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瓣一刻:蠢貨一定要有錢

  2016年2月去了趟潮州,參加一個活動。活動結束後我們打算坐三輪摩托回酒店,上車時講價,他要十五,我們説十塊他不肯,説:好遠的!好吧好吧,之前跟李梓新老師打聽,他也是説蹦蹦蠻貴的,大概是這個價。

豆瓣一刻:蠢貨一定要有錢

  對,這種車在我家叫蹦蹦。潮州這裏還是敞篷的。我和東東買了點削好的荸薺,裹緊了圍巾和大衣坐在敞篷蹦蹦裏,邊吃邊兜風,感覺很瀟灑。開了一段兒以後,覺得還真是挺遠的,步行確實費勁。又開了一段,發現車又左拐了。接着左拐,左拐,再左拐,拐成一個圈兒。下車後,我們什麼都沒説遞錢給師傅,他卻賣力地指着來時的方向,説:看,這麼遠,才15塊真的不貴。我差點噗了出來。

  天氣其實挺冷的,他為了多收錢,貨真價實地繞了價值15元的路吧。真的是個老實人啊。

  晚上吃完飯去街上逛一逛,其實也沒有什麼特別的東西。在雜貨店看到一個小竹簍,花樣挺好看,做水果籃兒挺好,這樣我就不用把橙子並排擺在桌子上了。所以就問問多少錢。膀大腰圓的老闆娘兩隻手抄在肚子前面,頭歪在一邊:嗯,這個……要賣……

  在這沉默中她實在是太喜形於色,臉龐好像一台提詞機,都可以照着唸了:這倆人,説着普通話,一看就是遊客,手上已經拎了不少東西,看來整條街都已經把她們宰了一遍……必然是傻,但是到底有多傻呢?還是要賭一把的……

  看到這裏,我心想:這個10塊錢上下的東西,估計要開到35。

  “就算85吧!”提詞機關上了,老闆娘抄着的手抬起來又壓了壓,下定了決心。

  賭這麼大!我和東東都笑了起來。想起老闆娘手扶在肚子上眼珠轉來轉去,想了又想的樣子,實在是太好笑了。我給東東演了兩遍“準備賭一把的雜貨店老闆娘”,她説我學得很像。我覺得潮州小生意人真的很純真。

  各個小城宰外地人的方式還是不太一樣。像在我家,遇到外地人,也是有點宰人於色,但是我們家做生意的人,在宰第一次見到的外地人時,會賭得比較小,只貴一點點,還是可以保證這次生意能做成的那個程度。因為在我家,人們對外地人多少會有一點莫名的尊敬,開出一個略高的價格,主要是無法克服“必須多賺錢”的本能。

  最刁的是那種跑車的司機。我縣地處三省交界,我們管臨近地區的居民都叫什麼佬。“湖北佬”“江西佬”“太湖佬”,這種稱呼帶着一點智力上的蔑視和精神上的打壓,以便在心理上形成一種很有精神頭兒的優勢。當然鄰居對我們也是一樣,管我們叫“宿松佬”。這就是大家活成一團的基礎。


  跑車的司機見過世面,已經克服了對人類(包括外地人)的尊敬,宰起來絕不會手軟。我這種過年才回家的準外地人,就是一坨坨手上拉着沉重的行李,身上揣着錢,腦子發懵,精神在春運中即將崩潰,並且無論如何一定要回家的肥羊。一旦步出站台,就會被我的老鄉們團團圍住,連拉帶踹塞進一部臭烘烘的面的晃到縣城,再被要一個很驚訝的價格坐上蹦蹦。我對此沒有怨言。每到這種叫賣車座的吶喊,濃烈汽油柴油氣味和逆來順受的情緒把我灌滿時,我就確切地知道:到家了。

豆瓣一刻:蠢貨一定要有錢

  這是他們一年中豐收的季節,依靠旺盛的精神,充沛的體力和隨機應變的決心,把肥羊們趕上車,在他們到家前的最後一站儘量挖出更多的錢,然後再擠在這個小城裏熱烘烘地一起過年。其實生活在這麼小的縣城裏,説不定哪天和家人一起上街,或者誰來串門的時候,就會發現是熟人甚至是親戚。但也沒什麼好尷尬的,一碼歸一碼,他們能立刻轉變角色,成為一個知根知底,心疼我們的,自己人。

  不過,有個小城好像真的不宰人,那個地方是京郊的密雲。我在那裏工作的時間離現在已經近十年了。有一回我下班回家買菜,算完賬該找我兩毛錢。我指着地上一塊錢一把的小葱説,兩毛不要找了,給我一根小葱吧。賣菜的大媽愣了一下,然後突然就怒了:我這一塊錢一把的葱!你拿了一根後面兒的人怎麼買?

