
此菜的特出,在於材料的單純,全為新蒜,不摻雜別種。品嚐之,入口尚脆,卻又無甚辣味,因蒜片在熟與不熟的邊緣,增一分不可,減一分亦不可。其味特別,柔膩爽脆,葷氣繚繞,在有與無間徘徊。
蒜這什物,常招來兩種截然的態度,喜的,或厭的,那麼我稍稍談論之,想來亦會有不同感受的觀者。不過不要緊,勿管承載物為何,其間記憶透露出的某些情緒,總也是相通的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