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防“老人”被騙的戰鬥
前兩天看到這篇日誌，勾起了我長久以來的無名火。
“ 你外婆上當受騙無數次。” 我爸説對我，“你知道的只有一小部分，還有很多她自己都沒好意思講，過了很久才告訴我們。加上這些年你不在家，好多事情也沒告訴你，告訴你又要把你給氣死。”
我外婆也是一路從90年代的初級虛假營銷裏走過來的人，那個時候屬於全民普遍認為“ 電視上都播了廣告，怎麼會有假” ，“馬家軍喝的東西，怎麼可能不好”，“唐國強都推薦了，能差嗎” 的時代，包括我父母那一代人也曾那麼天真過。所以想想我家老人曾經一盒盒喝過的中華鱉精，曾經買過一代二代三代的哈慈五行針，只能説是時代的眼淚，而並沒有真的錯到荒謬離譜的地步。畢竟我曾經也是因為皮膚不好，聽我姑姑的話，吃了很多“ 蛇粉膠囊”的人，不敢細想。
我高中時期，家裏給外婆在一個城郊的新小區買了房子。新式小區非常安靜整潔，綠化接近園林標準，最先進的是住宅樓裏有輪椅過道。直接導致了本市家庭條件稍好的都給自家老人在新小區置屋，一時間，整個小區90%的住户，都是老人。
很快各路騙子營銷團伙就發現了這個寶礦，隔三差五地駐紮個幾天，能把全小區老人騙個精光。而老人們也不負所望，一有騙子前來賣東西，搞免費體檢，就老姐姐老妹妹，你拉我我拉你，呼朋引伴地前去上當。
我大一時家中忽然投資失敗，經濟窘困，我又要出國，那一年我就拼了命勤工儉學，賺的錢對於幫助家裏當然是杯水車薪，但能夠大大幫助我自己的日常開銷，到了快學期末，還攢下來1500. 我又開心又自豪，想了又想，決定什麼也不買，把這個錢拿去給外婆補牙。
我外婆曾經幹過一件事，她的牙爛到不行，人都已經去了醫院，結果一問價錢又從椅子上跳起來，大聲嚷嚷不補了!我爸媽反覆相勸，現在早不是十年前啦，現在補牙就是這個價錢啊。我外婆被害妄想症發作，覺得這個吸血的社會要亡她，醫院是賊窩，醫生沒一個好東西，而她是不會屈服的。
於是很快她找到了陋巷裏的無證補牙小攤(不要以為老人缺乏資訊，與社會脱節，當他們想找這種地方，總是第一個找到)，花了幾十塊錢補了三顆牙。用了不知道什麼可怕材料。結果那三顆牙很快發炎漏膿水，臭不可聞，臉痛得歪掉，被我舅舅發現，大怒，捉她去醫院，把三顆牙給拔掉了。
經此一役我拿着1500塊錢，痛心疾首地找她談。我説外婆，這個錢是我掙的，不是我爸媽給的，我現在憑自己本身掙到錢，你高不高興。我外婆説高興，好高興，我寶貝外孫女長大了。
我説外婆，現在我覺得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讓你把牙補好，這樣你才能吃好睡好。我省了這筆錢，覺得千重要萬重要，沒有比你補牙更重要，你拿着這個錢，去把爛牙都補了，去正正規規的醫院，去看牙科醫生，你能不能保證?這是我長這麼大第一次賺這麼多錢，就想看你把牙補了，你明不明白我的用心?
我外婆快要哭了，看樣子是感動得不行，把錢收下，又説了一堆我外孫女懂事孝順，千好萬好之類的話。她説她保證下個禮拜就去看牙。我還挺高興的，覺得自己做了一件大事。
結果她前腳拿了錢，後腳就在小區裏追着喇叭大騙特騙的騙子那裏，買了一套“ 具有傳世價值的名人字畫”，“ 鎏金鑲邊，華美大氣”，“自己收藏，送親友，送子女，都意義非凡”，她得意到不行，繃不住拿出來先跟我爸炫耀了一番，説要送給若錦當傳家寶。
我爸看了那套花了一千多買來的精裝掛曆，套色印刷都錯位，金粉嘩啦啦往下撒，就算擺在家裏當掛曆，都是品位極差的一套劣質印刷品。我爸當場氣得翻白眼，回到家裏跟我説了這件事，我二人捶胸頓足，七竅生煙。那種滔天的憤怒我至今都記得。
雖然日後我家裏的老人還是陸陸續續上各種大當小當，吃各種危險物品，參加各種荒謬的講座，買基金賠掉棺材本等等。不過最讓我憤怒還是這一次。畢竟那是我第一次賺到這麼多錢，我還短暫地幻想過用那筆錢買東西給我自己來着。
我奶奶一生被我爺爺控制，平時買個什麼東西還要看爺爺臉色，沒有金錢上的自由，所以間接導致了上當受騙的機會不太多，我爸稍許放心些。結果有一次我們去探望爺爺奶奶，還是在後廚發現了可怕的東西。
我爸發現了一包塑料袋裝的，極其可怕的白蟲子。已經幹掉了，硬邦邦的，但是白花花，圓滾滾，栩栩如生，特別瘮人，看起來蠻像馬蜂的幼蟲。
我爸趕緊去問：“ 爸，媽，這什麼鬼東西?”
