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夜裏,在看厚厚而不好看的稿子,突然覺得餓了。是那種深夜的餓,這種餓未必是身體需要能量或胃部急需食物的填充,而只是到了那一刻,只有食物才能填充深夜的虛空感。我跑到廚房,打開冰箱,只發現一罐啤酒,沒有其他可方便吃的東西,然後看到了雞蛋。
我打了三顆雞蛋,點着火,煎了三顆蛋,然後把那罐啤酒喝了下去。
抬頭一看,已經十二點了。心裏不免有一點罪惡感,如此深夜吃東西,於身體是不利的,我早知道,可於困頓的精神,卻又是好事。
我們的胃所承擔的,一直並非簡單的消化食物提供營養的工作,它始終在默默地解決這精神問題。或者有一句話是説:只要你還能吃下東西,你就不會因精神焦慮而崩潰。
對於童年的食物,我所記憶的都很簡單,比如還沒有熟的杏子,比如玉米秸稈裏少量的糖分,比如第一次吃到軟糯的大米。但食物對於我的世界認知,卻不簡單。
那時候村裏的小賣店只有水果糖買,兩分錢一塊,過年的時候,我們能在拜年的過程中受到幾十塊水果糖。我對於甜這種味道的初次感知,就是帶有水果味的。七八歲的時候,家裏田地的邊角料種了許多甜菜頭,據説是用來製造某種糖的原料。甜菜頭生吃,並沒有多少甜味。有一年,爺爺把甜菜頭剁碎,在大鐵鍋裏熬啊熬,糖分都煮出來之後,再把甜菜的殘渣撈出去,裏面的湯繼續熬。熬了一夜,水分徹底蒸發之後,剩下的極其黏稠的紅褐色的糖稀。
糖稀盛在碗裏,我們用筷子挑着放到嘴裏,這是一種特殊的甜味,甜,帶着點糊味,還摻雜着甜菜的生味。這種甜和水果糖的清亮,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熬糖稀只做過一次。
如果再想吃到甜的味道,便只有等待秋天。有趕着馬車一個村子一個村子叫賣西瓜或香瓜的,家裏並沒有錢來買,但賣瓜的願意用新打的糧食交換,家裏就會換一個西瓜幾個香瓜。因為太稀少了,這些甜吃起來總是小心翼翼,慾望得不到滿足。
我們唯一可以大規模去攝取糖分的機會,是玉米成熟之後啃玉米秸稈。有點像甘蔗,當然沒有甘蔗那麼多的糖分和水分,但只要你選的好,還是很甜的。我們在玉米地裏,一邊把成熟的玉米掰下來,一邊割倒秸稈,然後就可以從成千上萬的秸稈中選擇來啃嚼。總有那麼一兩棵,甘甜可口,這是勞動的附屬饋贈。也因此,秋天對我來説不只是飽滿的糧食,還有這難得的滋味。
山野自是大方,留着許多事物給辛苦的農人,它們的名字,甚至無法用文字打出來,而只是方言。這些食物,有一些是甜的,有一些是酸的,還有一些是苦的。農人們都坦然接受,在這些食物生長的季節,他們行走在山野之中,隨手採摘,不擦不洗放進嘴裏,咀嚼原始的味道。因為它們的生長和存在,烈日下的整日勞作就有了一種味道造成的節奏感。食物通過胃部,讓對生活的焦慮得到了片刻的稍息。