  還有一回我和我室友去百貨大樓買一個電視機用的轉接頭。我們屋子裏房東給的那個電視機比較老,接VCD機的話,必須加一個轉接頭。看到百貨大樓這個名字就知道了,裏面是那種玻璃櫃台,五金件兒擺在裏頭賣。我們點着櫃枱玻璃:要那個轉接頭。

  售貨員看了一眼:買了幹啥?

  我室友:裝電視上接VCD。

  售貨員:甭買了裝不了。

  室友:裝得了,我在家看過的。

  售貨員:我説裝不了就是裝不了,你怎麼還不信呢?

  室友:我在家看過的我還不知道嗎?

  售貨員:我跟你説了裝不了!不賣不賣!

  驚訝!我室友轉身回家,把電視機抱到百貨大樓去,把轉接頭買回來了。回來也沒生氣,只説:“我拿去他就明白了。”真橫,真霸道。

  對了,室友本不是密雲人,不過那時已經轉了密雲户口。

  還有一回我買酸奶,大肚瓷瓶酸奶一塊五一瓶。我跟老闆説,我拿回家喝,給您押十塊錢明天上班的時候還你瓶子。“不行不行,都得喝完了把瓶子還我的。”當然,當然。我知道,這行不通。

  後來我和單位同事們聊起這些,沒笑,不是當笑話説的,因為他們都是密雲人,不覺得這事有什麼好笑。一個大姐挺為難地跟我説:我們密雲吧,買的人跟賣的人是一條心。

  都説只有錯買的沒有錯賣的,我自己開店卻錯賣無數。賣調酒,拿一瓶除以一盎司,得出杯數,然後定價。賣了兩年才發現,店裏用的盎司杯不標準,不止一盎司。所以一瓶酒少算了至少6盎司。我的朋友田主任也是的。有一回我在他開的雜貨店裏大大方方地買了一堆本子。買單的時候他問:你買這麼多幹什麼?我説我喜歡呀。他狐疑地盯着我:“你老實説吧,我是不是又定錯價了?”

  也有一種做生意的,當你講價時,他會一臉不可置信不可思議的表情,表示你開得實在太低了,這根本就是不給他活路,不讓他活命。我對這種設定沒什麼抵抗力,我不信這只是一種策略!因為自己就是這樣。如果有人膽敢和我講價,就會覺得對方是不是瞎了。

  賣東西的人還必須有一樣特別的功能,就是心算要好,四則運算要算到飛起,人家挑完東西的同時你已經算好總價。四則運算神功在我店表現得還不夠明顯,因為我的店裏賣的東西比較單一,最小單位是元。但是菜市場就不得了了,要稱斤兩的。我依稀覺得他們在糊弄我,主要是我不太信真的大家都能那樣把有零有整的加減乘除算到飛起。現在主要就去超市買菜,高精密科學儀器收銀機,看起來比較不會糊弄人。不過我媽媽就算在超市買菜,也會跟着收銀員一起心算,結賬的小票打出來的時候,我媽媽也算了個差不多。而且她真的有幾次算出數目不對,讓收銀員退了錢。我,的,天,哪。


  有件事不知為何印象很深刻。當時我還在上初中,和爸爸在家賣廢品。賣了家裏攢了一年的廢品,但是很明顯收廢品的那個人給的錢少了,可是少了多少,在哪裏動的手腳,我們都不知道。不會看秤,不會快速心算,也無法質疑對方毋庸置疑的雄辯神情。他甚至説:這是我來收,要是別人收,哪有這麼多錢!