我爺爺奶奶説是在菜市場買的蟲草，50塊錢一斤，他們天天泡水喝。
我爸氣得要死，説這哪裏是什麼蟲草???蟲草根本不是這個樣子，也不可能是這個價錢。
爺爺奶奶一口咬定這就是蟲草，這不是蟲草能是什麼?總之就是完全拒絕相信我爸的科普。
我只好換個説法，我説爺爺奶奶，蟲子這種東西，裏面就是一泡水，如果曬乾了，一定是癟的，不可能是這種硬邦邦，但是還圓滾滾的樣子。這蟲子還保持着形狀，是不正常的，一定用了什麼別的化學處理藥劑。
這一番才讓我爺爺勉強接受，扔掉了那包蟲子。
到了最近兩年，我們家人才真真切切瞭解到了信息泄露的可怕，以及騙術已經到了何等高超的地步，賣東西騙老人什麼的，太小兒科了。
尤其是涉及到家人之間買房，過户，或者金錢上倒來倒去的行為，基本上一家人的信息和親屬關係已經暴露個遍，犯罪團伙很輕易就將一家人的動向掌握在手上，找弱點擊破。
一年前有個女人一直打電話給我外婆，一開始的説法是：
“ 若錦外婆啊，你好啊，我是若錦的同學哎，若錦昨天又回北京了吧? 我就打個電話來跟你説身體健康哎，外婆你要保重啊。”
我確實前一天回了北京。可不可怕?
我外婆信以為真，以為是我同學，還和她寒暄了一段時間。
再後來，每隔幾個月，這個人都會打電話來問候我外婆，每次都説一些跟我，跟我父母非常吻合的信息，彷彿真的是我知己好友，好到不當外人的姐妹。
後來忽然有一天，我外婆接到電話，電話裏那個人説若錦媽媽跟她合夥一個金錢上的項目，結果有了麻煩，現在若錦媽就在她身邊，“XX(我媽名字)，哎??哎!!!” 緊接着是一陣爭吵聲，刺耳的摩擦聲，然後電話就掛了。
我外婆嚇到魂不附體，以為我媽出了事，她開始拼命打我媽，我爸，我舅舅和我的電話。打通了我爸，我爸聽了之後説：“ 絕不可能!肯定有問題!我和若錦媽從來不知道有這麼一個人，若錦的好朋友們我們都認識，她們沒有人知道你的電話號碼，也絕對不會經常給你打電話，從現在開始，你任何電話都不要接。”
接着我爸緊急地告訴我外婆，他會以三長兩短的暗號方式給外婆打電話，如果不是三長兩短，即使來電顯示是自家人，都不準接。
因為我爸反應過來現在騙子廣泛使用顯號軟件，可以顯示出任何想要的號碼。還有變聲器，可以極為接近地模仿別人聲音。按照慣例，在營造出我媽出事的假象後，很快就會有人以我媽或者若錦，甚至他自己的身份給我外婆打電話了。
我爸跟我媽聯繫上，把信息都通知到，才給雙雙給外婆打電話讓她放心，解釋了來龍去脈，分析了騙子的手段，總算穩定了外婆的情緒。
然而老人家還是嚇得魂不附體，很久以後跟我説起這件事，兩隻手都在抖。
縱然我父母見慣騙局，然而還是防不勝防，被騙了一次。
年初我媽找了一份新工作，上工第二天晚上，她的領導A給她打電話：
“XX，你還在不在辦公室?”
我媽：“ 已經下班了，怎麼了?”
“ 哦，那你明天一早上班，先到我辦公室來一趟。”
第二天一早，我媽前腳到辦公室，後腳接到領導A電話，説現在十分緊急需要2萬匯到他賬上，財務要9點才上班，讓我媽先匯。
我媽多了個心眼，還問了一下辦公室裏的領導B，領導B立即點頭，表示對所需款的項目知情。我媽説可是我賬户上沒2萬。領導B説，沒關係，我來匯。
結果領導B很快匯了2萬給那個賬户。
十分鐘後，領導A又打電話來了，説不夠，需要再多4萬，立刻。
這下領導B一拍桌子説完蛋了上當了!!!!!!!
二人立刻打領導A電話，領導A 正在會議室裏跟另外幾個經理開會，表示莫名其妙，他一直在開會，根本沒給我媽打過電話。
事件緊急，三人立刻報警，警察也很快着手處理，但再快也快不過犯罪分子，錢早就被轉到境外，追無可追。
後來得到資訊，現在的金融詐騙分子，不僅用顯號軟件，變聲器，甚至對很多公司的網絡，電話都採用黑客技術進行監聽，分分鐘抓到可趁之機，騙了錢就轉移，短短几秒便無影無蹤。
我老媽思量再三，覺得起因還是在自己，又考慮到新公司的人情，決定吃個悶虧，自己出2萬給領導B。
事後説起這件事，她搖搖頭，覺得不可思議。再怎麼精明，見慣騙局，也不可能24小時，像防賊一樣防範身邊所有人所有事。
很多人説要多關懷老人，多跟老人交流，才能防止他們資訊滯後，上當受騙。
實際上信息根本不可能依賴人對人的口授。就像十歲以後有基本閲讀能力以後，我們對信息的接收也不可能靠與父母聊天，而是自己閲讀，上網，看電視電影。同樣，中老年人攝取信息也是依靠他們自己的朋友圈，老兄弟老姐妹老街坊，電視廣播等。
回憶我們十幾歲的時候，家長不讓我們玩遊戲，上網，看閒書，早戀，反覆講這些事的害處，有用嗎?
即使沒收零花錢，手機，翻抽屜，強迫我們剪短髮，穿校服，也沒用。該上網上網，該早戀早戀。有壞處?那要我自己痛過才知道。
老人也是一樣。
一個人一旦被某個念頭魘住，十匹馬也拉不回來，他只堅信他願意相信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