新認識的朋友,看到我讀大學時的照片,必會驚呼我原來曾經那麼瘦——曾經這個詞一出現,似乎就包含着不堪回首了。事實上,在研究生畢業之前,我一直都瘦的,在初中正是長身體的階段,因為食物單一,還偶爾吃不飽,就尤其瘦。
飢餓是永恆的主題,我在其他文章裏詳細寫過的,這裏不重複。就是那時候,我徹底理解了什麼叫“嗷嗷待哺”,看到好吃的東西,口水真的會直接流出來。學校外面的公路邊上,有兩間小房子,開了一家油條鋪。只賣兩樣東西,油條和豆腐湯,那兒的香味能飄過幾百米鑽進教室裏上課的我的鼻孔。初中的三年時間,某個同學有錢了邀請人吃飯,就是去這裏吃油條和豆腐湯,吃到汗流浹背,真正的人生大餐。
即便到了大學時期,也是因為經濟上的壓力,我的學費和生活費,全部是來自助學貸款。生活費每個月250元(好~特別的數字),家裏也給一些,剩下的全靠去做家教或發傳單來獲取。那時候家教價錢並不多,一個小時20塊到30塊左右,路途遙遠,坐公交來回大概要花去四到五塊錢,地鐵一般不坐。後來因為有了一輛自行車,便騎自行車去家教,回到學校是常常已經是晚上九點多。
北師大的老樂羣餐廳的外賣窗口,賣雞蛋灌餅,那時候雞蛋灌餅還沒有如今這般滿大街都是,也賣羊肉串。我坐半天家教回來後,最大的幸福就是到這裏買幾根羊肉串解饞。後來段子裏所説的,把串羊肉的簽字嗦好幾遍,也是極有可能的事。
我現在當然清楚,並非是初中時的有條豆腐湯和大學時的羊肉串真那麼香,而是因為慾望和物質之間的強烈不對等,強化了食物帶來的滿足感。這種滿足感建立在剩餘快感的基礎上,也就是那部分永遠也不能滿足的快感,刺激着我們去想象食物的美味。
於是,這種飢餓的深刻記憶,讓食物超出了它本來的範圍,還必須承擔很重的心理學任務。工作後,雖然薪水菲薄,但吃飯的問題總是解決了,甚至可以偶爾去下頓館子改善生活。這時候我突然發現,就算我在飯店點兩盤紅燒肉,吃的嘴裏冒油,胃部鼓脹,可那種不滿足感依然無法徹底消失,我的無意識仍然渴望着把食物繼續填進嘴裏咀嚼,下嚥。這種無意識極其強大,開始潛移默化地改變着我的體重。
還是從我為什麼會胖的解釋中抽離出來吧。
日本有一部片子,叫做《深夜食堂》,故事的場景是一個小餐館,食物也只有豬肉味增湯等有限的幾種,但是這部片子並不是真的講食物,它不是一個美食節目,而更像一個文學節目。來到這裏的人會提出要求,老闆則根據他們的要求作出相應的料理,更重要的是,他們會一起創造或講述一個個故事。因而深夜食堂販賣的不是食物,而是故事,亦是故事中的情感。這真是一個絕好的形式,我不能説是創意,因為食物對人心裏的治癒性功能古已有之,如今更是大行其道,甚至所有有關食物的廣告都側重表現它給食用者的情感帶來的愉悦,而不是身體。
為什麼,我們那麼需要通過吃來解決自己的心裏問題?