豆瓣一刻:蠢貨一定要有錢

  我和爸爸忍着氣等那人走,兩個人面面相覷。他沒精打采地説:“你看,他們最喜歡坑兩種人,一種,是學生模樣的人,”(望向我)“一種是幹部模樣的人。”(望向遠方)他又説:“要是你媽媽在家就好了。”

  父女二人默然品味着這小小的失敗,當時都以為,等我長到媽媽那個年紀的時候就好了。後來才知道,這和年齡沒什麼關係。

  又想起菜市場了。菜市場老闆就是菜市裏的王,他們在你伸頭看一眼的瞬間就拉出一個塑料袋,流暢地將許多菜裝進去,你還沒有開口問價,他已經把一袋子菜“啪”地一聲扔上秤盤,並報出了總價。即使是你自己把菜裝進袋子,他們也可以行雲流水般往裏再隨手扔上一些。彷彿買多少應該他説了算,而我只能眼巴巴地,緊張地盯着我的袋子,指望着這一次沒有給我扔進去一些爛得太厲害的。在菜市裏粗聲大氣地一口報出畸零數字,而所有人都乖乖掏錢,並且一言不發地接過找回的零錢,大略看上一眼便塞回口袋。面對菜市老闆那種電光火石般的心算能力,我總是很温順,無論買多少種類,多少有零有整的斤兩,和有零有整的價格。

  但還是有一次不好受。我懷疑那個跟我換零錢的蔬菜店老闆黑了我的錢。

  他把我一袋子硬幣倒在桌子上,然後用手掌數錢,一邊數,一邊往抽屜裏撥,數十塊錢就給我一張十塊的紙幣。他數得太快了,我才數到四,他就數完十塊。我意識到應該看着他數啊——於是我就看着他數,但他是用手掌數錢的,手掌覆蓋在桌面上,一次撥三四個,我還沒看清是不是3、4、5,他已經撥進了抽屜,並且迅速地給我一張紙幣。一元的數完,開始數五毛,又開始數一毛。我感覺,因為面額變小,他的速度更快,他的態度更為不屑,而我“想説你慢一點,我沒看清”的願望,越來越説不出口。於是我想,應該自己數,自己數的就不會錯。可是當我自己數的時候,又不能看着他數。紕漏不是更大了嘛。哎。

  你知道,菜市場的人總有一種“算賬我天下第一”的氣勢,那種唯我獨尊,不容置疑的肯定,那種“你想再算一遍?好你再算一遍”的,盛氣凌人的耐心。64塊零錢被數完,我失去了一袋沉甸甸的零錢,換來了幾張輕飄飄的紙票。我覺得他黑了我的錢,但沒有機會捍衞我的錢了。我又不願意太使勁兒難過——萬一他沒有黑我的錢呢?萬一他其實還算多了呢?比如説這袋零錢裏其實還有遊戲廳的遊戲幣,他胡嚕得太快,沒有全部發現呢?雖然遊戲幣被當成錢幣我也沒賺到,但是他也虧了呀!

  所以我就想了點別的事——小商販聚集的地方就有人會做零錢生意。比如有個老頭子就經常到我店裏來問買不買零錢。100塊買98塊的零錢,我向他買過很多。今天我拎着整袋硬幣去買菜,被菜店的老闆看見,立刻就要跟我換。賣菜大概也很缺零錢。不知道他跟人買零錢的時候,是不是100買98——我依稀覺得他買應該會便宜些。要是地上有一塊錢,我也未必會撿(主要是説掉在家裏的地上)。不然想開點算了。

  高軍老師曾經説一件事,説他早晨買菜的時候遇到一個算不過來帳的小販子,問他多少錢?他也算不出來,兩個人同時看天裝做努力思考的樣子。後來還是小販認慫了,摸出小計算器。“我的面子終於保住了。”高軍老師説。

  在店裏賣東西,遇上能流利報出找零的客人我常想站起來鼓掌,但是覺得我的存在也給世界增加了一點信心:不是所有店家算術都好。

  有時候,自己也可以hold住全場!開店後我能夠流暢地使用高科技精密儀器:計算器了。又後來有了收銀機,啪啪啪地收銀找零地也具有了一些身為個體户的瀟灑風度。不過,最自信還是在招待外賓時。我還沒有見過一個外國人能把一疊面額不等的錢快速點清的。他們得把錢一張張擺在桌子上:二十塊放一起,十塊放一起,五塊放一起,一塊放一起。然後拿起一沓,數,再拿起一沓,數。數完放回原處而不是疊加起來,每一沓都數完,把幾個數字相加,得出總數,然後再把錢依次疊起來——捏成一把,塞進口袋(喂!)。我真的很喜歡這些外國客人,這樣也照樣建設了發達的資本主義國家,我應該也還是可以做個有用的人。相信在他們的眼中,不用把錢攤在桌子上就可以數清的我,就跟菜市的老闆們一樣風采翩翩吧。

  我總覺得,自己有一天還是能有所作為的,但是四則運算這件事的缺陷上,可能不得不用發大財來彌補了。總而言之,蠢貨一定要有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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