吃東西是人直接面對自己的時刻,在這樣的時刻裏,我們更少偽裝,更多還原自身。我們的心,終於在形而上的層面,落到了肚子裏。畢竟誰也無法抵擋飢餓,無法抵擋食物的本能誘惑。化悲痛為食量,是有着實在的科學依據的。吃,是我們從遠古的祖先那裏繼承的基因。
所以現在來看,《舌尖上的中國》忽然間火起來,也並非全由美食——事實上,任何一個清醒的人都知道,所有的食物吃起來都不會比想象起來更美好。吃,從一個嘴部到胃部的行為,變成了一個從眼睛到內心的行為,食物被以文學的方式轉化了,用的是轉喻的手法。寫到這裏,我需要忍住掉書袋引用一些有關轉喻的論述的衝動,把文字拉回到食物上來。但我必須説,這種衝動和麪對食物的衝動是類似的。
説吃的影視作品太多了,比如當年很火的《大長今》,比如李安的名作《飲食男女》,還有周星馳的《食神》,在這些片子裏,食物都成為人間的隱喻和徵兆。但我更喜歡文學作品裏寫到的食物,比如劉恆的《狗日的糧食》中那種生存的艱難和掙扎,蘇童的《米》裏的慾望和迷亂,自然也有散文,如汪曾祺寫高郵鹹鴨蛋,讀之令人垂涎欲滴。
食堂是上班族不能承受之重,或者之輕。重還是輕取決於有沒有食堂。
我在前一家單位工作,沒有單位的食堂,每天午飯都是一次選擇困難症發作,去哪裏吃和吃什麼,成了每一天的斯芬克斯之謎。有鑑於此,我還專門寫了一篇小説,叫做《人生最焦慮的就是午飯吃些什麼》,後來發在了我現在工作的單位,題目改為《午飯吃什麼》了。後來我又寫了《晚飯吃什麼》,正在寫《早飯吃什麼》,是為流傳已久的“吃飯三部曲”。沒有食堂的渴望食堂,有了食堂的厭惡食堂,這是上班族悖論式的宿命。
我現在的單位有食堂,午飯吃什麼的焦慮緩解了,取而代之的是午飯要吃麼的焦慮。我剛到不久,一位資深同事就説,你來到這裏就準備發胖吧。我被言重了,人們每天都在吐槽食堂,但每天都按部就班地去哪裏刷卡,買飯,吃掉,洗碗。
食堂是一種什麼樣的存在呢?(天然地刨除某些機關或單位的豪華食堂吧,比如那種每天只有兩個菜,其中一個是葱燒海蔘之類的)食堂就是你永遠都會覺得它的飯菜難吃,但永遠能吃下去,甚至還吃了不少的地方。換句話來説吧,食堂就是能夠滿足你的食物需求,卻絕對不會讓你有享受滿足感的所在。
然而如果沒有它,你又會十分想念。
我們更離不了飯館了。讀初中那會,為了讓老師們多關注下我,父親騎自行車到鄉里,請初三的老師們吃飯。那頓飯花了兩百多塊錢,那可是九十年代中期的兩百多塊錢。在飯館裏,男老師喝酒,女老師不喝酒,父親問喝什麼呢?女老師説杏仁露,當時大概四五塊錢一瓶,她們喝了好多。
現在下飯館變得簡單了,兩百塊錢也能吃飽,兩千塊也未必吃好。吃變得更精細,夏天要擼串,吃麻辣小龍蝦,冬天吃火鍋、麻辣香鍋,秋天來點羊蠍子,等等。所有的剩餘快感都即將被抹平,人們只能從其他方面去尋找,比如跟什麼人一起吃,突然間變得重要起來。
我不太在意那些所謂的高檔菜或者逼格很高特別裝的餐館,當然也不拒絕,我喜歡吃飯的環境恰如其分,而不是故作高雅。也因此,在我心裏吃飯的最高境界——如果有的話,就是在家裏和家人一起吃,絕無其他。
食物通過胃部,連通着記憶,記憶則包含着情感的DNA。這一點不難理解,比如多少人念念不忘的母親做的飯菜的味道,我們都知道,有時候並非母親的廚藝高超,而只是母親做的食物能讓我們的無意識重回過去,能強化我們平時含蓄的情感。
我喜歡做飯,但一度我不喜歡吃自己做的飯,因為每一次我都覺得裏面包含着無盡的缺憾。現在只要有時間,我就會給家人做一頓飯,儘量葷素搭配,冷熱均勻,因為做得多了,廚藝也有進步。在飯菜端上桌子的一刻,有一種超越吃的滿足感誕生,可以説,看着他們吃得暢快滿足,遠遠勝過自己咀嚼戴來的快感。在這時,對於一個油煙中忙碌之後的大廚來説,食物再一次脱離它本身,抵達情感深處。
我在想,如果世間存在着一種可以接受的拜物教,那一定是拜食物教。
我吃故我在;我們吃,所以我們存在。